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明月正從天宇灑播著亙古的清輝。
岸邊,幾個農婦拉扯著永遠也說不盡的話。木棒一下一下地拍打在剛被河水浸潤過的衣服上,在黑暗中,聲音清晰地傳到她的耳畔。
偶爾有夜風拂過。
那是她對萊河最初的記憶了。
(一)
萊河,只是傍山而流的一條普通的小河。
落日銜山時分,她每每站在村口遠遠觀望,萊河一如既往地平靜,像在酣睡,許是太累,睡得那樣安詳、靜謐。
岸邊,零零散散的幾間老屋,也包括她家的,土墻青瓦,杉木門窗。靠西頭的幾間,至今還蓋著稻草,山風吹過,彌散著一股親切的草屑味,淡淡的。歲月的磨蝕無情,老屋的魚鱗瓦溝里長滿青苔,黃泥墻壁粉塵脫落,略顯笨重的大門也是油漆斑駁,綻開一條條深深淺淺的裂縫,好似老人額頭遍布的魚尾紋。
老屋是她祖父耗盡心血的杰作。小時候,她常聽祖父說起,他和一家人是在赤日炎炎的酷暑下揮鋤破土,頭頂昏暗晨光和滿天繁星趕運木料、磚塊、沙石,直至北風呼嘯的嚴冬圓垛上梁。像春燕銜泥般,幾經周折,終于蓋起了這個屬于自己的窩。那時候,每當親友上門,祖父總會喜形于色地拍拍門窗,或者指指屋上的橫梁,夸他這房子堅固耐用。一個秋日,村里來了位攝影師,平日不愛照相的祖父,突然換上他僅有的一件中山裝,拉著一家人在老屋前照了張相。還一再叮囑她記住,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
從此,老屋在萊河邊扎根,人們傍河而居,世代人解渴、做飯、洗衣都與萊河密不可分。萊河,是他們的親人。
(二)
她叫阿萊,萊河的“萊”。
據外婆說,她出生的那年,萊河發了百年一遇的大洪水,江邊的老屋卻奇跡般地屹立不倒。老一輩認為,這是自然的恩賜,于是叫她“阿萊”。
阿萊很愛萊河,也愛老屋,她固執地認定自己是萊河孕育的孩子。
幼時的她,無數次走上外婆家的長垣,站在萊河邊,看著過往的船只一條接著一條從這條河流上經過。船只經過時,河水像是在向兩邊分岔,為它們讓路。它們踏著浪,曾從她的早晨,渡到她的夜晚。
還有許多次過年,河對岸的煙火布滿了新春的夜空,也映紅了流淌的河。她站在河邊,像是站在夜與晝的交界,看著萊河載著人間的火紅流向前方。當前方的黑夜被照亮時,天際便灑下最初的晨光,那是一年的晨光。
(三)
那次,她懷著滿心的好奇,來到了最初記憶中農婦浣衣的地方。那是長垣之下的一片低地,萊河正裹挾著亙古的輕柔浮向兩岸,也浮向了她的腳邊。當她的腳第一次觸到那條承載了許多條船、許多個夢、許多個年頭的萊河時,竟感到出奇的清涼。它或許就是以這種清涼蹚過了她幼時的心田,蹚過了她的童年,使她的童年永遠打上了它的烙印。
突然,遠處傳來一聲極凄厲的叫聲,竟是外婆。外婆眼睛里含著驚恐大步奔來,多年因干農活而有力的臂膀一把夾起了她,徑直往回走。“絕對不能來這種地方,險著吶,一個不小心跌進去,就再也找不到了。”外婆瞪大著眼,以恐嚇的語氣訓斥著她。一回到家,外婆就抽出那根搗衣的木棍,對著她的屁股打了三下。
她再不敢偷偷跑到洼地玩,但萊河帶給她的清涼的觸感留了下來。
(四)
她是村里唯一的學生,多年后,考入縣城的高中念書。
放學后同學們成群結隊地離開,留下了一個空蕩蕩的教室,她不可抑制地想起了萊河邊兒時的自己。
晚上,在寢室昏黃的燈光下,她期待地打開了年邁的外婆寄來的家書,卻驚聞現代化城市化的號角吹響,老屋要拆了,萊河要建堤美化。白紙黑字,裹挾著驚心動魄的滾滾洪流,沖刷走了她回憶里明亮的色彩。
窗外的上弦月,瘦瘦的。也許是她與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間已經陌生。它剛剛露出半張臉,一轉身,又躲進了薄薄的云層。她突然想起,兒時萊河邊的月亮似乎不是這樣。那時,她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外婆把在外納涼的她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從窗口跟進來輕撫她的臉。她記得外婆一直坐在床沿,邊給她打扇邊哼童謠:月光光,夜光光,伴隨我家乖乖郎……她迷迷糊糊入睡了,外婆的歌聲還在繼續,像溫婉的明月,落在她的枕上,她的夢里。
而這一夜,她久久無法入睡。
(五)
接下來就是周末,天還未亮,她就倉皇地逃回了最初的起點。
她到達時,太陽剛剛露頭,溫煦的陽光投射在萊河河面、老屋屋頂,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黃。她在萊河邊、老屋外轉來轉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彎腰拾起兒時的一段記憶。門檻上,父親撫膝而坐,眉飛色舞地講三國;不遠處,母親和外婆篩糠剁菜喂豬崽;河邊小道上,她與兒時伙伴追追鬧鬧捉迷藏……在她眼里,萊河和老屋是一本貯滿情與愛的大書,翻開任何一頁,都會找到生命之源的溫暖。
她默默走近萊河,心中呼喚:阿萊!輕柔的風摩挲著路邊的草木,沒有聲響;鳥兒慵倦地棲落在樹上,伸出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沒有鳴唱。也許,它們此刻有如她的心情——深深地凝望萊河,卻不敢出聲,怕驚擾了萊河,驚碎了它的夢。
夢里有她的童年。每到太陽漸漸沉落,屋檐下就飄來母親長一聲短一聲催她回家的呼喚。她,還有雞們、鴨們、牛羊們,朝同一個方向——炊煙輕籠的家的方向,踏碎了一路余暉。
屋頂的炊煙仿佛還在,柴火飯的香味仿佛還在,飄飄拂拂,又落到了她的鼻尖上。此刻,她真想再像孩提時那樣,沿著萊河,一路飛跑進屋,猴急火急拈起一塊香噴噴的白米鍋巴塞進嘴里,再聽母親罵她一聲“饞嘴貓”……
(六)
她記憶中的萊河和老屋,消失了。
好像一眨眼,一幢幢高樓拔地而起,人們熟悉的河道也改頭換面。她幼時的玩伴——親切樸素的萊河,因為冰冷的護欄,與她遙遙相隔。傍河而居的生活愈行愈遠。沒了萊河和老屋,失去了過去心靈的純凈之地,在日益喧囂的城市中,她的靈魂只能浪跡天涯。她追憶童年無羈的快樂,追憶簡樸的老屋,追憶沒有華麗裝飾的萊河。
夏末的一天,正值晌午,陽光灑在粼粼的江面上,不遠處是長江大橋,車水馬龍距離這兒已經有點遠了。母親曾對她說過,外婆家門前的萊河隸屬長江的一條支流。此刻,江水正緩緩流向東方,就像是連接著她和她的過去,像是來自靈魂深處的牽引。忽然間,遠處依稀現出了浣衣的堤岸,現出了她家的老屋,現出了半朽的搗衣棒,現出了那輪灑下亙古清輝的明月,現出了她對萊河最初的記憶,也像是現出了萊河的全部隱秘。
原來,萊河的隱秘,就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簡單生活,是人們心中與河最深的牽絆。
將手慢慢伸進了汩汩的江水,這樣她便又和它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