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雪虎
章太炎著《國故論衡》(1910年)“中卷文學七篇”由《文學總略》領起,其開首明言:“文學者,以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文學總略”73)意謂因為有文字著寫記載在竹帛之類的載體上,所以稱之為“文”。“以文字為文”,章太炎這種對文學的界說,著重突出了文字之于文學的意義,在五四和前五四時代獨出一格,影響很大。這種“文字為文”觀,不僅具有小學意義,而且含有深厚的媒介、傳播、符號、知識、思想和文化等多維度的蘊意,由《文學總略》領起而開拓出的《原經》、《明解故》(上下)、《論式》、《辨詩》、《正赍送》諸篇,集中辨析處于“以音韻訓詁為基,以周秦諸子為極”之間的各維度各體式的“文學”問題,其討論涵括經學、史學、理論、詩歌和文化諸領域,涉及與國故相關的文獻保存、歷史書寫、文化記憶和人世活動等諸多方面,義蘊深厚,學理深湛。本文試圖集中辨析章氏的“文字為文”觀及其論文“以文字為準”的原則,探討這一文學觀和文學原則在“中卷文學七篇”中的貫徹和調停狀況,以此窺測章氏文學的問題意識及其文化關懷。
《文學總略》開篇辨析強調“以文字為文”,清理“文章”與“彣彰”的區別,全篇也一再辨章源流,因名正義,追究“文”的本義、及物性和記錄性,竭力彰顯文字在“文”及其“文理”“文字”“文辭”中的基礎性內涵,強調文之質性和根本端在于透過文字所呈現出來的記錄、指事、書記的功能及其文化記憶的深厚意義。針對長期以來士子文人將“文”的意指導向文章文學之“采色發揚”一端的諸種解釋,章太炎毫不客氣地批評其是“欲改‘文章’為‘彣彰’者”,“惡夫沖淡之辭,而好華葉之語”,而“違書契記事之本矣”(“文學總略”73)。“書契記事”的提法表明文字及“文字性”是“文”的第一位的屬性。如果對“文”的理解偏轉到形式、表面、華彩的方面,就容易丟失其“書契記事”的基本面。所以章太炎斷言:“夫命其形質曰文,狀其華美曰彣,指其起止曰章,道其素絢曰彰,凡彣者必皆成文;凡成文者不皆彣。”(73)《文學總略》旗幟鮮明,意即張揚文字即“書契記事”的根本意涵。
在章太炎這里,以文字為文,“書契記事”,突出了“文”的基本面就是運用作為及物性符號的文字,“文”作為活動,就是通過作為符號的“文字”,對人世間的事、理、情進行記載、說明和傳達的活動,“文”直接地體現為這些活動的及物性對象和成果。《文學總略》開篇對“文”的本義、引申義及其在歷史上的利用狀況進行了精準卓異的辨析和清理,由此進一步挑戰了植根深厚的傳統觀點。他指出,孔子名言“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中的“無文”,其實“蓋謂不能舉典禮,非茍欲潤色也”。這一解釋非常到位,“言之無文”中的“文”,其意涵側重確在“征故實,據舊章”。①就是要突出“文”之基礎內涵在“以文字為準”的文獻記載,及其指向的人事經驗和文化記憶。于今看這一路的解釋,顯然突破了現代百年來文章家將“文”系于修辭潤色、唯美藻飾,眾多文學家看重“文學”交流活動之現世在場、活躍機動的單一化偏向。所謂“文”,就必須是書寫在可視媒介載體上的“文字”及其“篇什”。正是在章太炎這里,其基于小學而又超越小學、橫絕今古文學思想的深度得以展現。在“五四”和“前五四”時代,中國文學和文學觀念從傳統向現代轉換,文學研究思路從傳統“大文學”和“文章”向現代“文學”轉型,章太炎的“文字為文”觀具有非常獨到的意味。
《文學總略》一篇對傳統、前賢或時說等諸方面的突破所在多有,其文學界說有若干針對性,現實性極強,最主要的可列如下三端。
其一,針對現代西來美學和文學新說及其日本版本:“以學說、文辭對立,其規摹雖少廣,然其失也,只以彣彰為文,遂忘文字,故學說不彣者,乃悍然擯諸文辭之外。”(79)章太炎并不以現代西來文學審美意念及興發感動為然。《文學總略》的分析和駁斥甚詳,其結論強調:“以文辭、學說為分者,得其大齊,審察之則不當。”(79)1906年發表的《文學論略》亦明言,西來美學思路在這里被指責為日本論文之不學:“吾觀日本之論文者,多以興會神味為主,曾不論其雅俗。或取其法泰西,上追希臘,以美之一字橫綆結噎于胸中,故其說若是耶?彼論歐洲之文,則自可爾,而復持此以論漢文,吾漢人之不知文者,又取其言相矜式,則未知漢文之所以為漢文也。日本人所讀漢籍,僅中唐以后之書耳。魏晉盛唐之遺文,已多廢閣。至于周秦兩漢,則稱道者絕少。雖或略觀大意,訓詁文義,一切未知。由其不通小學耳。夫中唐文人,惟韓柳皇甫獨狐呂李諸公為勝,自宋以后,文學日衰,以至今日,彼方取其最衰之文,比較綜合,以為文章之極致,是烏足以為法乎?”(“文學論略”149)
其二,針對鼓吹“文筆之分”和“偶儷為文”的文選之學,以及在學理上幾近不成比例的桐城文論。《文學總略》以博學深厚之古今論證,一一辯駁之。在古代,“文與筆非異涂”,其文大都重視現實功能,“所謂文者,皆以善作奏記為主”,而古人文學理想最高端的是“鴻儒之文”,這“鴻儒之文”包括“經、傳、解故、諸子”,“彼方目以上第,非若后人擯此于文學外,沾沾焉惟華辭之守,或以論說、記序、碑志、傳狀為文也”(74)。在駢散爭議方面,章太炎支持“文辭之用,各有體要”,駢散“單復固恣意矣”,理由是“各任其事”,“顧張弛有殊耳”(76)。另外,文選派和桐城派以文學編選影響文化,左右世道,但其實選文定準卻皆不足為訓:“阮元之倫,不悟《文選》所序,隨情涉筆,視為經常,而例復前后錯迕。曾國藩又雜鈔經史百家。經典成文,布在方策,不虞潰散,鈔將何為?若知文辭之體,鈔選之業,廣狹異途,庶幾張之弛之,并明而不相害。”(82)
其三,針對中古時代王充和劉勰的文學理解。《文學總略》強調自己的發明和創見:“惟《論衡》所說,略成條貫。《文心雕龍》張之,其容至博,顧猶不知無句讀文,此亦未明文學之本柢也。”(79)《文學論略》言之更顯豁:“惟《論衡》所說,略成條理,先舉奏記為質,則不遺公牘矣;次舉敘事經說諸子為言,則不遺歷史與學說矣;有韻為文人所共曉,故略而不論;雜文漢時未備,故亦不著;不言小說,或其意存鄙夷,不列典章,由其文有缺略,此則不能無失者也。雖然,王氏所說,雖較諸家為勝,亦但知有句讀文,而不知無句讀文,此則不明文學之原矣。”(142)不妨透過章氏的文類統系(據《文學論略》)來理解:章太炎展現開明,努力兼容“雜文”“小說”“詞曲”,盡顯現代勇氣。不過,他卻更著力強調: 地圖、表譜、簿錄和算草,都應算是“文”,屬“無句讀文”,對于人類生活和文化活動都極為重要。不能因為“有名身而無句身”,沒有句讀,“無以動人之思想,亦無以發人之感情”,就否定其“書契記事”的符號指稱功能:“此不得謂之文辭,而未嘗不得謂之文也。”(“文學論略”140)它們也是“文”,甚至可以說是“文”的樣板。

“文”(以文字為準)無句讀文地圖表譜簿錄算草無興會神味成句讀文無韻之文典章公牘歷史學說雜文小說有韻之文詞曲古今體詩箴銘哀誄賦頌占繇比類知源便俗致用確盡事狀浚發思想可感人,可不感人以感人為主,有不感人者有興會神味,又稱“文辭”
對自己發明的“無句讀文”與“成句讀文”的區別,章太炎頗為自得。由此他捕捉到文學的經界和歸趣。《文學論略》言:“既知文有無句讀有句讀之分,而后文學之歸趣可得言矣。無句讀者,純得文稱,文字(語言)之不共性也;有句讀者,文而兼得辭稱,文字語言之共性也。論文學者,雖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147)因為一般談文,其實大多就文辭而言,文字“兼得辭稱”,具有“文字語言之共性”,但這個“共性”與“文字(語言)之不共性”比較起來,也只能是第二位的。討論文學必須回到根本,“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要之,“文字為文”,文字性當作為“文”的基本面和第一義。
《文學總略》提出論文標準:“是故榷論文學,以文字為準。”所謂“準”,《說文》訓為“平也”,段玉裁注:“謂水之平也。天下莫平于水,水平謂之凖。”意謂定平直的東西,引申為法則、準限和標準,亦即所謂可以作為依據的法則。
討論文學“以文字為準”,意味著什么?這里舉其大者而言。意味之一,即以小學為根基。章太炎對小學的思考頗為深廣,體大思精,不僅功力深湛,超越傳統小學,而且深入觸及了語言哲學、比較語言學、文字改革等多方面的內容,在清末學界獨樹一幟,后來其弟子黃侃、錢玄同、沈兼士等在新舊學界也都有深厚影響。《國故論衡》“上卷小學十一篇”包括《小學略說》《成均圖》《音理論》《二十三部音準》《一字重音說》《古音娘日二紐歸泥說》《古雙聲說》《語言緣起說》《轉注假借說》《理惑論》《正言論》,這種安排和結撰,全面體現了章氏在這方面的強調、研究和創發。正是透過“以文字為準”,章太炎突出了文學書寫的學術內涵和文化根基的要求。章氏早年在《文學說例》(1902年)開篇即云:“夫炎、蚩而上,結繩以治,則吐言為章可也。既有符號,斯淆雜異語,非通古今字知先代絕言者,無能往來,況夫審別流變耶?世有精練小學拙于文辭者矣,未有不知小學而可言文者也。”(“文學說例”403—19)先小學而后文學,在清代學人這里雖說是基本常識,但“未有不知小學而可言文者”成為標桿,恐怕只能是功底深厚之人的內在要求。如小學方面不能精心造微,則一般文人不及樸學之廣深者如何及此?其難度令人咋舌。
1906年章太炎發表《校文士》,斟酌于“文”與“學”,品校清代學術與文學,從價值上建立了一個由高及低的等級序列: 從張惠言、汪中、李兆洛,到戴震、章學誠、邵晉涵,到曾國藩、張裕釗、姚鼐、梅曾亮、惲敬、吳敏樹,再到魏源、龔自珍。此間的價值取向,基于章太炎學術化的文學觀,符合他所定位和梳理的清代文學。不過,值得注意的是章氏對自己最珍視之學人先賢戴震之文的品校:“學者不習通俗之文,文顧雅馴可誦,視歐陽、王、蘇將過之。先戴《勾股割圜記》,吐言成典,近古所未有。邇者黃以周以不文著,唯黃氏亦自謂鈍于筆語。觀其撰述,密栗醇厚,庶幾賈、孔之遺章,何宋文之足道?戴君在樸學家,號為能文,其成一家言者,則信善矣。造次筆札酬對之辭,顧反與宋文相似。故知世人所謂文者,非其最至,言椎少文,特以匪色不足,短于馳驟曲折云爾。”(“校文士”445)戴震精湛于小學和樸學,功力深厚,其學術撰述優勝,然通俗之文和日常寫作卻反落俗套,馳驟曲折,章太炎亦引以為憾,所謂“精練小學拙于文辭者”。由此看,章太炎強調“文”之文字性,推重文章語文的小學功底,確有從清代樸學文化中繼承的一面。但從另一角度來理解,“以文字為準”的提法,卻更有從唐宋以降日漸審美圓熟化的士子文人的文學文化中抽離出來,而努力回復到魏晉中古文學甚或之前文化的傾向和意味。自然平情而論,“以文字為準”,也可將韓愈《南陽樊紹述墓志銘》中所謂的“文從字順各識職”說引為正解,將“小學”降至一般識文斷字、文從字順之文化程度,也未為不可。但盡管如此,從有追求之文學以及文化之承傳光大的角度而言,這亦是較高的要求了,當引為文人學者的不懈追求。
意味之二,“知文辭始于表譜簿錄,則修辭立誠其首也”(“文學總略”81)。百年來辨析古文論和批評,以今格古,往往頗重創作主體之“文氣”和“文德”,進而延展至作品玄邃幽遠的所謂審美本體。討論文學作品,往往也特重“興會神旨”或“比興寄托”,前者重視所謂才性等審美主體的獨特性,后者側重審美活動的合目的性(劉若愚211—26)。但在古今中外變化的臨界點上,《文學總略》卻一意決斷:“故論文學者,不得以興會神旨為上。”(81)此間微意,或許即從客觀一面強調“以文字為文”、彰顯“文”之符號-及物的層面,其實也在主觀一面砥礪主體方面“修辭”“立誠”的修持和努力,所謂“知文辭始于表譜簿錄,則修辭立誠其首也”,而“氣乎德乎,亦末務而已”(81)。
早年在《文學說例》中,章氏推重西來學說,“世謂希臘文學,自然發達。觀其秩序,如一歲氣候,梅花先發,次及櫻花,桃實先熟,次及柹實。故韻文完具而后有散文,史詩功善而后有戲曲”(“文學說例”411),并引為普遍真理。及至《文學總略》,章太炎已拋棄全然的歷史起源或普世演繹,轉而強調從“文字”出發、基于事理的本土邏輯與周延。②因為就主體而言,如能執著于“始于表譜簿錄”的“書契記事”的精神,以此努力,一貫而下,則基于事理,“修辭立誠”自在題中,“修辭”行為所立正和透露出來的“誠”,自然成為主體行文寫作的內在準則。這樣,不管是基于稟賦或學習的“文氣”(其主張者以曹丕、韓愈、蘇轍等為代表),還是“臨文以敬”或“凡為古文辭必敬以恕”的“文德”(其主張者以章學誠為代表),相形之下,都已是第二位甚至更下的要求了。
意味之三,“凡此皆從其質以為名,所以別文字于語言也”(“文學總略”80)。“文字為文”彰顯了文本身的質性,文學“以文字為準”,亦即因名責實,凡此相關、引申或研究所涉及之概念、術語、名詞諸名相,皆可“從其質以為名”。基于媒介和傳播視角,章氏透過小學路徑和文史考訂進行了論證:“案‘經’者,編絲綴屬之稱,異于百名以下用版者,亦猶浮屠書稱‘修多羅’,‘修多羅’者,直譯為‘線’,譯義為‘經’,蓋彼以貝葉成書,故用線聯貫也。此以竹簡成書,亦編絲綴屬也。‘傳’者,‘專’之假借,《論語》‘傳不習乎’,《魯》作‘專不習乎’,《說文》訓專為‘六寸簿’,簿即手版,古謂之‘忽’,‘書思對命’以備忽忘,故引申為書籍記事之稱。書籍名簿,亦名為專。專之得名,以其體短,有異于經。鄭康成《論語序》云:‘《春秋》二尺四寸,《孝經》一尺二寸,《論語》八寸。’此則專之簡策,當復短于《論語》,所謂六寸者也。‘論’者,古但作‘侖’,比竹成冊,各就次第,是之謂侖。簫亦比竹為之,故‘龠’字從‘侖’,引申則樂音有秩亦曰侖,‘于論鼓鐘’是也,言說有序亦曰侖,‘坐而論道’是也。《論語》為師弟問答,乃亦略記舊聞,散為各條,編次成帙,斯曰《侖語》。是故繩線聯貫謂之經,簿書記事謂之專,比竹成冊謂之侖,各從其質以為之名,[……]”(“文學總略”79—80)“經”“傳”“論”皆由質性而得名,這一邏輯同樣啟沃和彰顯了“文”的符號屬性和及物的內容。也正是透過因名責實的工作,章太炎由此廓清了千百年來籠罩于若干相關文學概念上的重重粉飾與迷霧。
《文學總略》還試圖融會新興學理,進一步論證文以“文字”之質性別于“語言”之質性的獨到之處:“文字初興,本以代聲氣,乃其功用有勝于言者。言語僅成線耳,喻若空中鳥跡,甫見而形已逝。故一事一義得相聯貫者,言語司之。及夫萬類坌集,棼不可理,言語之用,有所不周,于是委之文字。文字之用,足以成面,故表譜圖書之術興焉,凡排比鋪張,不可口說者,文字司之。及夫立體建形,向背同現,文字之用,又有不同,于是委之儀名氣,儀象之用,足以成體,故鑄銅雕木之術興焉,凡望高測深不可圖表者,儀象司之。然則文字本以代言,其用則獨至,凡無句讀文,皆文字所專屬也,以是為主。”(80—81)鋪陳演證言語、文字、儀象各有其線、面、體之用,突出“文字”及“無句讀文”相對于“言語”和“儀象”的獨特性:“文字之用,足以成面”,“凡排比鋪張,不可口說者,文字司之”。
須知彼刻西學東漸的時代潮流是:“文學”逐漸“向‘美文學’的傾斜和詞義收縮”,而“‘學識’‘學術門類’‘文獻索引’等含義逐漸走下坡路”(方維規11)。不僅如此,文學中或隱或顯的對在場之聲音或內面化的“心聲”的重視,已漸成風潮。聲音意味著即時、當代、在場、變化、運動、進化、真切、公開、互動、就低不就高的、多數人的、公共化、民主化等優位價值,因而,現場感、活潑和戲劇性等現代人情心性的面相受到追捧。正是在這種背景下,“白話文”運動、國語運動、歌謠征集活動、大眾語運動等時代潮流開始出現,“文學起于聲音”的觀點逐漸涌現成形。③章太炎于此,卻竭力證明文學應當基于文字的質性,“以文字為準”,其歷史內涵和文化蘊意實在令人側目。
強調文字及“文字”性,其在文學上的推論就是:“以書志、疏證之法施之于一切文辭。”(“文學論略”149)《文學論略》不僅標舉作為“無句讀文”的地圖、表譜、簿錄和算草,而且奉之以為極則。在這種視域中,以指稱達意為基本素質的存質求真的文辭,如典章、疏證、史傳、書志、奏記之文,則顯現為最具文學本質特點的“文”:論文學者,雖多就共性言,而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故凡有句讀文以典章為最善,而學說科之疏證類,亦往往附居其列。文皆質實,而遠浮華,辭尚直截,而無蘊藉。此于無句讀文最為鄰近。”(“文學論略”147)正是通過“從其質”“別語言”“必以不共性為其素質”的辨析和論證,章太炎完全確立了“以文字為準”的文學原則,“文學”得以錨定文字文化的基底。④
“文學七篇”中,《文學總略》算是總論領起,在篇末,章太炎強調:“凡無句讀文,既各以專門為業,今不亟論。有句讀者,略道其原流利病,分為五篇,非曰能盡,蓋以備常文之品而已。其贈序壽頌諸品,既不應法,故棄捐弗道爾。”(82)在古代,無句讀文以地圖、表譜、簿錄和算草為代表,于近世今天科學昌明的時代,則當“以專門為業”,這體現了章氏對近世科學的敬重和期望。由《文學總略》領起,討論所謂“文”之“有句讀者”,分別為《原經》、《明解故》(上下)、《論式》、《辨詩》、《正赍送》。
各篇分論,并非基于四庫的文獻分類,亦非如今常言的文體論可稱為大的文類論,獨出機杼。在章太炎這里,“經”已非傳統儒家之經,其內核實已大而廣之,近似《文學論略》所論“以典章為最善”之“典章”,但亦不拘泥,因“以文字為準”,則經、史、子合流,甚至“小說”之一部亦可備經。其“解故”,大抵近《文學論略》所論“學說科之疏證類,亦往往附居其列”之“疏證”,附于“經”后。其“論”,其實以“諸子”或“學說”為主要,因另辟為全書之“下卷諸子學”,故于此多討論其法式標準,故名為“式”。所謂“詩”,依章氏“以文字為準”的原則,本當附于“經”,因其另有諸多特性,故又別為一類。而所謂“赍送”,其實亦“從質以為名”,討論自古以來傷辭、誄頌、碑銘之屬。這里試析“以文字為準”的原則在“中卷文學七篇”中的貫徹和調停狀況。
首先是《原經》。“原”即“原始表末”。在遠古以及上古,以文字著于竹帛,因其鄭重及功能,而形成“經”。透過《原經》篇,可以推原并領悟“經”緣何逡巡調停于古哲先賢的重大經驗記憶與歷史流變中的艱難文化存儲之間的情形及其困境。《原經》開首明言:“故諸教令符號謂之經,[……]經之名廣矣,仲尼作《孝經》,漢《七略》始傅六藝,其始則師友讎對之辭,不在邦典;《墨子》有《經上》《下》;賈誼書有《容經》;韓非為《內儲》《外儲》,先次凡目,亦楬署經名;《老子》書至漢世,鄰氏復次為《經傳》;孫卿引《道經》,曰:‘人心之危,道心之微。’《道經》亦不在六籍中。此則名實固有施易,世異變而人殊化,非徒方書稱經云爾。”(“原經”83)“經之名廣矣”,這樣,“經”就不是后世統治者追認的儒家“六藝”或“十三經”,也不單是章學誠拘泥于官師合一理念而看守之典章制度,而是經史子合一乃至小說記載之“教令符號”。章太炎真是蕩滌除古今諸多粉飾,而純以符號為核心,“以文字為準”。由此,他亦指明了古代文字與“經”之間的內在互指關系。也就是說,“經”其實是族群基于對“遺忘之恐怖”而歷史地形成的對經驗、記錄和記憶的辨認,“經”其實是緊急情勢中,透過文字而記錄下來的重大經驗,是文化記憶的存儲。
《原經》界說“古之為政者,[……]諸教令符號謂之經”,大體指相應共同體中自然形成之典章制度,章太炎同時強調后世創制,只要根據式法條例,唯變所適,不皆官書。針對章學誠“六經皆史,史者固不可私作”的觀點,《原經》強調古來興作制度影響深遠者皆可能被視為經,并不拘泥在官在私: (一)“古之作者,創制而已;后生依其式法條例則是,畔其式法條例則非,不在公私也”(“原經”85);(二)實齋對制度人事考實不清,對儒道稱經亦無標準,對古今作者“專以私意揣量,隨情取舍”,“必以公私相格”,卻又自修方志,“言家傳可作”,不免自相悖伐(84—87);(三)“正今之世,封建已絕矣,周秦之法已朽蠹矣”,實齋“猶欲拘牽格令,以吏為師,以宦于大夫為學”,其實“作法自斃”(87)。同時,《原經》亦對康有為等今文經學不尊重歷史、“取神怪之說,不征之辭”、制作《春秋》“為百世制法”的神話等做法,給予了有力的駁斥。章太炎的具體做法是消解儒家尊“經”傳統,而夷經于史,強調經史混一,強調經史混一的長久的文獻價值,而非其即時的政教意義: (一)“經不悉官書,官書亦不悉稱經”,贊劉向《七略》王儉《七志》:“其以六藝、小學、史記、雜傳同名為《經典志》,而出圖緯使入陰陽,卓哉!二劉以后,一人而已。”至于孔子次《春秋》,以《魯史記》為本,馮依左丘明,所謂“圣不空作,因當官之文”,而素王之說不過“自后生號之”(88—91)。(二)經史分部本已凌雜,古來經史不分,“雖今文諸大師,未有經史異部之錄也”(89)。(三)《春秋》所以獨貴者在于孔子“以金匱之臧,被之萌庶,令人人不忘前王”(90),經、史、子作為“故記”對于國家民族非常重要,“故記不傳,無以褒大前哲,然后發憤于寶書,哀思于國命矣”,所謂:“國之有史久遠,則亡滅之難[……]搰者不敢毀棄舊章,反正又易[……]故令國性不墮,民自知貴于戎狄,非《春秋》孰維綱是?”(92)章氏這些提法,其實突破了長期以來對尊經儀式的專注和偏執,轉而彰顯和強調“經”作為文化記憶之存儲手段的意義。章太炎斷以人道,“以文字為準”,經史子混一,重新校正了“經”的內涵和價值,并將之導向基于民族國家的意識和認同,形成百年來文化記憶中的新“歷史”。⑤
《原經》進一步強調古來“小說”之于“經”“子”和“史”的意義,這樣“小說”也獲得存儲經驗及文化記憶之定位:“言六經皆史者,賢于《春秋》制作之論[……]雖然,史之所記,大者為《春秋》,細者為小說”——“故《青史子》五十七篇,本古史官記事。[……]是禮之別記也,而錄在小說家,《周考》《周紀》《周說》亦次焉。[……]今之方志,其族也。[……]合以為志,《周紀》之屬以方名。故諸雜傳地理之記,宜在小說;儀注者,又青史氏之流。[……]今世所錄史部,宜出傅小說者眾矣。《周紀》諸書,據偏國行事,不與《國語》同錄于春秋家者,其事叢碎,非朝廷之務也。[……]”(“原經”95)這樣,經的范圍進一步擴大,不僅“經”“史”“子”混一,而且與“小說”一起,成為古人經驗、記錄和記憶的形式,其共同之處即在于主要釋放作為文字記錄的文化記憶尤其是存儲記憶的功能,而非后世一意突顯的記憶儀式之禮樂教化和道德訓誡。
其次是《明解故》。章氏論文“以文字為準”,在于突出古賢經驗記錄及其理解的重要性,從而極大地抬高了作為對“經”的解釋的“文字”的地位。百年來對古代經典注釋箋疏之文字的價值認定受到了現代思潮和解放政治的沖擊,而唐宋以降文人策士對往往不成篇章的解經文字的價值也頗多軒輊。此前在《文學說例》中,章太炎即嚴厲痛斥唐宋以降出現,晚清再度出現的對解故文字的“破碎之誚”:“自衰宋至今,散行噂沓,儷辭緄淆,《蒼》《雅》之學,于茲歇絕。而訐誕自壯者,反以破碎譏往儒,六百年中,人盡盲瞽,哀哉!戴先生起自休寧;王、段二師,實承其學;綜會雅言,皆眾理解,則高郵尤懿矣。不及百年,策士群起,以衰宋論鋒為師法,而諸師復破碎之誚。”(406)《文學論略》亦曾駁斥日本新興修辭學的“體制”觀,其辭云:“日本武島氏修辭學云,凡備體制者,皆得稱文章;然凡稱文章者,不必皆備體制。無味之談論,干枯之記事,非不自成一體,其實文字之臚列,記號之集合耳,未可云備體制之文章也。此說不然。”(151)以文字為準,章太炎依次為不成句讀文和不成篇章文進行了有力的辯護:“圖畫有圖畫之體制,非善準望審明暗者勿能為;表譜有表譜之體制,非知統宗系明綱目者勿能為;簿錄有簿錄之體制,非識品性審去取者勿能為;算草有算草之體制,非知符號通章數者勿能為,此皆各有其學,故亦各有其體。乃至單篇札記無不皆然。其意既盡,而文獨不盡,則當刊落盈辭,無取虛存間架。若夫前有虛冒,后有結尾,起伏照應,惟恐不周,此自蘇軾呂祖謙輩教人策鋒之法,以此謂之體制,吾未見其為體制也。”(151)無句讀文其實大有體制,“非知符號通章數者勿能為”,而所謂“單篇札記無不皆然”,一樣如此,這里透露出章太炎對“不備體制”的“不成篇章文”的重視。
具體在《明解故》上下篇,透過對傳統學術“校”“故”“傳”“解”等諸多校讎訓詁注釋之體例及其相應傳統的辨析和解蔽,章太炎彰顯了中國自古以來經驗記錄、文化記憶、閱讀文化以及文化教育、解釋系統等諸多制度化的過程與狀況。比如其下篇開首明言“古文者,[……]其學依準明文,不依準家法”(“明解故”108),文末又一再重申“此皆依據明文,不純以師說為正。[……]要之糅雜古今文者,不悟明文與師說異;拘牽漢學者,不知魏晉諸師,猶有刊剟異言之績。故曰知德者鮮,豈虛語哉!世有君子,引而申之,觸類而長之,洋洋浩浩,具存乎斯文矣”(115)。“依準明文,不依準家法”辨明了閱讀、解釋和學問所應采取的學術路線。此間體現出來的尊重以文字為代表的經驗記錄和存儲記憶,強調文本不可侵犯和文獻資料自主的文化記憶原則,都體現出其對文字記錄與文化記憶的依準,以及相關活動依違于現世權力和文字書(寫)記(憶)間平衡的特點。
再次是《論式》。文學以“文字為準”,體現對教令符號的尊重和理解,方便了人類經驗和智慧的承傳。但章太炎并不是傳統主義者,人類生活并不止于記錄與記憶,人類同樣有因應現實而進行思想、討論和推斷乃至創制的能力。文以“書契記事”為本,但“記事”本可擴展,其“事”也可以包括古今賢哲思想的對話,以及對制度的因革損益,對歷史發展的推動之功。章太炎由此展開對思想類文字文學之“法式”的研究。
先此也可進窺《國故論衡》“下卷諸子學九篇”(包括《原學》《原儒》《原道上》《原道中》《原道下》《原名》《明見》《辨性上》《辨性下》)的立意。⑥章氏思想和議論不僅體制嚴整、分理明察、論列精微,而且真正跨越了傳統儒道釋,溝通古今中外,思想騰挪展轉于古今中外諸方思想之間。章氏整合起多種學術資源語言,論衡諸子,而融一家之言,故而在清末民初思想文化界影響重大。胡適認為,“這兩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結構,可以稱作‘著作’的書”,在他看來,章炳麟的《國故論衡》推動思想對話,“精心結構”,“在內容與形式兩方面都能‘成一家言’”,“要算是這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⑦
章太炎鼓吹傳統與記憶,提倡“國粹”,有其張揚“歷史民族”、要求“革命”救國的一面,但在思想學術方面,他強調要撇開道德說教和急功致用,應當追求知識的“展轉增進”,征信求真,真正轉成獨到精微之學,從而切實推進知識啟蒙,“想成一種精致的理,平易透露的說出來”(“常識與教育”79)。章氏本人于此有清醒自覺,并且身體力行。1909年《致國粹學報》云:“弟近所與學子討論者,以音韻訓詁為基,以周秦諸子為極,外亦兼講釋典。”1923年《致章士釗》亦云:“校勘訓詁,特最初門徑然也。經多陳事實;諸子多名義理。治二部書者,自校勘訓詁而后,即不得不各有所主。此其樸有不得同者。[……]若王、俞兩先生,則暫為初步而已耳。”(馬勇編236)又云:“經多陳事實,其文時有重贅;傳記申經,則其類萬眾,說者亦就為重贅可也。諸子多明義理,有時下義簡貴,或不能增損一字。”(787)著實表現出其基于文化承傳的發展意愿,而對五四新文化人如胡適鼓吹“整理國故”事業表示不滿足,或因后者之運動實多推翻古來文字的欲望。
中卷《論式》篇,確實是對思想議論類“文學”的“法式”研究。在章太炎看來,“論”作為“名理之文”,當強調其邏輯嚴密、“分理明察”的內涵:“文生于名,名生于形,形之所限者分,名之所稽者理,分理明察,謂之知文。小學既廢,則單篇槬落;玄言日微,故儷語華靡。不嫥其本,以之肇末,人自以為楊、劉,家相譽以潘、陸,何品藻之容易乎?”(“論式”118)章太炎樹立“論”的典范是“魏晉之文”,標舉理想境界的“論”是以小學為基礎,結合典禮之學和名理之言的思想和論辯,這種“論”具有現實的戰斗性:“魏晉之文,大體皆埤于漢,獨持論仿佛晚周。氣體雖異,要其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可以為百世師矣。然今世能者,多言規摹晉、宋,惟汪中說《周官》《明堂》諸篇,類似禮家;阮元已不相逮。至于甄辨性道,極論空有,概乎其未有聞焉。典禮之學,近世有馀;名理之言,近世冣短。以其短者施之論辯,自主為繳繞,無所取材,謙讓不宣,固其慎也。長者亦不能自發舒,若凌廷堪《禮經釋例》,可謂條理始終者,及為儷辭,文體卑近,無以自宣其學,斯豈非崇信文集、異視史書之過哉!”(119—20)
章太炎強調議論的魏晉楷式,“持論以魏晉為法”。他鼓吹:“將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則,雖容甫、申耆,猶曰采浮華,棄忠信爾。皋文、滌生,尚有諼言,慮非修辭立誠之道。夫忽略名實,則不足以說典禮;浮辭未翦,則不足以窮遠致。言能經國,詘于籩豆有司之守;德音孔膠,不達形骸智慮之表。故篇章無計簿之用,文辯非窮理之器。”(“論式”118)他強調思想議論之文應當追求以名理之學和典禮之學為基礎,因應現實,其核心在于“持理議禮”。所謂“持理議禮”,臻此境界的要點有三: 其一,基于小學功底,而精于名理之學;其二,基于古來典禮和歷史識見的思想激蕩,溝通古今,斟酌損益;其三,基于現實的監察反思,反復辯議,進而推進文化創制。這樣看來,這種理想中的思想議論之文,其要求極高,非深于學術思想清明者莫辦:“然則依放典禮、辯其然非,非涉獵書記所能也。循實責虛,本隱之顯,非徒竄句游心于有無同異之間也。效唐宋之持論者,利其齒牙;效漢之持論者,多其記誦,斯已給矣。效魏、晉之持論者,上不徒守文,下不可御人以口,必先豫之以學。”(120)在思想議論之文學上,章太炎凌越漢宋,楷式魏晉,這對現代中國思想和學術有很大影響。
大體而言,“書契記事”之“事”,既有人事經驗之記錄和記憶,亦有思想討論的攻防與建制。那么這個“記”可否進一步擴展,或者說,這個“事”可否包括人生舞臺上千差萬別的情性變化、人與人之間曲曲折折的情感志意、人與世界之間虛虛實實的幽情遠致呢?這些“情”與“事”,可能是生活的歆動,可能是現世的表演,也可能是現實的祈愿,并且這些事往往是基于目下在場的、生動活潑而又幽微變化的交流和表演活動。文字對這些事的記錄,其實與興會神旨相關甚切。章太炎既已宣稱文學“以文字為準”,又如何來討論這類文字的法式呢?
由此而及《辨詩》《正赍送》。這兩篇,前者廣論一切韻文而名以“辨詩”,乃基于詩有廣狹二義,廣義則以有韻者皆詩之流,與文畫界即由此,狹義詩之名則限于古今體詩旁及賦與詞曲而止。后者專論傷辭、誄頌、哀吊、行狀、象贊、碑銘諸體,其文多為送死而作。章太炎以末世文敝,淫濫滋多,悉當加以制裁,返諸樸質,故曰“正赍送”。值得注意的是,對于這兩個文類,章太炎都強調其基于情感的表達和現世的交流方面。
《辨詩》強調,詩與文不同,別為一體,詩講究“感物以形于聲”,要有“蹈厲之氣存焉”:“由商、周以訖六代,其民自貴,感物以形于聲,馀怒未渫,雖文儒弱婦,皆能自致。至于哀窈窕,思賢材,言辭溫厚,而蹈厲之氣存焉。及武節既衰,馳騁者至于絕臏,猶弗能企。故中國廢興之際,樞于中唐,詩賦亦由是不競。”(“辨詩”124)章太炎喜愛建安風骨和正始格調,以為與清末民初的革命派的追求正相契合:“[……]憤懣而不得舒,其辭從之,無取一通之書,數言之訓。及其流風所扇,極乎王粲、曹植、阮籍、左思、劉琨、郭璞諸家,其氣可以抗浮云,其誠可化金石,終之上念國政,下悲小己,與十五國風同流,[……]”(126)這其實是他自己的詩歌理想和審美追求。不過,從總體上來看,章太炎對“詩”統攝下的詩歌各體,有其統一的認識。在內容上,《辨詩》一則曰“吟詠情性”(125),“以情文貴”(124),再則曰“情性之用長,而問學之助薄也”(125),強調“繼《風》《雅》,盡正變”(127)。而在形式上,“感物以形于聲”“蹈厲之氣存焉”這些提法,也都體現出章太炎對“文而兼得辭稱”“文字語言之共性”(“文學論略”140)的兼攝和照顧。章氏《文學說略》亦云:“乃若疊韻雙聲連字連義,用為形容者,惟于韻文為宜。無韻之文,亦非所適。所以者何?韻文以聲調節奏為本,故形容不患其多。如顧寧人日知錄云:‘詩用疊字最難。’[……]此則韻文貴在形容之證也。”(148—49)注意到詩歌諸體在“形于聲”“以聲調節奏為本”“形容不患其多”,這說明章氏對詩體之語與文的關系是有認識的。
《正赍送》開篇云:“葬不欲厚,祭不欲瀆,靡財于一奠者此謂賊,竭思于祝號者此謂誣。諸為歸人籑述者,亦赍送之事也,不得其職,甚乎以璠玙斂矣。古者吊有傷辭,謚有誄,祭有頌,其余皆禱祝之辭,非著竹帛者也。”(“正赍送”134)篇末曰:“夫封墓以為表識,藏志以防發掘,此猶隨山刊木,用記地望,本非文辭所施。[……]后生作者,杯酒之愛,自謂久要,百年之化,悲其夭枉,于情為失衷,于事為失順。淫溢不節,權厝亦為之志。作志之情,本以陵谷變遷,慮及久遠。權厝者數年之事,當躬自發掘之,于是作志,又違其本情矣。若斯之倫,悉當約省盈辭,裁奪虛作。墨翟楊王孫之事,雖不可作,要之慎終追遠,貫其樸質者也。”(142)這些論述對相應文體在后世典度雜糅、名實不辨、失倫諛佞的現象進行了嚴厲的抨擊。章太炎堅持相應禮儀風習要尊重本來制度,突出了名實相符、用文字作為標記的功能。正是這種實事求是的態度和批判激情,啟發了后來五四新文化運動者爆破傳統文學的思路。
總體來看,章太炎看到文字和文辭用來進行現世交流的方面。他強調韻文以情采感動為長,“問學之助薄”,堅持“赍送”用以“作志”,諸體不能“于情為失衷,于事為失順”。這些努力都可視為其對文學之“文字”質性方面的堅持。在這些現世表現和人事交流的文學活動中,文字不僅有記錄較為客觀化的人事活動的功能,而且也被用來記錄通過包裹著主觀化情感活動的語言表演,此間的“文而兼得辭稱”,亦在“文字語言之共性”處有其發揚辭采、重視形式的維度。但章太炎仍然堅持,要時刻注意掌握記錄與表象、標志與表演之間的平衡。
如果說,章太炎《文學總略》“以文字為文”,將文學系于文字,是一種雄辯的界說,那么,“中卷文學七篇”對“以文字為準”原則有相當徹底的貫徹。《原經》推原“經”之根本,主張經、史、子甚至小說都可混一,作為先賢往圣之經驗智慧及其典章制度之“教令符號”的記錄,其功能在“令遷、固得持續其跡,訖于今茲,則耳孫小子,耿耿不能忘先代,然后民攜志,國有與立”(“原經”90)。《明解故》辨明古來配經的閱讀文化和解釋制度,突出“依準明文”、不依準“家法”及其口傳解釋的解經傳統和學術立場。《論式》推重名理之文,表彰魏晉法式,張揚“持理議禮”的理想境界,表現出對思想“展轉增進”的期望,以及對論說文章之學術性、現實性和戰斗性的兼顧。《辨詩》辨明名義,強調詩歌“吟詠情性”與“感物以形于聲”的內質,《正赍送》批判典度雜糅、名實不辨,強調“慎終追遠,貫其樸質”,體現出兼顧文字標志性和現世交流性的平衡。不過,不可否認,“以文字為準”作為文學原則得以貫徹的同時,也存在著某些齟齬、矛盾和不穩定的狀況。比如,質性求樸與情性形容之間的張力,表達心聲與記錄世事之間的不協,口說口傳與明文闡釋之間的對立等張力和矛盾,在《文學總略》領起的文學各篇之中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只是有些隱微,有些顯明。
透過“中卷文學七篇”,可以領悟到章太炎將文學系于文字、“以文字為準”的統一性與文學各維各體的具體性之間的統一性及其內在張力。《國故論衡》中對“文學”的理解和把握確實體現出章太炎對中國文化傳統的某種洞察。早年《文學說例》認定“文學之始,蓋權輿于言語。自書契既作,遞有接構,則二者殊流,尚矣。[……]言語文學,厥科本異。凡纂錄文辭者,宜無取焉”(“文學說例”403),更多體現出一種由傳統樸學而來的、對以文字為中心的文字文化的本能體認。⑧在《文學論略》《文學總略》中,面對世界文化變遷之混亂格局和文化紊亂之大勢,章太炎越發強調對中國文化傳統的堅執和體認,由此時代立場和中國故實出發,他堅持將“文字性”樹立為“文學”的普遍標準。相比于不少學人服膺于現代西方雄霸天下、攪動全球、引領世界各民族發生文化抗拒與變遷的運勢,章太炎則力圖克服日漸迫近的語文、思想和價值的混亂,他更愿相信透過“表譜簿錄”、“典章”制度和傳統文教體現出來的,為士民眾庶共同體認和一體遵循,透過文字而與傳統溝通、與現世交流的誠意。文字體現了這個混亂世界里的最大穩定性,也成為共同體最可借重的靈媒和力量。文字成為共同體文化的記錄、記憶與熱腸的最可依托的事物。章太炎在《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辭》中言之甚詳:“第一要在感情,沒有感情,[……]總是人各一心,不能團結。[……]要成就這感情,有兩件事是最要的: 第一是用宗教發起信心,增進國民的道德;第二是用國粹激動種性,增進愛國的熱腸。”(“東京留學生”112)由此,文字成為“國粹”最為重要的一項,由文字而及“文學”,“若是提倡小學,能夠達到文學復古的時候,這愛國保種的力量,不由你不偉大的”(116)。
當然,文字的內部也是復雜的,也有其不穩定性。對這種邏輯性、一貫性及其內在包含的些微不統攝,章太炎一直有較為清晰的認識。《文學說例》曾借助經日本學者中轉過的西學義理進行辨析,可以名之為章太炎式的“表象”與“表象主義”批判。⑨章太炎關于“表象”的符號學深刻地揭示了以文字為內核的文學,存在著必要的表象和表象的過度這兩端難以平衡的困難或病癥: 作為“表象”的文字或文辭都具有二重性,“假借”和“引伸”既實現了意義的發揮和溝通,但也往往帶來嚴重的后果,即原初“表象”中的能指與所指的關系漸漸模糊,以至于在精確表情達意已有可能的情況下,人們“習用古文,而怠更新體”(“文學說例”405)。這樣,經驗記錄、表情達意的目的本身被遺忘了,作為工具的文辭成了目的本身,成為一種赤裸裸的工具和“物”。“代表”和“表象”這些轉喻的符號被人們習用,而“質言”和“正文”反不被人們當一回事:“表象主義,日益浸淫。[……]或反以代表為工,質言為拙,是則以病質為美疢也。”(“文學說例”404—405)
從思想情懷上來看,《國故論衡》是對本土文化傳統的認真分析,是一種系統總結,也是一份深沉緬記。所謂國故論衡者,不免向后看,以總結為主。⑩所以,揆諸語境,與其說章太炎的《文學總略》及其“中卷文學”各篇,是某種理論的規定或者堅執的理想,不如是說其在珍重同情國故諸符號的同時,提出了諸多應對混亂現實而又抗衡的若干問題。這些問題甚至在百年之后,仍有待梳理和解決。比如,于文學而言,“以文字為準”,又當如何看待兼包語言與文字的現當代文學,如何看待“從言辭到文章”的文學史思路,如何看待當今以所謂“白話”為主體的文學寫作?在近世市民社會重視口語交流和審美消費的時代,文化的承傳和思想的創造又該如何對待現世面對面交流互動的活躍和基于存儲記憶的承傳、闡釋和創造?在保存現實經驗和文化記憶的同時,又該如何促進現世溝通活動,處理好共同體的文化認同?文字及其表象,經過百年顛沛和文化變革,還像過去的時代里那樣信實可靠,可引為依托嗎?確實,20世紀以來機器印刷傳媒崛起,報章文席卷天下并吞八荒,而今視聽影像和多媒體流量壓垮文字文化,媒介性和體制性場景變革迅猛發展,而在反省性閱讀、寫作個體之孤獨乃至原作者身份不再具有絕對塑造作用的時代里,文字與文學在現實和文化世界的位置,業已成為在新的時代里需要進一步重新理解的問題。
注釋[Notes]
① 在這一思路上,程千帆箋注《文學總略》引《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鄭入陳,子產獻捷于晉,晉不能難”的故事,強調“蓋其對問之辭,悉征故實,據舊章,所謂舉典禮也”。參見程千帆: 《文論十箋》(哈爾濱: 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7頁。
② 張滌華、程千帆認為章太炎“文辭始于表譜簿錄”之論“實有未安”。筆者以為其實也可以商量。程箋《文學總略》“知文辭始于表譜簿錄”一句云:“張滌華先生曰: 案文辭之興,始于韻語,此中外所同,表譜簿錄之體,雖旁行邪上,三代已有,然未必早于邃古歌謠。章君此論,實有未安。注家之例,雖不破本文,然本書亦不甚拘此例,此等處似當附記數言。”載程千帆: 《文論十箋》,第44頁。
③ 參見王東杰: 《聲入心通: 國語運動與現代中國》(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歷史·聲音·學問: 近代中國文化的脈延與異變》(北京: 東方出版社,2018年)。
④ 參見陳雪虎:“‘文’到‘文學’的遷變”,《中國圖書評論》12(2010): 5—11;“從‘文字文化’到‘識字的用途’”,《中國圖書評論》11(2011): 75—80;《理論的位置》(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第3—29頁。
⑤ 在辨析從章學誠到章太炎“夷經為史”之學術因緣時,不少學者往往多強調經史之別,強調章太炎經過原經、原素王,以及原儒,實現從“以經為綱”到“以史為本”的基本轉型。參見余英時: 《論戴震與章學誠》(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0年),第56—57、45頁;陳壁生:“章太炎的新經學”,《經學的瓦解: 從“以經為綱”到“以史為本”》(上海: 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不過,筆者以為,《原經》篇的重點當在強調經史子乃至小說作為“教令符號”之存儲記錄和文化價值的共通性和基礎性。
⑥ 侯外廬曾盛贊章太炎思想和學術的開闊:“在中國哲學史上,章氏則上自老莊孔墨荀韓諸子,中經漢魏六朝唐宋明清各家,下抵公羊變法的康有為譚嗣同以及嚴幾道等均有評判。關于西洋哲學,在古代則談及希臘的埃里亞學派、斯多葛學派,以及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斯多德,伊壁鳩魯等,在近代則舉凡康德、費希特、黑格爾、叔本華、尼采、培根、巴克萊、萊布尼茲、穆勒、達爾文、赫胥黎、斯賓塞爾,笛加爾以及斯賓諾莎等人的著作幾乎無不稱引。關于印度哲學則吠檀多、波羅門、勝論、數論各宗,法華、華嚴、涅槃、瑜珈諸經,均隨文引入。對世親、無著之書,尤為贊佩。[……]在近世他是第一個博學深思的人。”參見侯外廬: 《近代中國思想學說史》下卷(上海: 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第861頁。
⑦ 作為五四一代學人領袖,胡適很佩服章太炎“古文學工夫很深”,“又是很富于思想與組織力的”,但他又堅持將《國故論衡》定位為“古文學的上等作品”,在時代風潮中對“古文學的”定位和揄揚,其意味是顯而易見的。參見胡適:“近五十年中國之文學”,《胡適文集》第3卷(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228—29頁。
⑧ 文字文化建立以后,如何對待口說文化與文字文化歷來是個重大問題,阮元透過對《文言》的解釋道出了遠古口說文化的若干特點,而章太炎亦有深刻思考。他看到口語傳達意義,對語境有很高的依賴性,文字所傳達的意義更集中于其本身的特點,他看重文字在傳諸久遠、表意繁復、征信樸質上,以及文字對共同體的文化塑造和建構之功,有口說所不及處。循著章太炎“語”“文”分立思路,撇開諸多干擾,對此問題進行全面而深入探討的有臺靜農撰《中國文學由語文分離形成的兩大主流》:“文字與語言分離以后,在此高度上,反映在文學史上的現象,很像同一發源的兩大河流,一屬于古文學的——以書寫文字為基礎,一屬于民間文學的——以口頭語言為基礎。前者為有修養的知識者所專有,后者為一般民眾所培植。這兩大主流,各有其波瀾渟滀,始終并行著,直到現代,前者始漸至枯竭。”參見臺靜農: 《龍坡論學集》(沈陽: 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頁。
⑨ 對章太炎關于文字與文學之“表象”思考的探究,近有林少陽于理論上辨之甚詳:“章太炎的解讀卻有意無意地偏離了姉崎從語言角度透視宗教的原旨,而轉向了語言研究本身,并通過語言旁及語言與社會、語言與表象的關系問題。最明顯的是他將姉崎的‘表象’轉換成小學中的‘引申’概念”,在此,“字源學所揭示的文字的運動過程,也表現為文字被修辭性統治、影響的過程”。陸胤則厘清相關義理的大體脈絡: 借助姊崎轉述之西學,章太炎解釋了語言文字之孳乳的問題,不過章氏“偏向更為客觀主義的立場”,“要恢復的是‘正字’而非‘古文’”,他認為這種克服“表象主義”的要求其實是“觀古以為正名”,思路不免“清奇”。陳雪虎強調章氏追求“故訓求是之文”的努力體現出“一種富于張力的全面把握”: 借西學認識到表象的中介性及其問題,從而“積極地肯定‘表象’之功;同時又反對以繁縟為美,以病疢為美,而是精求‘要在質實’”,這其實是“繞開‘言語’而從符號角度去關注‘文’本身所具有的隱喻性乃至意識形態功能”。參見林少陽:“西學相遇中的章太炎“引申”概念新解——與其文論、語言思想的關聯”,《杭州師范大學學報》2(2020): 60—78;陸胤:“東西知識網絡中的《文學說例》”,《文匯報》2018年1月5日第W05版;陳雪虎:“言辭與文字之間——章太炎‘文’論札記之一”,《文學理論學刊》第1輯(北京: 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212—34。
⑩ 錢穆《太炎論學述》認為,《國故論衡》“對中國已往二千年學術思想,文化傳統,一以批評為務”,所以“太炎此書即是一種新文化運動,惟與此下新文化運動之一意西化有不同而已”。參見錢穆: 《中國學術思想論叢》(卷八)(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341—42頁。錢氏反感章氏不時以佛學和齊物思想沖擊長期以來的儒學及正統學術。章太炎對傳統文學其實溫情不少,不過是對宋元以降文學小學根底不足、不“以文字為準”頗多不滿,所謂“將取千年朽蠹之余,反之正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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