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奔它深處的人（組詩）

筱凡

我害怕，事物松散下來的樣子

用力敲打，直至刻骨銘心

母親一直這么做

像成就一把竹刷往它心中敲進一枚竹釘

鐵被鋼性定義，去掉了血液里的柔弱

山脊露骨，蒲公英四散

萬物總在卸下后得以自我成全

風，一陣陣向前吹

奔走的孩子啊，抬起了黑夜的頭

皎月年長，露出慈悲的目光

行動慢下來的母親，開始缺鈣、缺鐵

摔裂的髖骨缺一枚釘子

我突然害怕，事物松散下來的樣子

地鐵上

他們握著手機

沉默像一塊黑石

目光給予它冰冷的鋒口

他們各自為握住的命運奔波

在同一個體內

他們目標正確得像極了迷途

秋日涼薄，一陣風從中穿過

一些隨著地鐵擺動的身影

越來越空

我死死地抓住高高的把手

像極了經歷過墜落的葉子

夏布

白是一種向往

水漂、日漂、露漂、炭熏

將漂白后的苧麻捻絲、績紗、上漿

一張張臉譜，婦女、老人、圍嬉的小孩

一面古墻豎起了陽光

時間在有序纏繞

日夜此起彼伏，總有如麻的心緒

似林中之蟬

木織機發出古老的低聲

像是交談

這千年的手藝，經緯線上

如梭的日子沒有捷徑

過往如挽好的麻團

萬象，等待答案

一絲絲抽出的光陰，誕生麻袋、漁網和衣服

而萬物一如伊始

事事如師

泥坯老房

老有所悟

先卸下破碎的黑瓦，禿亮腦門

再卸下梁柱，如果骨頭太硬

就安上蟻穴，用上頹廢的時間

然后再卸下墻坯，等風吹

等雨雪消磨

最后卸下的會是門面

那終將消失的出處

現在好了，它卸下了所有

在春日的山岡，為了重新成為一片土壤

它傾盡所有

浮橋

水漲船高，一條河流仿佛傾注了所有

契合的木板，執手的船只

他們走在上面，發出咯吱咯吱之響

每一步都得到了回聲

他們穿過河流，把影子投入河中

像是某種誠意

他們一起經歷老去

終于在一次春漲時，所有的船只

被流水沖散

像葉子放手的一刻

只要經過那里，我會駐足望向對岸

一些事物會重現

會想起它，錚錚鐵骨

在一條河流上

在春天，那些咬緊牙關的日子

每一個持火前行的人都要深愛

光癟下去了一些

黑暗挾持著僅有的燈火

游弋于街道

神秘的黑幕吸引著她傾斜的影子

面前閃爍的光亮仿佛星辰

她們有對抗黑夜的共同經驗

我想起母親

常常孤執燈火守夜至深

冬日，夜風愈響

每一個持火前行的人愈要深愛

待診

長椅的另一頭，坐著兩個

和我年齡相仿的女人

她們的談話略顯興奮

我坐在椅子的這頭

她勻速抖動的身子

將椅子輕輕晃動

我手機的群聊叮當作響

人世啊，從來萬馬奔騰

她們伸出的指甲上鑲滿梅花

我唇上釉有嫣紅

冬日的兩端我們各懷春色

"請32號到診室就診"

老中醫的聲音

一下子叫醒了我們相似的傷勢

人囗報表

表格上排滿一列列火車

一些新生，一些死亡

育齡期的人占據了重要位置

他們流動、遷移、就業、婚變......

春天，一直擁有龐大的隊伍

一些鳥鳴東拼西湊

一些未婚與另一些未婚

他們不安分地

從一個車站進入另一個車站

他們在格子里抱作一團

撞身取暖，得到各個證件

一些事物就有了發展

另一些格子呈列一些蜷縮的身子

他們長年流動寄居他鄉

用粗糙的雙手打造一座城市

一些留守的孩子望著窗外

薔薇在開，雨水落下

我想到一只驚慌失措的羊

一些燙手的山芋落向你

山坡上，高粱、玉米、茶樹同時迎向你

它們都獻出擁抱之勢

大地不語，有沉默的罪行

我想到一只驚慌失措的羊

頭頂的熱日高懸

送來汗水，送來未知的山路

你收住自己的影子

像是一種馴服

春水流

給流水布一個陣

在河面上筑個壩，建些石墩子

再建一層層的梯形淺坡

它的奔赴便有了悅人的儀式感

人們在河面上，從一個墩子走到另一個墩子

其間流水湍急、清澈，一往情深

而接下來平緩的梯流像是中年的一種消解

一個十八九歲的孩子一不小心從墩子間踩了下去

又立刻從水中提起濕漉漉的褲子

像是對某種好奇事物的淺嘗輒止

午后的蟬鳴

在午后的一個趔趄中

送來蟬鳴

像是在舉證往事

長長的、反復的敘事

有些筋疲力盡

一束光在它的聲限中

有短暫的明亮

像它用了整個夏日

獲得的愛情精彩片段

一口清泉

它不說話

望著你時，仿佛你占有整個天空

如果張開雙臂

它會認定你的飛翔

它不說話

只是不停地給你掏心窩

如果你看得出神

一定是它對你說了什么

相見之間

偶然相見，如水來到漩渦

迂回是中年的無力之作

借助語言的投擲，像空谷有了回響

像往事沉入更深

當時光流逝，河床露出陌生的卵石

她仍羞澀、無措

沒有學會處理自己真實的樣子

蕎麥地

沒有路，直奔它深處的人

越來越小，仿佛美

需要抽身而退

像是一種禮遇

蕎麥結籽，矮了下去

久旱之地有了雨的動靜

從照片中走來的人

美不勝收

每一次的消逝像是一種獲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