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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

2020-09-26 10:59:07薛立永
參花·青春文學 2020年10期

薛立永

1

聽見房門被踹開后,我起身而逃,出了菜園后,我向村外狂奔。因為受到驚嚇,我的雙腿有些抽筋,跑動起來如灌了鉛一般難受,沒前進多遠便已氣喘吁吁。

身后的咒罵聲越來越近,無須回頭我都能猜到他此時的表情一定氣憤無比,他對我的窮追不舍無非再一次向我表明他做任何事情都有不達目的決不善罷甘休的意念。

從我記事開始,這個人就一直鍥而不舍地尾隨著我。我渴望他能像其他同性別、同身份的人一樣,沒事的時候把目光從我身上移開,去大樹下吸一袋煙,和路人饒有興致地說說鄉野奇聞。他一直沒有活成我想象的樣子。就像現在一樣,我一直在試圖逃脫,他一直在我身后追逐。

我緊捂著胸口的劇痛,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和骨頭都在忍受著煉獄般的煎熬。據說人要死的時候會感覺一切模糊的事都瞬間明朗起來,我現在就流浪在一條不歸路上,穿梭在深夜的冷風之中,身后的人依舊對我死纏不放。我想現在就停下踉踉蹌蹌的腳步,然后對步步緊逼的人跪下求饒。事實上,我完全意識到了自己犯的錯有多么可怕。

“可惡,追上后我要打扁你。”在我跑得咽喉發干時,耳邊又傳來了雷鳴般恐怖的罵聲。

我又給自己加了一把勁,想盡量甩開他。這時我才想到要減輕自己身上的重負,于是我扔下了背上的大袋子。“哎喲!”他被我丟下的障礙物絆倒在地上,痛苦地叫了起來。

我的身子一緊,像是從噩夢中醒來一般止住了已經有些不太聽使喚的雙腿,轉過身,哆哆嗦嗦地向那個倒地呻吟的人走去。我明白將要發生什么,也做好了要承擔一切的心理準備。

也許我的出現會讓他感到觸目驚心,借著月下昏暗的光,他終于看清了我筋疲力盡的面容,于是大聲地叱喝:“怎么是你!你怎么會這樣做?”

是你的瘋狂才滋生了我內心的瘋狂。我想這么說,卻沒敢出聲。他的面色和夜色一樣陰沉。“拉我起來!”他赤裸裸地命令道,“背上絲袋子!”

我用力扶著他,搖搖晃晃地向家的方向走去。盡管我全身酸軟,但是我不敢松手,生怕他的身體會失去平衡而跌落下去。“快說,你為啥要禍害家里的芹菜,你不知道可以拿它賣錢給你交學費嗎?”我像一個任性無知之人,一直不開口,就像一個偉大的不屈者,寧可選擇讓他用暴力將我的肉體毀滅,也不向他泄漏半句心聲。

我們回到家中菜園的芹菜地邊坐下后,看熱鬧的月光、夜色和微風都圍攏上來。他瞪大了雙眼,硬硬地用手指點著我僵硬的頭,我抬頭偷望時,看見他緊咬的前牙散發著微弱的白光,這好像我能看到的人世間最后的一抹亮色了。因為我知道,他對我的懲罰一定極其慘烈。

只有那幾壟幸免于難的芹菜寧靜如初,它們仿佛在用鎮定對抗著我邪惡內心中的驚慌。我是多么希望我的陰謀能夠得逞,將它們一株株消滅得枝葉不剩,全都丟入牛棚,讓它們變成牛糞豈不快哉。

我家菜園中并不盛產綠色蔬菜,那一片堅硬黏著不透氣不吸水的黃土實在是植物生長的死敵。也不知為何,今年入春后,這些芹菜仿佛有了神仙助力,長得一發不可收拾,一壟壟綠意妖嬈的芹菜翠嫩得令人眩暈。從高處望去,一簇簇放肆蔓延的綠鋪展開來,形成微風吹拂下的浪。

有了芹菜的點綴,春日家里單調乏味的餐桌也有了誘人之處。并不擅長廚藝的母親竭盡所能地將那一根根勇于獻身的芹菜改頭換面擺在我們面前。我們告別了冬儲菜的一家人臉上終于有了菜色和生機。

沒想到吃了過多芹菜的父親肚子里長出了一個令我和哥哥恐懼的想法——賣芹菜。沒錯,他慫恿我們兄弟二人抬著一竹筐芹菜走街串巷地去叫賣。哥哥喘著氣,從炕上站起來,用通紅的臉和急促的語言表示著內心對此事的抗拒。我央求了半天也是無濟于事,父親沒有絲毫退讓,更讓我們感到無望的是母親也加入父親的陣營。“可以用賣芹菜的錢來給你們交學費,多好的主意呀!”聽了母親的話,我難以掩飾心中的不快,憤憤地頂撞說:“我才不去賣芹菜,太丟人了,要是被老師和同學們撞見了,多難堪。”“就是,我可不敢在村子里這些人面前吆喝。”哥哥也附和道。

父親的表情由熱變溫又由溫變冷,母親的表情也陡然嚴肅起來。“必須把吃不完的芹菜賣掉!”父親在一陣死一般的寂靜之后發布了最后通告。

“要賣你自己去賣,別讓我們去丟人現眼!”哥哥自言自語地嘟囔著。我也恨不得將剛剛吃了一肚子的芹菜全吐出來。

父親怒了,他干澀的雙眼看上去有些恍惚,接下來,他連珠炮似的問題充滿權威,富有激情,聽得我們兄弟二人一臉木然。說完,他用結結實實的大手敲了敲我的背,也弄了弄哥哥的頭,好像戲耍他的手下敗將。

母親在一旁威脅道:“你們是知道你父親脾氣的,他有的是法子收拾你們。”我突然雙臂上伸,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母親沖上前來,用笤帚打掉了我的雙手,用難以置信的神情看著我。我也仰頭倔強地望著她,眼中溢滿悲傷。哥哥慌張地來到我身邊,試圖要保護我,也許在他膽怯的心中充滿了對我壯舉的崇拜。

2

在村中央那個最高的土糞堆上,一個頭發亂成狗毛的男孩對著下面垂頭喪氣的兩個男孩——我和哥哥嘲笑道:“小販小販,賣芹菜嘍!收破爛!”我們想要拿土塊打他時,他一轉眼不見了。

“你們在賣芹菜?”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來。原來是我的班主任吳老師,他瞪大了眼睛滿臉狐疑地盯著我,仿佛我不是在賣芹菜,而是在偷芹菜。我結結巴巴地說:“是——我爹——讓賣的!”我的心怦怦直跳。老師懵懵懂懂地走了,邊走邊搖頭。的確,在同村人面前叫賣自己家種的蔬菜,我們的這種行為是小村歷史的新鮮事,不僅我們兄弟倆覺得別扭,就連全村人也一時難以接受,更別提主動上前購買了。

以往村鄰家菜園里要是有吃不完的東西便會四處送人,絕不會明目張膽地用來換錢。父母的做法無異于逆行人世,導致我和哥哥提著一竹筐芹菜出現在村中時有如老鼠過街,誰都不愿開口吆喝。為了完成父母的銷售任務,我和哥哥決定每人喊一句,交替著叫賣。

“賣芹菜了!”“快來買吧!”我們兩個人喊完,對視了一眼,都禁不住笑了。這聲音傳播的距離不會超過兩米,怎么可能飛到那些忙碌的村民耳中。

幾米之處,一頭巨型公豬正趴在土墻投下的陰影中,它烏黑發亮的眼睛一閃一閃的,似乎在琢磨著不可告人的壞事。終于,它沖了過來,那霸氣十足的樣子想必要將這個世界搞它個天翻地覆。

公豬邊跑邊死死地盯著我們竹筐里的芹菜。我覺得有些緊張,哥哥似乎察覺到了我的焦慮。他突然大聲對豬說:“喜歡吃芹菜嗎?”急馳中的公豬被哥哥的喊叫嚇了一跳,它停下腳步,哼哼唧唧地叫個沒完,滾圓的雙眼一直聚焦在筐中的芹菜上。

“把芹菜都扔給它,讓它吃光。”哥哥吩咐著,我將信將疑地問道:“你說的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這樣做后我們就不用再滿村吆喝著賣芹菜了。”哥哥的回答讓我心中的疑云一下子散去。

現在,我開始勇敢地做事,用力將一筐芹菜全都拋給了公豬。呼嘯而過的芹菜嚇得它后退了幾步,然后又玩命般地沖上來,大口大口地吞噬著那一地的綠色。

我突然有了一陣惶恐,不知道回家后父母的態度會如何。哥哥滿不在乎地往家走去,我硬著頭皮跟在他的身后。

“這么快就賣光了一筐芹菜!”父親像一座移動的活火山快步走了過來。“真的嗎?太好了!”母親尖尖的聲音不大,但在空氣中的穿透力很強。

我頓時感到渾身不自在,木然地點了點頭,馬上又搖了搖頭。哥哥解釋說:“芹菜全讓老馬家的大公豬搶去吃了,一點沒賣!”父親把眼睛眨了眨,懷疑自己聽錯了話。母親有些吃驚,“可惜了呀,那么多的芹菜。”她無奈地嘆了口氣。

父親瞪大的眼眸現出了嚴厲之色,我驚慌失措地向后退去。父親揮舞的大手在空氣中攪出令人恐懼的漩渦,“你們兩個沒用的東西,連一頭豬都斗不過,我辛辛苦苦侍弄出的這點菜全都浪費了。”

我還是很慶幸父母沒有拆穿我和哥哥的陰謀。接下來,父親的話又讓我有一股透心的涼,“明天放學后再去賣芹菜。這次不要再被公豬欺負了,每個人手里都拿一根棍子。”哥哥皺起了眉頭,他抬頭掃視了一下菜園里的那幾壟芹菜,幾許不安掠過了他的臉。

夜里,睡不著的我體內有一種欲望在涌動。我摸索著下了地,又悄悄地推開了房門來到菜園里,并順手從柵欄上扯下一個袋子。看見月光下那一壟壟長勢喜人的芹菜后,我得意地笑了笑。蹲下身子的那一刻,我感覺頭皮發麻,仿佛面對的是一個個敵人。我吸了一口冷氣小聲嘀咕道:“我要把你們全部鏟除干凈。”說完,我不顧一切地拔起來, 當時我心中有一個念頭:要想擺脫滿村叫賣芹菜的尷尬,就要把它們全部拔光扔到家中的牛欄內,讓它們在這夜深人靜之時葬身牛腹。

我之所以沒叫醒哥哥一起作案是怕人多勢眾吵醒父母。可父親還是被我的行動吵醒了。他開門的剎那,我已毛骨悚然,禁不住打了一個冷戰。我選擇逃跑的那一刻,心中已預料到了將要被父親生擒活捉回來。這么多年來一向如此,父親從未放松過對我的看管。他外表長得像其他莊稼漢一樣粗糙,內心卻細如繡花針。我有時陶醉在被關注的幸福中,有時又因被禁錮行為而異常煩惱。

在我思緒混亂不堪時,父親蹲下來,小心翼翼地從袋子里取出我連根拔掉的芹菜,用手扒著土,將它們一棵棵又埋進壟內。一股悲涼從深不可測的夜色中升騰起來,讓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層迷霧。先前體內因惶恐而凝滯的血液開始翻騰。

“你知道今年咱家的芹菜為啥長得這么好嗎?那是因為我不停地給它們澆水。”父親的話語透著前所未有的悲傷。“我怎么沒看見你給芹菜澆水?”我低聲道。的確,我看見父親白天一直在家門前的農田里忙碌,從未見他來過菜園,更是一次都沒見他澆過芹菜。

父親的話從黑暗中浮出來,“為了不耽誤農田里的活兒,我都是晚上去村西頭那眼電機井擔水回來澆菜園的。”母親也被我們吵醒了,她不知何時已來到我的身后。“明天早起后,你看看你爹肩頭的那些被扁擔擠壓出的血泡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母親說的每一個字都似在痛苦中扭動掙扎。我相信母親說的話,我也就注意到了父親肩頭上不斷出現的一層層血泡,只是沒有問緣由而已。

3

那些慘遭毒手的芹菜重新在菜園內扎下了根,又被父親呵護得重煥生機。它們應該是憐憫父親的辛苦才選擇活下來的吧!我一直這樣充滿自責地想著。再看那一片綠也似閃爍著慈悲的色彩。

毫無征兆地,父母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二人親自出門去叫賣芹菜了,偶爾還夾帶幾根茄子和辣椒。有時放學后,我會遠遠地聽見他們聽起來并不是讓人很舒服的吆喝聲,身體里便有了錐心刻骨的劇痛。同學們的嘲笑依舊,我也懶得理會,只是悄悄地跟在父母的身后,看他們用手抬著的菜筐在身體中間有節奏地擺動著。父母回頭時會發現我,我看見了父親上唇和下巴上濃密蓬亂的胡須,母親嘴唇上方的美人痣。“快回家吧!”父親的語氣嚴肅依舊,母親臉色蒼白疲倦,只是沖我微微一笑,并無言語。

“你們……用我幫忙嗎?”我這話問得父母一時摸不著頭腦。“那……”父親欲言又止。

“回去喂喂雞吧!再給鴨子喂些水喝。”母親將頭發向后捋了捋,聲音有些嘶啞地說。我點點頭,然后跑回家。父母也很快回來了,一連幾天,他們都沒有賣掉一根芹菜。眼看著菜園里的芹菜又長出來一茬新綠,父親的嘆息聲便多起來。天氣越來越熱了,我和哥哥都嚷著將身上的厚衣褲和鞋子換掉,這需要一筆錢。母親每天數著雞下蛋的個數,準備攢到二百個時拿去賣掉,給我們兄弟二人買換季的衣物。即使這樣,錢也是不夠的,為此,父親還是在打這些芹菜的主意。

“不行,去縣城賣芹菜吧,一定會有人買的。”我信口說著,也沒認真去思考這個辦法是否行得通。更不靠譜的是,我都沒有去過縣城,只知道那是一個很遠的地方,人很多,也很熱鬧。

一種驚喜幾乎在剎那間席卷了父親全身,他先前像凝固了的水泥而一動不動的身體立刻晃動著從地上彈起,“好主意,我現在就出發,天亮時就能趕到縣城,明天這個時候就能回來。”

病懨懨的夕陽用最后一縷余暉燦爛了天際。父親用扁擔挑了滿滿兩大筐芹菜上路了,母親一臉擔憂,眼里似乎還閃過一絲淚花。我和哥哥卻異常興奮,好像父母的兩個大筐里裝的都是我們換季的衣褲和鞋子。

夜里,我怎么也睡不著,恨不得時間一下子跳到明天的傍晚。突然,一聲驚雷震得我頭要裂開一般,我一骨碌從炕上爬起來,死死地盯著窗外。哥哥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也意識到了什么,坐得筆直,手指死死地摁在我的手上,疼得我心跳加快。

房門發出了響動,我和哥哥激動地跑下炕去看個究竟。原是母親。屋外一片陰暗,我的心里愈發驚恐。“我爹還沒回來吧?”哥哥幽幽地問道。“沒有啊!不會這么快的,看來要下一場暴雨了,你爹到哪兒去躲啊!”母親說完,我們都沉寂良久。又有幾道閃電從我們頭上擦過,母親搖了搖頭,帶著我們回到屋中。

暴雨到底還是來了,猛烈得讓我們每個人都心生怨言。“都怪你,非說去縣城賣芹菜,害得爹在外面遭罪。”我無法反駁哥哥的話,這一夜,除了在心里祈禱,我什么也沒干。隔壁屋里不時傳來母親低微的啜泣,攪得我心亂如麻。

雨停了,朝陽如期而至劃破了黎明。一整天,我都游走在校園的邊緣,凝望著白云翻滾的天空,用粗重的喘息排遣胸中積郁的憂慮。在此期間,好友們一次又一次試圖將我從沉默中拉出來,但是沒能成功。即使在老師講課時,我的腦海中仍不可遏制地浮現出一個身強體壯、衣著破舊的父親形象。

放學回來,我看見了蓋著棉被躺在炕上一動不動的父親。那一瞬間,我感覺時間仿佛停止了。

父親舉目望向我,用眼神示意我看看炕里邊。我轉眼看了一下,天吶,是我和哥哥換季的衣物。它們十分招搖地擺放在那里,我尖叫著撲了過去。這時,哥哥也回來了,和我一起搶著父親買回來的東西。換上涼爽輕快的夏裝后,我反倒覺得身體重似千鈞,走路有些僵硬。母親打量著我們兄弟二人,又瞥了瞥面色難看的父親,什么也沒說。

父親持續高燒了三天,母親一直用濕毛巾為他擦拭著全身。我和哥哥都一身光鮮地在孩子堆里炫耀著幸福,試圖以此還擊那些卑鄙之徒曾經對我們的無情嘲弄。

父親病好后多次去縣城里賣芹菜,他說縣城里的人都搶著買他種的芹菜,說長得好味道也好。母親臉上的擔憂少了,笑容日益多起來。她不停地向村民們講述父親在縣城里賣芹菜時的所見所聞。大家臉上曾經的不屑也都一掃而光了,取而代之的是對母親滿滿的羨慕。

也許芹菜吃得太多了,我真的覺不出它有多好吃。為什么縣城里的人這么喜歡買父親用汗水種出的芹菜呢?也許也是出于一種慈悲的情懷吧。父親的形象是那樣的淳樸,誰見了都會覺得親切。

后來,家里再也沒有吃芹菜,有時我和哥哥只好拿咸菜下飯。面對我們的質疑,母親一臉得意地說,父親種的芹菜拿到縣城里會賣上好價錢的,自家人吃就太可惜了。每每這時,父親黝黑的臉上就會蕩漾出開心的笑容,我也注意到他肩上的血泡又生出了許多。

4

父親漸漸地成了令全村人刮目相看的生意人。盡管他的生意規模小得可憐,經營品種十分單一,可對于改善家里生活條件而言,父親經營蔬菜的收入是起了關鍵作用的。

一轉眼,秋天即將過去,父親一臉失落地割下了今年最后一茬芹菜,這樣的告別讓他心有不甘。“這些芹菜就別賣了,給孩子們包一頓餃子吧!”母親用近乎央求的口吻與父親商量。這一刻的父親顯得威嚴不可侵犯。“不行,這個季節縣城也缺芹菜,咱們家這么好的芹菜一定會賣上大價錢的。別看只有這么少的芹菜,賣的錢一點不會比每次少,可能還要多一些。”父親說話時頭搖得像撥浪鼓。顯而易見,母親的想法行不通。

一肚子失望的我和哥哥停止了瘋鬧,小院里也頓時鴉雀無聲。父親猶豫了一下,接著咳嗽了一聲道:“好吧,留下一點給孩子包餃子吧!”“好的。”母親微笑著將手伸進了父親已經挑起的竹筐,從里面抽取了幾根長相略差的芹菜。父親走后,我和哥哥都盼著太陽早點落山,那是我家固定不變的晚飯時間,一想到有香噴噴的芹菜餡餃子下肚,我全身上下每一塊肌肉都興奮得亂顫。

母親切菜的聲音極富韻律,愉悅著我們的耳朵。直到鄰居肖老太太進了我家的小院后,母親才停下手中已經累得疲憊不堪的菜刀。平日里一說話便會笑逐顏開的肖老太太變得有些局促不安,說話時,眼睛盯著母親已經切好的半盆餃子餡。“大娘,你有事?”母親笑著說。

肖老太太雙眼出奇地亮,骨碌碌轉個不停,她微微躬著身,灰白的頭發全梳向腦后,“我只是想找你要一點芹菜,我家老頭子病了,一直沒胃口,我想包幾個芹菜餡餃子,給他解解饞。”

沒錯,我也聽說肖老爺子已經病了很久了,甚至有鄰居說他快死了。難道這會成為他剝奪我和哥哥即將入口的美味的理由嗎?母親沉默了數秒,“菜園里的芹菜全都被孩子他爹挑去賣了,家里就有這么多!”

肖老太太發亮的雙眼一下子凹進了眼眶,眉頭也擰在了一起,她咕噥著說:“我早來一會就好了。”

母親也俯身向前,仍舊一臉笑容地說著話,好像在有意化解肖老太太表情中的尷尬。“要不這樣,你把我切好的芹菜餡端走吧!”聽了母親的話,我和哥哥有些急了,兩雙眼睛齊刷刷地怒視著肖老太太。

肖老太太不安地搓著手,壓低嗓門說:“我家老頭子可能要挺不過去了,不然,我不會來你家要芹菜的,怪不好意思的。”她說完,將頭埋了下去。

母親有些吃驚:“快端走吧,我們家小孩子還有機會吃餃子,老人可等不了的。”

接過菜盆的肖老太太從我和哥哥身體中間擠了出去,看著她灰溜溜頭也不回的身影,我氣得心“咚咚”直跳。“虎口奪食!”哥哥一臉懊惱地說。我覺得用他的這個比喻來形容剛剛發生的一切再貼切不過。

母親也在門口停了停,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努力擠出一絲微笑對我和哥哥說:“傻孩子,咱們不能見死不救啊!”一陣暖意融融的清風飄然而至,母親用手撫摸我們的頭,我和哥哥便都安靜下來。

夜半十分,從肖老太太家傳來的哭聲將我們三口全都驚醒了。天哪,原來是肖老爺子去世了!

“他臨死前吃餃子了嗎?”哥哥一臉好奇地問道。“吃了,肖奶奶說他晚飯時吃了六七個餃子,還夸你們倆懂事。”母親喃喃地說著,眼睛變紅了。我突然僵在了那里,眼前幻化出一片綠油油的芹菜,肖老爺子笑盈盈地站在其中。我向他走去時,他卻一下子不見了蹤影。

5

父親回到家后,又做出一個令全家人振奮的決定:買一頭小毛驢!

太棒了。我可是一直喜歡阿凡提故事里的那頭毛驢的。“我想在農閑時去縣城里賣雜糧,家里的牛走路太慢了,我也挑不動那么沉的糧食,買頭驢會方便很多。”母親認真地注視著父親。“可是買頭驢要很多錢的。”

“去借,干好了,這個冬天我就能把買驢的錢掙回來。”父親說話的語氣更加堅定了。只是母親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我看還是算了吧。”她有些質疑父親的想法。

父親一下子伸長了脖子,他竭力想掩飾內心激動的情緒,以使自己講話時變得不那樣粗魯,而像一位頗有經商經驗的儒雅人士。“我都打聽好了,城里都喜歡吃雜糧,做這種生意不會賠本,你放心吧!”

整個晚上,母親都顯得非常鎮靜。老實說,父親的說法確實令人難以置信。當時,我和哥哥也是聽得目瞪口呆。幾天后,父親一臉喜悅地牽回來一頭驢,它灰不溜秋的,茂密的短毛從頭開始向后斜去,屁股有些臃腫,身材看上去沒有我想象中的完美。更要命的是,它仰面朝天大叫時,那叫聲難聽得讓人忍不住想笑。

充滿儀式感的秋收結束了,收獲后的莊稼都顆粒歸倉。光禿禿的田野在幾場寒風的洗劫下失去了華麗,那頭按捺不住寂寞的驢一遍又一遍地狂叫不已,聲音由低到高,逐漸熱烈起來。

父親的腳步越來越快了,他在鄰里間不停穿梭著,兌換著各種各樣的雜糧雜豆,回來后又召集我們一起挑揀里面的雜質和殘次品。“只有好的東西才能多賺錢,咱們家的日子也會越來越好的。”父親不斷地鼓舞著全家人的干勁。

一連好多天,我們全家人都睡得很晚。在一盞十五瓦的燈泡下,一家人在五顏六色的糧食中不知疲倦地尋覓著。甚至有時我們在忙碌中見證了晝夜的更替,直到新一天的曙光將混沌的思維點亮。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驢叫,父親的皮鞭繩也飛上了天空,大門咔嗒一聲打開了,裝滿各式各樣雜糧雜豆的小車駛出了院門。

“路上小心點。”母親再一次叮囑著父親。“放心吧,不會有事的。”父親開心得像個孩子。放不下心的母親立在大門口凝望了好半天,直到父親駕車的身影消失在遠處,她才一臉疲倦地返回屋。

一連三天,父親都沒有回來。我們都在默默地思忖著,希望父親遇到的一切能像他預想的那樣順利。母親的神色愈加不安起來,顯然是在為父親擔心。她一會兒從屋子走進院中,一會兒又從院中回到屋子,一只干瘦的手握成了拳頭不時地在胸口處敲著。

“媽,我爹不會有事的,一定是帶去的東西沒有賣光就多耽擱了時間。”我竭力平靜地安慰著母親。

“快去開門,你爹回來了。”母親催促道。我和哥哥爭先恐后地沖出了屋,果然,大門正在移動,發出咔咔嗒嗒的聲響,一臉風霜的父親出現在我們的視線中。母親的神情一下子輕松下來,她故意使勁兒眨了眨眼,看了看空蕩蕩的車廂,“全都賣光了?”

一向表現死板的父親破天荒般地擠了擠眼睛,將手中的一個塑料袋遞了過去,母親仔細一看,臉上便陡然有了綻放的笑容。

這天傍晚,我們全家人比過年還開心。母親脖子上多了一條棕色的棉圍巾,我和哥哥也都分到了一頂新棉帽。父親則一邊喝著燒酒,一邊和我們講述著這幾天來自己的傳奇經歷。父親說,他每天晚上都睡在一個工廠的門衛室里,那個看門的老頭兒特別熱情,還給父親從食堂里要了幾個包子。經他介紹,食堂負責人還向父親訂了粗糧和豆子。父親說,他明天就挨家挨戶張羅這些東西,盡快給這家工廠送去。

“這次掙了多少?”母親狠狠地咽了一下口水,略有羞澀地問道。

“看到了嗎?”父親用手指了指胸口處那個鼓鼓的口袋一臉神秘地說,“夠買一條驢腿的了。”

母親終于笑出了聲。第二天一早,我沒有看見父親的身影,心情大好的母親一臉興奮地說,父親去兌換糧食了。

“他可真忙。”哥哥滿不在乎地說。“忙點好,這樣就可以把買驢借的錢還上了。”母親說著將早飯擺上了桌。“怎么沒有菜啊?只有咸菜和大醬!”我驚訝道。“省點吧,咱們家買驢還欠著外債呢!”聽了母親的話,我突然感覺原本輕松的心情一下子又變得沉重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并不出乎我的意料,父親又帶著我們整宿整宿地挑選糧食。

整整一個冬天,全家人忙活得熱火朝天。“發財了吧!”鄰居們見面后都會和我父親說這句話。“發什么財,這還欠著債呢!”這也是父母口中不斷重復的一句話。事實上,父親掙的錢已經夠買三頭驢了,但是他不讓我們對鄰居們講真話,怕他們眼紅嫉妒。

在眾人眼中,父親毫無疑問地成了村子里最有本事的人。每次他出現時,身邊都會有人問長問短。算是見過世面的父親已經有能力經受住大家盤問的考驗,他既不緊張,也不沖動。哪怕聽了大家的歡呼,他也低調得沒有高高在上的感覺。

有些村民不但用耳朵聽著父親出色的演講,還追問他賣東西的每一個細節,仿佛在搜羅詳盡犯罪嫌疑人一丁點的證據。冬天快結束的時候,來我家串門的鄉鄰越來越多。我隱隱地感覺到,有一種欲望已經在他們心中滋生成長了。一開始,我們全家人對來串門的鄰居都以禮相待,每當他們問及父母做生意掙了多少錢時,父親都想方設法地隱瞞真相,母親也表現得不露聲色,盡力不讓大家感覺我們的生活有什么異樣。這樣平靜的日子讓父母愈發感覺不安,她總感到背后有人在議論什么。果然,以王大偉為首的五個鄉鄰向父親提出了一個令他為難的請求:帶他們一起進城賣農副產品吧!

父親的胸脯和他的思緒起伏著,他抬頭時,和王大偉的目光不期而遇。“行嗎?就帶我們走一次。”這個聲音讓父親感到十分恐懼,仿佛他精心保守了多年的秘密一下子被揭開了。不過,父親仍咬緊牙關,想把真實的驚慌掩蓋過去。不可否認,他已處于種種麻煩和煩惱之中了。

母親緊張地觀望著,她生怕父親答應了這些人的要求,那樣的話,也許會影響到父親的收入,畢竟獨家生意好做,沒有競爭。當然,她也知道此時的父親已無法拒絕這些人的請求。否則,會顯得不近人情。況且,這些人反反復復地纏著父親問,快要把他煩死了。

“行,明天我帶你們一起進縣城。”說完,莫名其妙的汗水從父親的臉上滴下來,母親的手心也是濕漉漉的。王大偉激動得伸出舌頭舔了舔發干的嘴唇,帶著那幾個人麻利地走了。

一陣沉默。父親低著頭在屋中踱來踱去。

6

吃過早飯,父親帶著王大偉等五位鄉鄰上路了。他們車上裝的東西豐富得像個雜貨鋪:黏豆包、酸菜、干白菜、紅辣椒、干蘑菇、土豆、笤帚、竹筐……空氣也很清新,天上飄動的白云像海面泛出的浪花。

這些鄉鄰們異常興奮,似乎是去淘金一樣。少言寡語的父親努力克制著越來越驚慌不安的情緒。他心里暗暗氣憤:這些財迷,為啥要攪亂我的生意!至于到了縣城里該怎么辦,父親的腦子太亂了。一時間還沒辦法想清楚。他現在能做的,就是讓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眼神也要坦然,總之,父想在盡力用美德的外殼將自己包得嚴嚴實實,不露出一點冷酷和無情。

父親也憎恨自己,他認為出現今天的事也是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要是他老老實實,恪守沉默,不對任何人講他在縣城做生意的細節,今天的事情壓根兒就不會發生了。

“到了縣城我們該怎么做呀?”有些狡猾的王大偉吐了口煙,慢悠悠地問道。看得出來,他有些緊張。

父親笑起來,“看我怎么做就行了。”他剛說完,一個念頭像閃電一樣迅速在他的腦海里劃過。他補充道:“咱們車上裝有重復貨物的人進縣城后要分開去賣,不管賣沒賣完,到下午四點時,都趕到進縣城的入口處集合。”

“我跟著你,咱們倆車上的東西沒有重樣的。”王大偉有些慶幸地對父親說。“我也跟著你們。咱們賣的東西也不重復。”另一個人說。王大偉和這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彼此露出一笑,又繼續忙著趕路了。

進到縣城后,父親像一個指揮官,將大伙兒分成三個小組,然后各個小組便都迅速行動起來。“賣米啦!”“賣凍豆腐!”“賣小雞啦!”“賣豆角干啦!”……每個人好像正在參加一場吆喝大賽一樣,叫賣的聲音都很大。

父親將他帶領的三輛貨車停靠在了一處農貿市場的入口處。來來往往的人們立刻被車上鮮見的商品吸引過來。出乎父親的預料,另外兩輛車上的貨物賣得特別快,不僅如此,在這些貨物的吸引下,父親的車邊也圍滿了人。還不到下午三點,三輛車上的貨物全都被買光了。父親忽然笑了起來,這樣組合做生意的結果是他怎么也沒有預料到的。

母親在家中愣愣地望著棚頂,不斷冒出的冷汗讓她的脖子上有種冰冷黏濕的感覺。她昨晚輾轉反側了一晚,現在一雙眼睛紅通通的布滿血絲,困得難受,還沒有睡意。她像一個警惕的戰士,感覺危險正一步步逼近她放在我家柜子最底下的錢包。

放在柜上的舊時鐘不緊不慢地嘀嗒走動著,這聲音似午夜兇鈴讓母親感到不安和煩躁。放學后,我和哥哥拿回來的兩張滿分試卷也沒能讓她繃緊的表情松弛下來。

晚上七點剛過,父親一臉笑容地回來了。他將面帶愁容的母親拉到炕邊,將進城后的事情逐一給她講了一遍,細致得沒有漏掉任何一個細節。母親聽完,身材瘦削的她一下子活躍起來,她大聲呼喊著我和哥哥給父親端菜拿酒,她也風風火火地給父親端來了洗臉的熱水。

正當父親吃飯時,院子里傳來了聲響,很輕微。父親來到院中時,看見一個人在黑暗中走動。

會是誰?父親雖然身材粗壯,但行動很靈活。他迅速沖過去,那個黑影也向院外逃去。累了一天的父親沒有力氣去追趕了,他有些擔憂地回到屋里,繼續吃飯,不過樣子很痛苦,如同嚼蠟。不一會,院中又有了響動,大家都心里一驚,正在寫作文的我思路瞬間中斷了。

父親這次沒有輕舉妄動,他屏息聆聽了半天,悄悄溜下炕,大步躥到了門口。

外面的響動突然又消失了。這種氛圍令人毛骨悚然。我腦子里閃過一個想法,想不顧一切地去查個究竟。無疑,父親認為我這樣莽撞的行為是十分愚蠢的,因此他制止了我。他就一直站在門旁,一動不動地等待著。

忽然,有腳步聲在靠近檐下,聲音非常小,我能真切地感覺到走路的人十分小心。父親一腳踹開了房門,外面傳來一陣窸窣窸窣的聲音,隨后,父親將一個人推進了屋。“是我,是我呀!”這個人用顫抖的聲音說著隨即摘下了棉帽子,我們一看都驚呆了,原來是我家后院的鄰居耿三寶。

“你想干什么呀?”父親臉色大變,氣呼呼地問道。我們也都瞪大了眼睛張開了耳朵在等待一個結果。

耿三寶矮小的身影融入昏黃的燈火中變得有些模糊。他像個白癡一樣一言不發,似乎在等死。

“三寶,你到底想做啥呀?你要是不說話,我可去喊你媳婦了!”母親說著,假裝要出門。

“別去!”耿三寶渾身一抖,用鬼鬼祟祟的眼神掃視著父親和母親的臉,有些難堪地說,“我來你家兩趟了,都不好意思進屋,就是怕你們笑話。”

耿三寶說話時全身僵硬,仿佛有大山一樣的恐懼壓得他一動不敢動。“快說,你有啥急事?”父親有些不耐煩了。面對這個村中最老實本分的小伙子,母親也是想怒卻不好意思發火。

“我家困難,你們是知道的,我媳婦剛查出來得了腎病,我來就是想問問,大哥做買賣需不需要幫手,我想掙點錢。”耿三寶說完,緊張得滿臉像剛剛洗過了一樣全是汗水。

父親不作聲了。顯然,耿三寶問的問題是他沒有想過的,讓他馬上回答確實有些困難。

母親則覺得耿三寶的想法荒唐至極。我和哥哥是覺得這個憨厚得有些發傻的家伙簡直不可理喻。這時,父親恭恭敬敬地說:“三寶,你先回去,我明早就給你回信。”

耿三寶什么也沒說,深深地點了點頭,逃也似的離開了我家。“哈哈——”我和哥哥實在被他又傻又滑稽的樣子逗得夠嗆,禁不住笑出了聲。母親也聳了聳肩,晃了晃頭。只有父親在那里一本正經地思考著。不過他思考的時間很短暫,我和哥哥的聲音剛停下來,父親便說:“我決定了,再買一頭驢,讓三寶跟著我一塊兒干,把咱家的生意做大。”還沒等母親表態,他接著說道:“我白天想了很多,王大偉他們賣的東西也很掙錢,我可以去附近村子收集這些城里人喜歡吃的干菜,再弄一些其他東西,每次趕兩掛驢車進縣城去賣,收入會增加不少。”

“三寶這人倒是很本分,信得著。”母親同意了父親的想法。急性子的父子聽完母親的話后就沖出家門,給耿三寶回信去了。

這是我一直不敢想象的,父親作為一個本本分分的農民卻迷戀上了經商,而且時不時在平靜的家庭生活里掀起意想不到的大波瀾。

7

王大偉等人說話算話,他們只麻煩了父親一次,以后便都自己去縣城賣貨了。此時,父親也愈發忙碌了,他要帶著耿三寶趕著兩掛驢車一邊收貨一邊賣貨。

有很多事情不到真正發生的那一刻,你都無法猜測出它會是什么樣子的。就比如耿三寶的變化。他原來說話十分木訥,就像腦子的空間狹小,什么東西都反應不過來。加之害羞得要命,哪怕和路邊的小孩子說話,他都臉紅心跳,就更別說在大庭廣眾之下扯著嗓子吆喝了。這也是父母和他媳婦事先最擔心的事情。為此,在他臉紅心跳第一次出門賣貨前,父親跟他講了很多,想趕緊打消他心中一些膽怯的念頭。

“想想你生病的媳婦,她需要你掙回來錢給她治病,你這樣想就什么都不怕了。”父親的話近乎殘忍。一直表情緊繃的耿三寶的厚嘴唇上隱約掠過了一絲笑意。父親也很理解他的苦衷,畢竟一直以來他滿腦子都是各種陳舊保守的念頭,對于他認為有些冒險和放縱的東西,他從不去做,對于他看不慣的事物,他也毫不妥協。即使走在三伏天那燥熱不堪的烈日下,他也絕不將上衣領口的扣子解開。他認為現代人活得太過分,有的小伙子居然穿上花襯衫,有的女孩穿上了那么短的裙子,走路時還一扭一扭的,真是太不要臉了。

父親的開導讓耿三寶揚起了眉毛,他也抖擻起精神和父親出了門。到達縣城后,耿三寶又表現出了羞澀和拘謹。父親下車后先伸了一個懶腰,又打了一個哈欠,“快吆喝!”他給耿三寶下達了命令。耿三寶鼓足勇氣剛要開口,看見對面走過來一個漂亮女孩,她身材婀娜,穿著時尚,皮膚很白,頭發有很大的波浪卷,眼睛看耿三寶時笑瞇瞇的。頓時,耿三寶的臉紅了。他抬頭望了一眼父親,目光中充滿了乞求。

“快點吆喝呀!想想我跟你講的那些話。”父親的臉色陰沉下來,同時將身子轉向一邊,去擺弄車上的貨物了。“賣貨啦,啥都有,啥都便宜啦,不買后悔呀!”耿三寶的粗門大嗓一喊起來,著實給父親嚇了一大跳。也把走過來的女孩逗得哈哈大笑,“都有什么好東西呀?我買點。”“有,啥都有,可好了。”耿三寶開始手忙腳亂地接待他的第一個顧客。

耿三寶的外表給人一種淳樸感,這種老實人做生意很能招徠顧客。與他相比,父親便透著幾許精明,因此,從耿三寶手上買東西的人明顯比從父親手上買東西的人多。這令父親顯得很尷尬。很快,耿三寶車上的貨物就賣光了。他又替父親吆喝起來,這時的他,滿臉笑容,越來越洪亮的聲音中透著前所未有的自信。當他拿了父親給他的工錢后,他頭也不回地跑進了馬路旁的藥店,給媳婦買了兩包藥。

父親說,在回來的路上,耿三寶一直在唱歌。聽到這里,母親笑了,笑著笑著,她的眼中盈滿了淚花。我半夜起來撒尿時,看見后院的耿三寶家還亮著燈,并有笑聲飄出來。

耿三寶的媳婦叫英子。她很少出來串門,也不怎么喜歡同別人講話。這天傍晚,她突然出現在我家院門前,猶豫了一會兒后,她緩緩地進了院,一件洗得十分干凈的粉衣被風吹得緊緊地貼在她高挑的身上,她的樣子有著少見的優雅和柔和,幾分病態更讓她多了一些別樣的氣息。

母親不禁愕然,忙迎出門去。英子對母親感激地點著頭,伸出一只纖纖細手,謹慎小心地說:“我家實在拿不出什么東西來感謝你和大哥,就給大哥縫了一副手套,出門賣貨時用得著。”母親接過了那一副做工精致的手套,望著英子那盈盈的淚眼,一時間不知說什么才好。這時,英子咬了咬嘴唇道:“你們晚上挑糧食可以喊我一聲,這個活兒我能干好,三寶也可以,人多干活兒快,免得你們全家總熬夜。”

“那太好了,就怕累著你,你身子還鬧著毛病。”母親微笑著說。“沒關系的,挑糧食是累不壞人的,再說,鄉下人的身子哪有那么金貴。”英子認真起來,說話時,薄薄的嘴唇翕動著,那一本正經的表情好像生怕失去一次寶貴的機會一樣。

這次交談讓母親和英子變得熟絡起來。看不出來,英子還是一個很幽默的人,她總是拿耿三寶開玩笑,耿三寶也還擊著英子,他們夫妻倆你一言我一語地斗著嘴,讓枯燥的活計變得輕松快樂了許多。我和哥哥好像每時每刻都在尋寶似的,笑個沒完,即使夜色已經很深了,仍沒有一點困意。

春節前夕,父親和耿三寶更忙了。城里人都在置辦年貨,父親決定在鄉下收購一大批雞鴨鵝和干蘑菇、凍豆腐之類的吃食拿到縣城里去大賣一番。耿三寶已經和父親進城多次,可謂經驗十足,和顧客講話時完全褪去了先前的青澀,而且學會了討價還價。于是,父親決定和耿三寶分開行動,父親在鄉下收購各類貨物,耿三寶把父親收購來的貨物拿到縣城里去銷售,這樣一來,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積壓,讓資金快速周轉。

兩周后的一天,耿三寶正在縣城農貿市場附近賣貨時,一個臉色煞白的老太太沖過來,她用顫抖的雙手拎著一袋干蘑菇,無比氣憤地怒吼道:“你賣的蘑菇有毒,害得我家老頭子差點死了,現在還在醫院里躺著,你要賠償我的!”聽了老太太的喊叫,一下子圍過來好多人,嚇得耿三寶寬厚的肩膀瞬間塌了下來。他試圖想爭辯一番,結果被老太太帶來的兩個兒子打倒在地,看熱鬧的群眾對倒在血泊中的耿三寶指指點點,有幾個倔老頭兒還將車上的貨物全部丟在了地上。

那天下午,同樣進城賣貨的王大偉等人正好路過縣城農貿市場,發現了已不省人事的耿三寶,將他送到了醫院,并趕回來通知了父親。在王大偉講述時,父親一個勁兒擦汗,不時撓著耳朵,眼睛東看看西看看,臉上露出了既困惑又沮喪的神情。

聞訊趕來的英子啜泣著,沒有任何埋怨,也不講任何話。母親緊緊地擁著她抖動的身體,不停地用手撫摸她的后背。

8

王大偉走后,家中一陣沉默,心亂如麻的父親用手搓著下巴,最后,他站起身走到英子面前,說話的語氣禮貌得令人心慌,“妹子,你別擔心,我這就進城去處理一切事,我不會不管三寶的。”

父親帶上了家中所有的錢急匆匆地走了。母親將英子扶回了家。由于慌張和茫然導致我家一連兩天都處于沉寂之中。在這期間,父親和耿三寶一直沒回來。第三天一大早,有一輛警車呼嘯著從我家門前駛過,刺耳的警笛聲隨即在村中激起一片喧嘩。哥哥氣喘吁吁地跑回來說,王大偉被警察抓走了!“小孩子不要亂講話。”母親斥責道。“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哥哥大叫著。母親的呼吸立即變得急促,“不行,我得出門打聽打聽,村里做買賣的人咋都出事了?”

母親來到街上時,鄰居們都用詭異的眼神望著她,和她說話時也語氣水冷。“都怪你家男人不本分,非帶著大伙做買賣,這可倒好,不是受傷就是被抓,你們把人家的好日子都攪壞了。”

“耿三寶受傷是和我們家有關!王大偉被抓和我們家有什么關系?”氣憤不已的母親說話時的聲音哆哆嗦嗦的,“這些人是跑到我家,求我男人帶他們做買賣的,不是我男人主動找他們的。”

眾人一時語塞,受到誣陷的母親也兀自傷心地痛哭起來。“你們就是一群胡說八道的瘋子,精神病,顛倒黑白。”哥哥突然挺直了腰板,一邊拉起母親的手一邊向周圍人大聲罵道。我也很氣憤,這幫人居然敢污蔑我母親,她可是我心中最好的女人。“看我爹回來怎么收拾你們。”我嚷嚷道。

看熱鬧的人一個個溜走了。我和哥哥護送著母親回到家中。對于剛才的粗魯之舉,我和哥哥沒有一絲愧疚,相反,還有一些行俠仗義后的快感。可是從母親的眼神中,我們分明看到了失望,這種失望可能是對村鄰的,也許是對我們兄弟二人的。她沒說,我們也沒敢細問。

這樣的日子讓人無法安心。熬到放學時,我看到大片大片的雪花正在小村上空聚集,寒風也愈刮愈烈。

父親已經回來了,帶回了耿三寶。聽母親講耿三寶還要躺在炕上養一些日子。這期間,父親沒有理會生意上的事,他經常跑到耿三寶家,幫著挑水、劈柴、喂牲口、掃院子……不可否認,父親已經成了農閑時節村民們議論的焦點。那天課間,我和王大偉的兒子王小偉吵了起來,他居然說我父親看上了耿三寶的媳婦英子,所以他才天天去耿三寶家幫著干這干那。

我回到家向母親講了王小偉說的話。母親枯黃的臉一下子白得令我恐懼,“快去,把你爹從耿三寶家叫回來。”“知道了。”我馬上跑出了門。

看到父親后,母親顫抖著說:“你別去三寶家幫忙了,村里的人又在造謠,說的太難聽了。”

“事到如今,我們要是不管三寶家,他們會說得更難聽。”父親說著搖了搖腦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那也不許去,你不能壞了名聲,更不能壞了英子的名聲。以后三寶家的活兒我去幫著干,看這些閑得嘴癢的人還有什么可胡說亂說的。”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母親這樣對父親說話,活像一頭母獅子在發著淫威。

說來奇怪,一向獨斷專行的父親居然被母親喝住了,他輕輕地點了點頭。就這樣,母親不動聲色地接替了父親的工作,一天跑到耿三寶家好幾次,力所能及地幫著英子屋里屋外忙活著。腿傷并未痊愈的耿三寶總想偷偷地下地干這干那,氣得英子直哭。“我不能拖累你們家,也不能忘恩負義。”耿三寶向母親表白著。這話由母親傳到父親耳中時,父親沉默了半晌,然后喃喃地說了一句:“在我倒霉時,難得三寶兄弟還能有一顆慈悲的心。”

父親也沒輕閑下來,他被一遍又一遍叫到派出所核實情況。因為在此之前,他已將收購的蘑菇有毒之事報告給了警方。警方找到了出售有毒蘑菇的農戶,并順藤摸瓜找到了幕后真兇——王大偉。據王大偉交代,他買通了這位農戶,將大量瀉肚子的藥撒在了一串干蘑菇上,來毒害吃蘑菇的人。王大偉也坦白,他之所以這樣做就是想讓父親的生意破產,然后他再排除掉村里面其他去縣城賣貨的人,最終達到他獨家經營的目的。

王大偉入獄后,村中的輿論焦點也轉移到了他的身上。耿三寶傷勢痊愈后,父母變得很少出門,迫不得已出門時,他們也盡可能地避開大家的視線。英子和耿三寶倒是天天來我家閑坐一會兒,不過,他們從不談論和做生意有關的任何話題。尤其耿三寶,就像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一臉的云淡風輕。父親卻總是不由自主地嘆氣,眼中盈滿了空虛和茫然。聽母親背后說,為了安撫那個食物中毒的老人和給耿三寶看病,父親花光了他這段時間做生意掙來的錢。不過母親安慰他說,只要人沒事,花光了錢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鄉鄰們雖然不再針鋒相對地指責父親,但父親總能從他們假惺惺的關切話語中聽出幸災樂禍的意味。對于這些鋪天蓋地的言論,父親已無力反駁。

過年那天,風刮得很大,寒流像奔騰的野馬橫沖直撞,嚇得我們一家人蜷縮于屋中,冷冷清清地坐著。英子和耿三寶來了,我們兩家人玩起了撲克。憨頭憨腦的耿三寶總是出錯牌,逗得我們前仰后合地笑著,心頭上的愁事也被一聲聲大笑驅散了。

夜幕降臨后,父親讓我將一盆凍梨給王小偉送去。我以為父親說錯了話,可他又重復了一遍,“給王小偉送去!”母親試圖阻止父親,“你這樣做是在感謝王大偉害了你嗎?我看你是糊涂了。”

“害我的是王大偉,這梨是給他兒子的,這是兩碼事。”父親說完,母親也不再言語了。我慢吞吞地走出家門。寒流不再像之前那樣刺骨,風聲也少了刻薄,頭上的星光散發出冬日里少有的柔和,我第一次感到浸染著慈悲的夜色是如此美麗,讓我壓抑的心情爽朗了許多。

9

王小偉沒有再攻擊過我。他每次看我時也會皺起眉,稍稍有些不悅。偶有沖撞時,我也會像個慷慨激昂的演說家那樣極力克制著自己不同他據理力爭,因為自從他父親入獄后,他的狀態一直不好。之前的他還是很可愛的,樣子也特別好玩,瘦成筷子的雙腿上撐著一個圓滾滾的肚子,肩膀上的肉特別厚實,我怎么掐他都感覺不到痛。

可能他認為有一個坐牢的父親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變得沉默了,上課時的眼神透著慌亂和心神不寧。老師讓同學們自愿組成學習小組,成績已滑到全班最后一名的王小偉成了無人搭理的另類。他就那樣不聲不響地將自己灰暗的身影埋在班級的角落里,面無表情,好像他是局外人,眼前發生的這充滿諷刺的一幕都與他毫無關系。不過,我注意到,他的臉一點點變得慘白。

我的大腦在飛快地思考著:我能不能和王小偉組成一個學習小組?同學們都像看怪物一樣盯著我,認為這是一件十分不可思議的事情。他看起來憂心忡忡的,“你這樣做有什么條件嗎?”他肉嘟嘟的額頭浮現出幾滴冷汗。

“條件?沒有。”我也有些吞吞吐吐,說話時渾身都很不自在。“不可能!你有那么好心?”他仍不依不饒,煞白的臉開始發紫。老師和同學們都齊刷刷地看著我們。我忍不住了,氣勢洶洶地說:“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他一下子抬起了頭,目光中充滿了警覺。我也狠狠地瞪著他。“一組就一組,誰怕誰呀!”他說完,我欣慰地呼了口氣。大家都笑了,王小偉也一臉自嘲地揚起了眉毛。

放學后,我和王小偉要輪流到對方家里學習。我們的出現著實令雙方家長感到震驚。

王小偉的母親見我來她家學習時,她一開始僵坐在炕邊上,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不一會兒,氣不打一處來的她蹦下炕去,飛起一腳踢在了地中央趴著的黑狗肚子上,“滾出去!”她罵道。我的心立刻收縮在了一起。王小偉馬上將她母親推出了屋。“沒事,咱們接著寫作業。”他一臉歉意地說。再去王小偉家時,我都是處處小心,生怕惹他母親不高興。“滾出去!”王小偉的母親仍不時地對黑狗發出尖聲的怒吼。為此,王小偉十分惱火,他一次又一次和母親爭吵起來。我不想再看到王小偉母親那可怕的神情了,便商量著讓王小偉天天放學后到我家來學習,他無奈地點點頭。

王小偉來我家時,父親就在院中忙這忙那,基本不出現在屋子里。母親則在灶旁忙碌,有時忙完了,她也會坐在炕沿上,斜著眼看我們兩個人學習。除了學習,我和王小偉也會談論一下白天學校里發生的趣事,說著說著,笑聲便會不時發出。母親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們,眼神中的厭惡漸漸地不見了。

有時,望著王小偉遠去的背影,父親會一邊拍著我的肩膀一邊莫名其妙地嘆氣。

北方的春天來得一向遲緩,離正式春耕還有很長時日。英子帶著耿三寶又一次來到我家,他們這次來不是為了閑聊,而是帶著一小沓錢來商量大事的。“大哥,咱們的生意不能停啊!賠了的錢我們還要掙回來。”耿三寶很鄭重地對父親說。英子也將錢推到父親面前說:“我從娘家張羅來一點錢,可以拿這些錢當本錢。”父親沒有說話,而是看了看母親。母親也正在打量著父親。

父親的噪音低沉粗啞,他問耿三寶:“你還敢跟我去縣城嗎?不怕挨打了?”耿三寶挺了挺胸脯說:“他們打不垮我的,大不了咱們換個地方賣,不去農貿市場那里了。”父親咬著嘴唇,重重地點了點頭。“不管掙不掙錢,你們倆不能出啥事!”母親一臉憂慮地說。

清晨,我賴在暖烘烘的被窩里不起來,抹著一層霜花的玻璃窗上已映出父親在院中忙碌的身影,接著傳來驢子的叫聲和車輪轉動的聲音。我知道,父親又要和耿三寶進縣城賣貨去了。我上學時,碰見了王小偉,他告訴我說他家很快就要搬走了,不知為何,那一刻,我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傷心。

毋庸置疑,王大偉在我們村已是聲名狼藉,這讓王小偉和他的母親承受了太多的壓力,他們想逃避人們目光和輿論的追殺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況在班級里,王小偉正處于孤獨的恐懼中,他經常目光呆滯得沒有亮色,有時眼眶中還噙著淚水。我真想偷哥哥藏在枕頭里的五角錢給王小偉買幾塊糖,當作分別時贈送的禮物。可是我不敢這樣做,一旦被哥哥發現,我會被打殘的。同時,我也相信,要是發生了這件事,母親絕不會偏袒我。畢竟王小偉的身份對我們家來說實在是太特殊了。

父親和耿三寶有驚無險地從縣城里回來了。母親和英子懸在嗓子眼兒的心終于放下來。“貨賣得好嗎?沒遇到啥事吧?”母親的問題源源不斷地溜出了口。父親哼了一聲,再沒多說,不過看得出來,一切都應該很順利。

“我們回來時,碰見老王家搬家的車了。”父親有些感慨地說。“是王小偉家嗎?”我馬上追問道。“是。”父親對我的問話表現出了不耐煩。我心里清楚,父親是在等待母親的回應。

“搬走了好,不然咱兩家人在一個村子里住,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碰面時彼此都難受。”母親說話的聲音很低,像是耳語。這天晚上,我腦海中的夢一個接著一個冒出來,每一個夢中都有王小偉的影子。在夢里我還傷心地哭了,因為我夢見自己真的偷了哥哥的錢買糖給王小偉吃,結果遭到了哥哥一番毒打。

哥哥把我從夢中叫醒時,我的枕邊已經濕了一大片。聽完我的講述后,哥哥伸手從他枕頭里摸出了那五角錢,“拿去吧,你要是早跟哥講,哥會同意的。”

“你是恨王小偉嗎?”我問。“恨不起來。”哥哥說。“我也是。”我小聲附和道。

其實,我和王小偉都不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但奇怪的是,他的離開讓我黯然神傷了好久。

10

干勁十足的父親好像要把先前賠掉的錢一下子都掙回來,他每天都忙得腳下生風。耿三寶的臉上卻積聚了越來越多的憂愁。因為英子的身體又出現了一些新毛病,有時腹部疼得整晚睡不著覺。進城賣了幾次貨后,父親給耿三寶湊了一些錢,讓他帶著英子去醫院檢查,結果宛如晴天霹靂:醫生診斷英子患上了肝癌,并且已到晚期。從縣城回來的路上,耿三寶一直在擦眼淚。英子沒有哭,她只是緊緊地靠在耿三寶的身上,閉著眼,表情十分安詳。

耿三寶不再跟父親忙活了,他要照顧每天在疼痛中掙扎的英子。母親又像先前那樣天天跑到耿三寶家忙這忙那。父親的生意沒有停,有時他把第二掛驢車用繩子連在第一掛驢車的后面,這樣他就可以一個人趕著兩掛驢車進城了。母親為此十分擔憂,生怕父親一個人再生出意外事端。父親不多辯駁,他只是說要盡快掙一些錢為英子的后事準備。

日益消瘦的英子仿佛被困在了生與死之間,不斷加重的疼痛如冥府的惡魔將她折磨得沒了人形。

遲到的春天并不溫暖,每一縷光線投下時都帶著猶豫和遲疑。已經沒有力氣呻吟的英子就像被堵在了黃泉路上一樣,已無路可退。私底下,父親出錢讓耿三寶買來了一口朱漆棺材。那一片紅色那樣刺目,如燃燒的火海在毀滅所有希望。

英子走了,閉上眼睛的她沒有死亡的猙獰,倒像是陷入了沉思。母親說,她臨終前還是放心不下耿三寶。怕他吃不上熱飯,穿不上暖衣,睡不上熱炕……面如死灰的耿三寶死死地抱著英子的棺材不讓下葬,他的喉嚨里一直吼著什么,沒人能聽得清。

父親沖過來,用力搖著耿三寶的頭,希望能把他從混沌的狀態中喚醒。“人已經沒了,入土為安,這事不能耽誤,否則對不起英子。”昏昏沉沉的耿三寶跟著父親離開了,哀樂響起,沉重的棺材艱難地離開了地面……

耿三寶一個人在家躺了好多天,母親給他送了幾次飯,但他都沒有吃。父親有些擔心,可又想不出什么好方法能化解掉他心中的悲傷。也有鄉鄰去看耿三寶的,卻被他罵了出來。為此,大家議論紛紛,都認為耿三寶的精神變得有些不正常。這也是父親最擔心的事情。

忙于春耕的父親暫停了手中的生意,他不但要把我家的地都種上,還要把耿三寶的地也種上。此時的耿三寶神情特別恍惚,天天跑到英子的墳前靜坐,根本沒有心思去田里勞作。

這天傍晚,失魂落魄的耿三寶突然拽開了我家的房門,他憔悴不堪的樣子讓我的心中頓生寒意。父母也有些慌張,父親用無比溫和的語氣勸慰著他,母親急忙給他端來了飯菜。

耿三寶失神的雙眼一直看著屋地,根本沒有聽父親講的話,更不理會飯桌上的一切。

“大哥,我要和你一起學種芹菜,然后去縣城里賣,掙了錢給英子治病。”耿三寶終于說話了。滿眼驚恐的父親愣了好一會兒,當他看到耿三寶萬念俱灰的神情時,他點了點頭。耿三寶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我現在就回家刨地,明早就種芹菜。”說完,他走了,快得像腳都沒碰到地面一樣。

這一夜,我們全家人都沒有睡好。耿三寶刨地的聲音足足響了一晚,那每落下去的一鎬都刨在了我們的心上。天還沒亮,父親便帶著芹菜籽去了耿三寶家,同時,也給他帶去了一點吃的東西。

身體極度虛弱的耿三寶掄著鎬頭的樣子好似在垂死掙扎。父親搶下了他手里的鎬頭,繼續幫他整理著那一大片菜園。打壟、播種、澆水……父親手把手教著耿三寶,生怕有一棵芹菜長不出來會令他傷心。

旭日東升,第一縷陽光吞沒了耿三寶家菜園里的一大片新綠。耿三寶對這一園子的芹菜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他不分白天黑夜地擔水澆園,施肥除草。有時,他也不請自來,主動到我家的芹菜地里侍弄新苗。

慈悲的老天給這個春天灑下了足夠的陽光雨露,耿三寶那一園子芹菜長勢好得令人嘖嘖贊嘆。讓人仍感到揪心的是耿三寶的精神狀態沒有任何好轉,他每天除了侍弄那一棵棵芹菜,其他事情都不去打理,至于他家田里的莊稼依然被我父親照料著。

父親也和母親商量過,到秋天時,幫著耿三寶把他家收獲的糧食賣了,然后父親拿著這些錢帶耿三寶去治病。我們都盼著金光閃閃的秋天早日到來,就像耿三寶在盼著芹菜早一天上市一樣。他每天看芹菜時的目光都汩汩地往外冒著期盼。

第一茬芹菜終于可以摘下來賣了,在耿三寶的強硬堅持下,父親不得不帶他進縣城銷售。

剛一進縣城,耿三寶便撕心裂肺般吆喝起來,“賣芹菜嘍!求求你們來買我的芹菜吧,我要掙錢去救我媳婦的命啊!”

急匆匆趕路的人們都停下了腳步,圍過來看熱鬧,“求求你們啦買點芹菜吧,我媳婦病死了,我要掙錢買藥救活她……”情緒完全失控的耿三寶聲嘶力竭地喊著。

他身旁的父親早已淚水盈盈,面對人們詫異的目光,父親只是哭,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一捆捆芹菜被眾人抱在了手上,那每一絲綠色都散發著愛的色彩……

(責任編輯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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