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生前最嗜喝奶。
困難時期,為果腹充饑,姥姥吃過糟糠,啃過樹皮、野菜,后來得到緩解,平常百姓家有了饃饃,才漸漸過上衣食無憂的日子。那個年代早已泛黃,不知何時,那漫延的奶香,迎合上空腹的皮囊,夾雜著思念親人的惆悵,成了姥姥生之所需,或是慰藉,抑或是習慣。
姥姥生性堅毅,少時即有“村中木蘭”之稱,如今年邁體衰,安土重遷。相比城市的繁華便宜,村子終究偏遠閉塞,若想恰如其分地滿足姥姥的牛奶供給,只能由家人輪流相送。
那日,我一時疏忽,將一袋羊奶裝進購物車,當姥姥在二十袋牛奶中拿到它時,粗糙澀裂的嘴唇一陣驚喜。
“您……換個口味,嘗嘗?”我將錯就錯。
“嘿!活了一輩子,光伺候著,還摸不到有羊奶喝嘞!嗯……今兒……可不餓嘍!”
“姥姥!快嘗嘗!”我手舞足蹈之余,試著勸說姥姥嘗鮮。
老人家將身子傾向我,端舉著奶袋,強塞至我嘴邊。
“小朋友先吃!”
我自知拗不過,只好含著笑,忙不迭地吮了一口,便還回瞧望。
“姥姥是真的老了?!迸踔蚰痰氖郑缫牙諠M了無數皸裂的皺紋,緊促抖動,欲喝還休,像回拜,像叩首,像舔舐辣酒般不時咂嘴,又如襁褓中時吮時嚼的乖巧嬰兒,這該是多么欣喜的試探??!
我窺見,姥姥正將頂在額上的裂紋狠狠攥起,那奮起施力的眉梢,凝成很深的一渠溝,竟在剎那間喚起了我兒時觀其割稻的記憶。其飽含愛意的面龐,像極了古時曲折莫測的地形圖,仿佛搖曳著端莊,抖落出從未有過的嬌羞。
哪知,饑餓的殘骸在你來我往的光陰中交疊錯落,因兒時吃樹皮、草絮積攢而發的膽石癥,正悄無聲息地摧殘著姥姥的身體?!安∪恕北静灰撕饶?,可她用與生俱來的堅韌與倔強,瞞過了所有粗心的眼睛。耄耋之年,在眾多不孝的子息面前,她依舊以喝奶為由,光明正大地“教訓”我們回家吃飯。
而目光如炬的我們,幾十次往返走停,竟無人察覺姥姥身體有恙,甚至寧靜到無喘無息。
若細撫光陰的脈絡,是否會陡然驚醒?其實,姥姥對“戒奶”一事,不是不知緊迫,而是不愿執行。
尤為輝煌的歲月里,木蘭姥姥沒能成功“戒奶”,卻一聲不響地戒掉了她生活的整個時代。
在其離開的第一個冷夜,我狠狠咀嚼著含在齒間的羊奶,喉嚨一如熏蠟般灼燒。是啊,愛饃饃的姥姥同樣青睞于精湛工業下的奶滴,她以思念砌成一堵厚厚的家的泥墻,包容地看待目光如麻以及比比皆是的金屋敗瓦。她愛我們,便要了命地愛著牽引子女回家的“紐帶”,直至軀體隨寂寞焚燒,于茫茫天地間,溘然長逝。
直至后來,母親收拾遺物,卻愕然發現,在一個古老的朱色箱匣里,層次分明的牛奶,正以時間為軸,穩穩地羅列成了一座魚鱗似的矮山。方今盤算,那饑餓胃穴所挨過的劇痛,豈止生硬樹皮與細膩奶質的拉扯那樣簡單?
彼時,沉悶的熱淚淋漓,從心室兩側舒徐而至。好似攤開了花的想念!
作者簡介:王志嬌,吉林長春人,語言學碩士在讀,作品散見于《文化學刊》《漢字文化》《西部散文選刊》、中國現代文化網、今日頭條等。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