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桃之夭夭
南大洋,克羅澤群島,一頭虎鯨的背鰭劃破冰冷的水面,它的身后跟著它年幼的孩子,而它身旁的同伴,在幾年前失去了還不到1歲的寶寶。
它往前游去。前方的漁船就要收網了,引擎聲越來越響。魚鉤上或許有食物,這是它靠近漁船的理由。

十幾年前,一場劫難席卷了它所在的虎鯨群體。那時,它們正在領頭鯨的帶領下靠近船只,尋找能夠捕食的機會。忽然,隨著一聲聲轟響,身邊的海水炸開來。還未等浪平息,槍聲響起,一串串子彈又射入水中??在那場劫難中,它幸運地活了下來,卻失去了家人。那一群虎鯨中,有許多家庭支離破碎,在隨后的那些年里,它們孤獨地游蕩著,有一些陸陸續續就看不見了,生死未卜。
記憶是鮮活的,也是痛苦的。但現在,它卻依然為了生存,為了孩子,繼續冒著危險靠近漁船。它是C004,生活在克羅澤群島的一頭雌性虎鯨,1996年克羅澤專屬經濟區非法捕魚開始后,它成為整個家庭的唯一幸存者,C004是研究人員給它取的代號。

從1987年開始,研究人員追蹤這一群體,講述虎鯨和人類的故事,以及虎鯨自己的故事——比我們想象得要更加揪心,也更加復雜。
虎鯨與南極漁業的沖突
虎鯨,鯨目海豚科中體型最大的一員,也是海洋中分布最廣的鯨豚類,從南北兩極到熱帶,從太平洋到大西洋,都能看到虎鯨。由于分布廣泛,很多海域難以進行統計和研究,如今在IUCN(世界自然保護聯盟)上,虎鯨仍然被列為“數據缺乏”。
盡管我們只能從有限的研究中瞥見虎鯨生活的冰山一角,但這一角足以讓我們覺察到它的復雜性。目前,大部分研究人員仍把虎鯨看作一個物種,但有的研究認為,虎鯨內部可能存在不止一個隱藏種,或至少亞種。現在,研究人員已經根據食性和行為等生態特征把北半球的虎鯨劃分出5個生態型(ecotype),分別為居留鯨(resident)、過客鯨(transient)、遠洋鯨(offshore)、1型虎鯨和2型虎鯨。
而廣闊的南大洋和難以預測的海況,讓南半球的虎鯨研究更加艱難,最早被關注到的差異是外形,對于食性、行為的研究還不充分,所以,研究人員主要按照外形將南半球的虎鯨分成5種形態型(morphotypes):A型、B1型、B2型、C型和D型。

克羅澤群島生活著2種形態的虎鯨,分別為A型和D型。其中最常見的是A型,它們的食性很廣,除了海豹、小須鯨,也會捕食企鵝和魚類。
1996年,來自法國的遠洋漁業公司看上了這片海域豐富的漁業資源,開始在克羅澤群島專屬經濟區使用延繩釣捕撈。在商業利益的誘惑下,這片海域的捕魚隊伍魚龍混雜,除了有執照的正規漁業公司,也有不少非法捕魚船只。捕魚者主要捕獲的是小鱗犬牙南極魚。這是一種能量高的食物,但分布較深,成年魚生活的水深超過500米。由于早期的食性記錄很少,現在我們已經無法知道在漁船出現前,克羅澤島的虎鯨會不會捕食這種魚。但延繩釣開始后,一些聰明的虎鯨迅速學會了從漁船獲取食物。它們跟隨船只,等待收網之時從魚鉤上偷走漁獲。這讓虎鯨能輕松地吃到大量營養豐富的食物,試過的虎鯨都嘗到了甜頭,這種新的捕食策略在虎鯨的社會網絡中傳播開來,超過40%的船只的漁獲都被虎鯨“掠奪”過。
巨大的損失讓漁民對這些海里的“強盜”恨之入骨。為了止損,一些非法船只架起了火槍,點燃了炸藥,暴力驅趕漁船周圍的虎鯨,造成虎鯨大量傷亡。激烈的沖突持續了7年,在這7年時間里,虎鯨的死亡率升高到之前的3倍。在沖突開始前,虎鯨的種群數量是98頭,2002年只剩下37頭。

虎鯨的食性與社會
奇怪的是,虎鯨作為一種認知能力這么強的社會動物,難道在這么長的時間里都認識不到漁船的危險性嗎?如果知道危險,它們又為什么鋌而走險呢?
墨爾本迪肯大學的迪克塞爾博士對克洛澤群島虎鯨的捕食習慣展開了研究。在1996年捕魚業開始前,虎鯨的存活率雖然很高(根據不同的研究,在96%?99%之間),但繁殖率卻很低。捕魚開始后,克羅澤群島的虎鯨社會中出現了分化,一些虎鯨常跟隨漁船捕食,而另一些虎鯨從不接近漁船。
在非法捕魚和殺鯨活動期間,兩類虎鯨的存活率都有所下降。然而,非法捕魚停止后,跟隨漁船捕食的好處開始顯現出來。不接近漁船的那部分虎鯨的存活率在2011年下降到了74.7%,2頭雌性虎鯨在10年內只生育了1個寶寶;而跟隨漁船捕食的那部分虎鯨存活率恢復到了94%,且這部分雌鯨的繁殖率是前者的2倍以上。
迪克塞爾博士推測,虎鯨的繁殖率和食物資源的豐富程度相關,從漁船獲取大量富含營養的食物,可能帶給了它們生存和繁殖上的好處。也許是因為之前食物缺乏導致的低繁殖率,使這些虎鯨在生存與繁殖的博弈中選擇冒著危險在槍口奪食。
虎鯨的食性與捕食習慣,是它們復雜社會的根源之一,關于捕食的決策甚至是虎鯨社會存續的重要支撐,僅靠驅趕和殺戮無法解決問題。海洋是一片充滿未知的競技場,食物是這場競技的獎品,獲得食物就意味著獲得了生存的機會。因此,即使是同一個物種里的動物,也需要相互競爭,研究人員稱之為“種內競爭”。

為了降低種內競爭的激烈程度,同一個物種里的不同個體可能會選擇不同的食物。而在海洋中,不同的食物可能會在不同的時間或不同的地點出現,虎鯨追隨它們偏好的食物,出現棲息地使用上的時空差異,形成了群體的區分。
捕食不同的獵物需要使用不同的技巧,掌握這些技巧的個體在捕食特定獵物時成功率會更高,這強化了群體的區分。捕食技巧經過不斷打磨完善,發展成復雜的捕食策略。捕食策略通過親緣關系和社會網絡在群體內傳播。
“你吃什么,決定你成為誰”,生態和行為因素塑造了社會結構,社會結構也通過成員的社會學習逐漸強化社會群體之間的差異,最終形成不同的生態型。除了形成生態型,食性也會進一步塑造虎鯨社會復雜的內部結構。
以東北太平洋的虎鯨為例,居留鯨主要以鮭魚為食,有著穩定的多層次社會結構。
● 由雌性和它的子女及女兒的后代組成母系家庭(matriline),是最基礎的結構,家庭內平均有5?6個成員,成員之間的聯系非常緊密,大部分時間都會在一起。
● 家庭會形成第二層結構——族群(pods),由大約1?3個有親緣關系的母系家庭組成,也有約一半以上的時間在一起。
● 在這之上,還有第三層——氏族(clans),它們使用相似的方言,由幾個族群組成。
● 這些氏族組成一個社群(community),社群內部的個體會相互連成一個社會網絡,而來自2個社群的族群很少會在一起活動。
捕食哺乳動物的過客鯨有和居留鯨相似的母系家庭,但成員較少,平均只有3?4頭,由母親和一兩個兒女組成。女兒成年后,可能會離開家庭自立門戶。

遠洋鯨以魚類為食,對于它們的社會結構我們目前了解得很少,觀察到的群體(group)較大,有20?75頭。這些群體內部的結構仍不清楚,由于目前了解到的虎鯨社會結構大都基于母系家庭,這些大的群體也有可能由多個母系家庭組成。
虎鯨群體大小和結構的差異,可能源于它們選擇的目標獵物,這一規律在大西洋的1型虎鯨中也得到了印證。在北愛爾蘭海域捕食鯡魚的虎鯨群體大小平均有15頭,要明顯大于在蘇格蘭捕食海豹的虎鯨群體(5頭)。對食物的選擇主要影響了由母系家族組成的第二層結構,形成一個與食物和捕食行為最合適的群體大小。
無論是在大西洋還是太平洋,捕食哺乳類的虎鯨家庭間的聯系度都比捕食魚類的要低得多。魚群的量相對較大,吃魚的虎鯨所承受的群內競爭比較小,因此群體會大一些。在居留鯨的家庭里,家長會向后輩傳授生態知識和捕食技巧,增加它們的捕食成功率,成員會相互分享食物,這增加了自己和家庭成員的生存機會,使這樣的結構在經受生態選擇時具有優勢。而吃海洋哺乳動物的虎鯨往往需要幾個個體合作捕殺一個獵物,大的群體更容易被獵物發現,群內競爭也會更激烈,因此,能默契合作的小群體具有優勢。無論是大群體還是小群體,成員之間的關系和合作都對虎鯨的生存繁衍起著重要的作用。

沖突停止后,虎鯨為何還因此死亡?
2003年,法國海軍船只開始在克羅澤專屬經濟區巡邏,終止非法漁船的作業,以及對虎鯨的殺戮。從那以后,克羅澤群島僅剩少數持有牌照的船只繼續捕撈南極魚,虎鯨依然會跟隨這些漁船捕食。即使虎鯨和人類之間的沖突程度已經大大降低,虎鯨的社會卻還沒有從動蕩中恢復過來。
最近,迪肯大學的布松博士分析了從1987—2014年的照片個體識別數據后,公布了一個令人心痛的發現——雖然槍聲和爆炸聲在2003年已經停止,但這一事件所帶來的影響和死亡威脅卻從未停止。那些失去家人后存活下來的孤獨的虎鯨,比其他虎鯨更容易死亡。這也需要從虎鯨的社會結構和狀態上理解。

我們對南半球虎鯨食性和社會結構的了解仍處于初步階段,但目前已有資料顯示,南半球虎鯨的社會結構中也有類似的母系家庭,也受到食性和捕食行為的影響。
在非法捕魚開始前,這些A型虎鯨有著穩定的社會結構,一個典型的母系家庭里有3?5個成員,成員間關系緊密,無論子女,成年后都不會離開它們的家庭。非法捕魚期間,死亡的虎鯨占了整個種群的大半,許多家庭因此支離破碎,只剩下一兩個僥幸存活的個體。
我們前面提到,食性和捕食方式是塑造虎鯨社會結構的重要因素。作為高社會性的頂級捕食者,群體生活能提高捕食成功率,從而增加個體適應性(存活的可能性)。這一跨越多個社會族群的集中死亡事件嚴重影響了虎鯨的社會結構,也降低了幸存個體的適應性。
非法捕魚期間,隨著大量個體的死亡,這一虎鯨社群里的社會聯系強度和數量都明顯下降了。集中死亡事件結束后,2003—2014年,雖然社會聯系的數量恢復到事前的水平,但強度依然很低。這意味著在失去家人后,幸存的個體孤獨地在大海中游蕩,生存的壓力迫使這些幸存者和其他家庭或群體交往,但它們無法融入新的群體,形成穩定的親密關系。社會聯系是影響成年虎鯨存活率的重要因素,由于社會聯系度低,在事件結束多年后,這些個體的存活概率依然比其他社會關系正常的個體更低。
對于野生動物,人類一次魯莽行為帶來的后果可能比我們想象的要復雜得多。往往,我們要在多年后才能明白自己造成了什么樣的傷害。
C004的家庭就是這場災難的受害者。原先,這一家庭里有5名成員。非法捕魚開始2年后,最老的成員C003死亡。2000年,C001和C005也死亡了。這個家庭只剩下C002和C004。它們試圖和其他家庭的成員交往,但只能維持很弱的聯系。2010年,C002也死亡,C004是這個家庭的最后一員。幸運的是,C004和另一個家庭的幸存者C006結成了親密的同伴,它的孩子于2012年出生。
而在我們閱讀這篇文章的同時,遙遠的南大洋里,虎鯨和漁業的矛盾可能仍在發生。好在,已經有人著手嘗試用新的技術和方法緩解這一矛盾。我們希望,C004這樣的悲劇不會再次發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