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吳鵬 編輯 | 謝澤
和崛起于渭水的秦人祖先卻來源于東方一樣,興盛于渭水的大漢,國都最初卻是洛水之北的洛陽,而非渭水之南的長安。劉邦遷都長安,渭水泛波起大風,西漢兩百余年基業由此奠定。
漢高帝五年(前202)二月初三,劉邦經過四年的艱難困苦,最終玉汝于成,贏得楚漢戰爭最后勝利,在今天山東境內的汜水北岸登基稱帝,暫定都洛陽。
劉邦剛建國時之所以選擇在洛陽而非咸陽建都,可能有這么幾個原因:首先是洛陽相對于咸陽,更靠近劉邦及其豐沛集團的老家泗水流域,故文臣武將大都支持建都洛陽;其次是洛陽地處中原,交通便利,城池繁華,經濟等各方面條件要比經過秦末戰亂焚毀的咸陽要好得多;最后就是要反秦之道而行之,以繼承周朝正統自居,這就自然不能選擇秦都咸陽,而要立國于平王東遷以后東周的都城洛陽。
不久,齊國人婁敬要到甘肅隴西一帶服兵役,路過洛陽,在同鄉虞將軍的引薦下覲見劉邦。進宮后,婁敬直接問劉邦,“陛下都洛陽,豈欲與周室比隆哉?”陛下您之所以定都洛陽,是不是想像周朝一樣綿延八百年?劉邦回道,“然”。
婁敬認為,“陛下取天下與周異”,漢朝奪取天下,與西周建國之道,有很大不同,不能盲目相比。周朝是在充分鞏固關中根據地,并以渭水平原為依托戰勝商朝后,才在成王繼位周公輔政的和平盛世,于洛陽營建新都。在成王時的天下格局中,洛陽處于天下之中的位置,“諸侯四方納貢職,道里均矣”,四方諸侯前來朝覲進貢,所需路途大體一致,故洛陽才能與鎬京形成兩京并立之勢。現在戰亂剛剛平定,天下滿目瘡痍,遠遠不是成王太平之世,稍不留神便會再次動蕩,必須選擇進可攻退可守的戰略要地作為立國之本。秦國故土關中地區“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左有秦嶺高山作為屏障,右有黃河渭水以為依靠,防御要塞遍布四方。秦國經營多年,土地肥沃,人口密集,可謂膏腴之地,天府之國。一旦天下有變,立馬可以征集到百萬大軍,即使丟失東方六國故地,只要占據秦地,仍可卷土重來。“夫與人斗,不搤其亢,拊其背,未能全其勝也;今陛下……案秦之故地,此亦搤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穩定天下好比跟人決斗,如果不能扼住對方喉嚨或是從其后背攻擊,斷不會全勝。定都關中,就好比對天下形成鎖喉之勢,控制了各地的后背。
錯金銀云紋青銅犀尊

西漢,國家博物館藏。1963 年陜西省興平縣出土。尊呈犀牛形,犀牛昂首佇立,身體肥碩,四腿短粗,皮厚而多皺,兩角尖銳,雙眼鑲嵌黑色料珠。尊腹中空,用來盛酒。尊背有橢圓形口,口上有蓋。犀牛口右側有一圓管狀的“流”。通體飾細如游絲的錯金銀云紋,熠熠生輝,華美無比。
攝影/東方IC
漢代金餅

陜西歷史博物館藏。金餅共出土三百多枚,直徑為5.6 厘米至6.5 厘米,重量為250 克至300 克,總重約54.5 公斤,純度達95%,其表面絕大部分有戳記、戳印,部分兼有文字、符號等銘刻。金餅在當時,一般不作流通使用,只是作為貯藏、賞賜、饋贈、進貢、贖罪等用途。
攝影/圖蟲創意
鎏金青銅羊形燈

西漢,西安博物院藏。1982年陜西省鳳翔縣出土。羊身圓渾,呈靜臥狀,神態十分安詳,通體無紋樣裝飾,素面。羊背部與器身分開鑄造而成,并由頸部后面的關紐與器身相連,可以開合。使用時,將羊臀部處的小提紐提起并向上翻卷,羊背部便成為羊頭上托起的一個燈盤,可置油點燈。不用時,剩余油脂會通過燈盤一側的流口倒流回器物空腹內,羊背折回原位,銅燈便成為一件精美別致的觀賞品。

航拍漢長安城遺址全景 攝影/視覺中國
攝影/圖蟲創意
劉邦將婁敬的意見下發給群臣討論,群臣“皆山東人”,老家都在崤山和函谷關以東,自然不愿西行,紛紛言道,“周王數百年,秦二世即亡”,東周在洛陽延續數百年,秦朝在咸陽兩代就滅亡,洛陽的風水比咸陽好太多。而且洛陽“東有成皋,西有肴、澠,倍河,鄉伊、洛,其固亦足恃也”,東面有虎牢關,西有崤山澠池,背靠黃河,面向伊水、洛水,亦是銅墻鐵壁。
群臣意見似乎也有道理,劉邦一時無法決斷,就再問張良。張良支持婁敬意見,認為洛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也”,地勢過于狹窄,田土不比關中肥沃,雖然交通便利但處于四面受敵不利態勢。不如關中“左肴、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東有崤山函谷關,西有隴、蜀大山雄關,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南可汲取巴蜀財富,北可在上郡等地養馬練兵。“阻三面而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西南北三個方向都不會受到攻擊,可以專心向東鉗制天下。“諸侯安定,河、渭漕挽天下”,天下太平,可以利用黃河渭水轉運物產供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四方擾攘,軍隊可帶糧草順流而下前去平叛。這才是真正的“金城千里,天府之國”。

咸陽市淳化縣甘泉宮遺址 攝影/李軍朝/ FOTOE
張良和婁敬都敏銳地注意到了一個危險局面,這就是劉邦當時迫于形勢分封的韓信、英布等七個異姓諸侯王,已經南北連成一體,對建都洛陽的新生漢室形成了包圍之勢。一旦天下有變,異姓諸侯王可直取帝都,后果不堪設想。張良和婁敬極力主張遷都關中的著眼點,均在于其山河之固退可以守、據上游之勢進可以攻的完固形勢,和沃野千里、天府之國的經濟優勢,憑此足以對付關中諸侯潛在的軍事政治威脅。且關中地處西北,靠近邊塞,更可調動全國資源對抗已經崛起、為患日久的匈奴。
在婁敬的建議和張良的勸說下,劉邦“即日車駕西”,三個月后就將首都遷往關中,“都長安”。為表彰婁敬建策之功,劉邦任命其為禁衛官郎中,封“奉春君”,還賜姓劉。渭水在助力強秦橫掃六合后,又開始滋養西漢盛世繁華。
秦咸陽城橫跨渭水南北,項羽焚毀渭水以北部分,劉邦遂在渭水南岸舊址重建長安城。劉邦之后,漢惠帝早逝無親子,呂后當國,幾危漢社。呂后去世后,周勃、陳平等元老斷然發動政變,誅殺諸呂,經過商議,決定立劉邦在世諸子中最為年長第四子代王劉恒為帝,遂派出使節,到代國首府晉陽(今山西省太原市一帶)迎接。
劉恒當時年僅23 歲,對長安的情況一無所知,一時不知所措,后在警備部隊將領中尉宋昌的建議下,才決定動身前往長安。走到高陵(今陜西省西安市高陵區)后,劉恒駐足不前,派宋昌到渭水橋畔察看虛實。

漢代瓦當,陜西歷史博物館藏。 攝影/圖蟲創意
秦漢時期,渭水上有三座大橋:中渭橋、東渭橋、西渭橋。中渭橋最早修建,就是秦昭王所修用于溝通渭水北岸咸陽宮和南岸興樂宮之間的橋梁,因位于長安城北大門橫門外,又稱橫橋,到漢代改稱渭橋,有考古學者認為該橋可能位于今天西安市未央區相家巷附近。東渭橋是劉恒之子漢景帝所修,有考古學者認為西安市未央區王家堡古橋即是此橋。西渭橋是劉恒之孫漢武帝所建,因在長安城西門便門外,又稱便橋或西便橋,有考古學者認為咸陽市釣臺鎮馬家寨古橋即是此橋。因此劉恒當時派宋昌所去之橋,只能是中渭橋。
宋昌走到渭橋,宰相陳平等高級官員都在此等候。宋昌回報一切無恙,劉恒這才繼續前進到達渭橋。群臣拜謁,太尉周勃請劉恒私下說話。宋昌直接替劉恒給堵了回去,“所言公,公言之;所言私,王者無私”,太尉若說公事,當著眾人的面公開說即可;若說私事,則天子以天下為公,沒有私事。
劉恒進入未央宮后即位登基,是為文帝,他推行與民休息的政策,寬減刑罰。漢文帝三年(前177),渭水親歷了一次文帝與張釋之在司法問題上的討論。
一天,文帝車駕從中渭橋而過,有人忽然從橋下跑出,致使文帝坐車上的御馬受到驚嚇,幸好文帝無礙。文帝下令左右將那人抓住,交給負責司法工作的廷尉張釋之處置。張釋之依律斷為,“此人犯蹕,當罰金”,處以罰款若干即可。文帝覺得處罰太輕,張釋之勸文帝“法者,天下公共也。今法如是;更重之,是法不信于民也”,法是天下人共遵之法,法外重刑只能讓天下人不再相信法律、信任朝廷。文帝醒悟后,稱贊張釋之“廷尉當是也”,真乃守法良臣。
此后,文帝在張釋之等大臣的輔佐下,繼續寬和為政,堅守休養生息的基本國策,開創了中國歷史上著名治世——文景之治,為漢武帝的積極進取,尤其是征伐匈奴奠定了重要經濟財力基礎。

彩繪陶兵馬俑,西漢,1965 年陜西咸陽楊家灣兵馬俑坑出土。 攝影/東方IC
漢武帝即位后,改變了文帝和景帝時期的黃老無為方針,加強皇權,提振朝廷權威,對匈奴展開進攻態勢。元光六年(前129),漢軍開始試探性反擊匈奴。大軍未動,糧草先行,為供應前線軍需,需從函谷關以東地區調集糧食轉運到攻擊匈奴的前沿基地關中。主管農林工作的大司農鄭當時建言“穿渭為渠,下至河,漕關東粟徑易”,在渭水與黃河之間開鑿運河,在關中引渭水東流,過秦嶺北麓,在華陰流入黃河。武帝批準了鄭當時的計劃,組織數萬人開挖水渠,“三歲而通”。這條水渠全長300 余里,不僅方便從關東沿水路運輸糧秣,“又可以溉渠下民田萬余頃”,還能引水灌溉沿岸萬頃田地,“人以為便”。
隨后,衛青、霍去病等將軍開始對匈奴發起猛烈進攻,經過三次大規模主動出擊,取得了對匈奴戰爭的決定性勝利,拓展了漢民族的生存空間。但連年戰爭帶來的巨大損耗,使得國庫幾乎被掏空,糧草費用更是不可計數。為恢復并發展糧食生產,元鼎六年(前111),左內史倪寬主持修建六輔渠,彌補已經使用一百三十多年的鄭國渠灌溉效能之不足。太始二年(前95),大臣白公“奏穿渠引涇水”,奏請開渠引涇水灌溉,水渠“首起谷口,尾入櫟陽,注渭中,袤二百里,溉田四千五百余頃”,從谷口(今陜西省禮泉縣東北谷口城附近)開鑿,引導涇水在櫟陽境內注入渭水,南北長兩百里,灌溉4500余頃土地。因此渠是白公主持開鑿,故名白渠。鑿通后,“民得其饒”,緩解了對匈奴開戰以來的民生壓力。
因遭漢朝重擊,匈奴分裂為南北兩部分,南匈奴與漢朝和好。漢宣帝甘露三年(前51)正月,南匈奴呼韓邪單于赴長安覲見宣帝,漢朝在渭水兩岸舉行盛大歡迎儀式。宣帝車駕從甘泉宮(位于陜西省咸陽市淳化縣)出發,“諸蠻夷君長、王、侯數萬,咸迎于渭橋”,匈奴君臣、四方少數民族首領和漢朝官民百姓數萬人都在中渭橋迎接。宣帝走上中渭橋,“咸稱萬歲”,渭水歡騰,眾人歡呼,齊聲萬歲。歡迎儀式結束后,呼韓邪單于經由中渭橋進入長安朝見宣帝。
在這之前,“自烏孫以西至安息諸國近匈奴者,皆畏匈奴而輕漢”,從西域到伊朗,反是和匈奴有來往的國家都畏懼匈奴卻輕視漢朝。呼韓邪單于渭橋“朝漢后,咸尊漢矣”,西方國家紛紛以漢朝為尊,西漢盛世至此達到頂峰。
天下大勢,合久必分,西東兩漢四百年后,大漢三分成魏蜀吳。但天下大勢亦是分久必合,分裂是暫時的,統一是必然的,為統一而展開的努力是歷史進步的重要動力。渭水在見證西漢一統盛世之后,亦將見證蜀相諸葛亮興復漢室、再造一統的熱望,和北伐中原、壯志難酬的悲涼。

西安至寶雞河堤路 攝影/王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