明天會更好

戴祺

小學的時候，我有了第一個同桌。那年9月，我來到一個陌生的新學校，坐進桌椅擺放整齊的新教室，看著身旁膚色很白的男孩，他的小虎牙真可愛，他說他叫牧白。

老師進來的時候，我正興致勃勃地撥動著透明的塑料尺。面前的鉛筆盒是新的，早上剛撕掉包裝，里面的鉛筆很長，安靜地躺著，像在等待著被喚醒。老師說她姓邱，我們要叫她邱老師。我舉手問老師的名字，老師很生氣地看著我，以至于我不知道是該勇敢迎上她的目光還是該躲開。可即便這樣，我還是很疑惑：為什么我不能知道老師的名字，而老師卻可以知道我的名字？

后來，我看著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又一個數字。窗外的陽光照進來，投進好長一段光之隧道，可以看見粉筆屑在金色的空氣里飄呀飄，連灰塵都鍍上了光芒。我拿出自己的方格本跟著老師寫。1占一個格子，2占四個格子，3占九個格子……數字越寫越大，到后來，一整頁都寫不下一個數字了。下課時，老師收課堂筆記，我哭了，我說我記不下，數字太大了，連新本子都寫不下。老師看了我的筆記本，生氣地說我胡鬧，還把我寫了字的前幾頁都撕掉，被撕掉的地方可憐巴巴地留了一截，皺在了一起。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一種很奇怪的狀態下度過。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讓老師生氣。等三年級開始看點課外書的時候，才找到一句話形容那時的狀態：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但其實，在數學課上，我再也沒有做出格的事。我把所有數字都安安穩穩地寫在同樣大小的格子里，即使有時還是很奇怪：為什么明明9比1大那么多，但在書寫時它們依舊一樣大？我問牧白有沒有和我一樣的疑惑，牧白對我說：“哪有這么多問題，聽老師的就好了。”班上的每個同學看起來都像牧白一樣，什么都不想，我也就裝作什么都不想的樣子。

我最喜歡語文課，喜歡造句。老師讓我們形容眼睛，我就說他的眼睛好像烏黑天空中的星星;讓我們形容云朵，我就說天上的云好像一群毛茸茸的小白羊;讓我們形容雪，我就說冰涼的雪花好像天使的眼淚……每當老師夸我總能說出一些很美好的句子的時候，我就嘻嘻地笑。

我一直覺得我是一個很勇敢的女孩，但是有時候，我也會感到害怕。這種害怕一直貫穿了我的整個成長歷程——在別人成群結隊的時候，我只能看著他們。

后來，張娜娜看到了我。她看到我，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她的熱情令我有點害怕。張娜娜特別胖，所以一直被其他女生排擠。更準確地說，是被全班排擠，除了我。于是，每次其他人聚在一起的時候，她都會來找我，然后眼神得意地看著他們。

有了張娜娜的陪伴，日子一天一天過起來就沒有那么枯澀了。至少，在體育課自由活動的時間里，我可以和她快樂地坐在臺階上看別人玩鬧，而不會手足無措地害怕別人看見孤單的我。

到六年級的時候，我的成績已經變得很好，好到出類拔萃的地步。很多題我覺得做出來是水到渠成的事，但是別的同學總會卡在某個點上，然后停滯不前，前功盡棄。

有一次，張娜娜問我：“你會考去最好的初中吧？”

我看著被考試打擊得抬不起頭的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而我的確考進了最好的初中，水到渠成。

初中班主任在介紹自己的時候說，她叫羅云。我看著她把自己的名字寫在黑板上，有一種心痛的感覺，倒帶般回想起小學班主任邱老師。我想，即便初中班主任只說自己姓羅，我也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舉手問她的名字了。

我被羅老師格外關照，安排到了教室左后角那個位置，緊緊貼著窗臺。同桌安琉璃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女生，她一坐到我身邊，就給了我一大塊包裝上滿是英文的巧克力，還對著我笑。但是現在，我好像越來越了解別人了。牧白第一天對我的笑是真的開心，而安琉璃雖然笑起來很好看，但給我的感覺是，她并沒有很開心。

我對她說謝謝，但是放學后，我又把巧克力塞進了她的抽屜。

到了中學，兵荒馬亂的，我幾乎被大大小小的考試包圍。那些印滿試題的卷子，就是我的世界。印象很深的是，有次語文考試的作文題，我寫了一個住在海邊的憂愁女孩，她有個破碎的家庭，她經常去看海，覺得海浪起起落落的聲音像是嗚咽。女孩的母親是一個寡言的失眠女人，整夜在二樓的房間走來走去。于是女孩睡覺時，總會有細小的灰塵落在她的臉上……那次作文我得了36分，在平均分以下。

我找不到志趣相投的朋友，也討厭老師眼中的優等生。我開始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聽歌，耳機里放著爆裂的音樂，快把我的耳朵震聾了。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聽不清老師講課的聲音，上課時只能茫然地看他們張著嘴。

在初中最后100多個長夜里，我天天喝咖啡，在窗邊的書桌演算那些奇形怪狀的題目，我終于也變成了解題不順利的學生——這時我心情就會不好。耳機里換成了輕柔的聲音，像是水一樣包裹著我，讓我覺得十分安全，可以繼續堅持下去。

中考前一天，全校組織去看考場。我看著排列整齊的陌生教室，突然想到了小學第一次上學時的情形，只是少了對著我笑，露出可愛小虎牙的同桌。我對著教室虔誠地祈禱：我會考好的。

離校的時候我看見了張娜娜，她背著松松散散的書包低著頭，偶然的一瞥就認出了我。張娜娜已經瘦了很多，但還是不好看。她對我苦澀地一笑，說她已經被職高提前招去了，今天就是來看看中考的地方，感受一下氛圍，卻沒想到遇上了我。我張著嘴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她，而她也沒等我說什么，就沖我揮揮手自顧自地走了。我突然覺得張娜娜成長得好快，在我看不到的時間里，她從一個聒噪惹人厭的胖女孩，變成了一個擁有堅忍眼神的女生。

我關于中考的記憶很單薄，仿佛就是一年里平平常常被舀出來的兩天。沒有晴空萬里，也沒有陰雨連綿，陽光很淡，空氣也沒那么燥熱。我沒有想象中的緊張，更沒有上很多次廁所，就像是對付幾場很平淡的考試。如果硬要我回憶，我會奇怪地發現，我竟然記不起任何一道具體的題目，只是感覺答得很得心應手，答題紙特別光滑，落筆特別順暢。我敢說，中考答卷上的字是我那段時間寫得最好的一次。語文作文我沒有寫真正想要寫的，而是寫了閱卷老師希望看到的。

仿佛老天冥冥中聽見了我的祈禱，我的分數還算驚險地夠上了本地最好的高中。

畢業散伙飯我沒去。我不想聽同學老師們感慨，一個渾渾噩噩快三年的人，竟然會有那么好的結果。

臨近9月，又要開學了，好幾個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高興又難過。好多情緒在心底暈染著，心情就像是染缸中奇異的顏色。回首望去，我的成長有好多的節點，那些當初令我百般酸澀的事，也終于可以在回憶的濾鏡下，好好接受，坦然面對了。

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怎樣。

只是希望，明天萬物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