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視野下的空間實踐
——小餐館的城市空間策略研究與介入

胡興，李保峰/HU Xing, LI Baofeng

1 非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

建筑和城市的本質任務是支持生活的運行[1]，然而隨著現代科學的發(fā)展，理性主義主導了19 世紀以來的都市化進程。我們已習慣于運用科學思想和方法在設計當中去理性、客觀的概括并支配現實生活，建筑和城市成為流水線上可復制、標準化的工業(yè)產品，城市生活被從城市設計中抽離，忽視了人們日常生活中的豐富性和多樣性。這些矛盾生動地體現在使用者們對城市空間自發(fā)的錯位使用和修改上，而這些自發(fā)行為事實上更加貼近生活本身，因此有必要通過研究這些矛盾來不斷修正我們的認識。在此，“日常生活視野”這種自下而上的實踐研究方法很有助益，它面向建筑學的一個新維度——即建筑與現實的直接相互作用，關注日常生活對建筑和城市的反饋。

在哲學層面上，德塞托、列斐伏爾、梅約爾、福柯都曾對“日常生活”進行過探討，審視他們提出的一系列概念，比如：“大眾文化”與“日常文化”，“宏觀視角”與“個人視角”，“戰(zhàn)略”與“戰(zhàn)術”，“規(guī)訓機制”與“自身技術”，不難理解它們事實上分別從不同角度揭示了一對視角或是作用力：一個是自上而下的，一個是自下而上的。這首先是認識和把握現實的方法，在現實世界中，每個個體的軌跡都是無規(guī)律的布朗運動，可以自上而下地通過科學語言對其進行模式化、公式化的分析和把握，但得到的只是簡單粗暴的結果，現實的多樣性與復雜性被喪失殆盡。若自下而上，聚焦個體實踐，可以保留最豐富的信息，但是卻又無法窮盡所有個體，從而無法把握其全貌。因此，這是一對相生相克的作用力，更是交叉互補的研究方法與視角[2]。在這一語境下，似乎可以解讀建筑學當下的困境：現代設計和規(guī)劃先天性的就是規(guī)訓機制的一種，它們幾乎無法避免地在追求井井有條，建立某種秩序，然而生活的本質是無序和瑣碎。因此研究日常生活對建筑和城市的反作用力，可以形成對傳統(tǒng)設計和規(guī)劃的有效補充，消解片面的理性和客觀性對人的統(tǒng)治，從而激活城市空間，使之真正具有意義。

非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可以被視作城市空間與日常生活之間相互對抗、妥協(xié)或融合的典型產物。相對于由政府管理和制約，由設計者規(guī)劃與設計的傳統(tǒng)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非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反映的是城市居民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自發(fā)行為與個體實踐，此類公用空間往往是空置的、邊緣的、廢棄以及未被充分使用的城市基礎設施和功能空間[3]。在日常生活中，居民自發(fā)地為多種多樣的實踐尋找著地點，不同的公共空間被使用者在這樣或那樣的關系下私有化，它們無固定形態(tài)、邊界模糊、臨時且多變，但其關聯度會在重復或再次見面的過程中不斷增強，伴隨著時間的流逝，實踐者創(chuàng)造出了一種生活節(jié)奏，公共空間也因此獲得了更加多元和豐富的意義。對非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的關注，可以觀察和記錄“日常生活中曇花一現的、無名英雄發(fā)明的無數新奇玩意兒……然而他們的品味卻往往在整個系統(tǒng)中遭到蔑視，技術專家們的品味則受到優(yōu)待吹捧”[4]，需要被正視的是，當居住者們在按照自己意愿使用和占據城市空間的時候，就擁有了審美和創(chuàng)造的權利，居住者們異乎尋常的創(chuàng)造詩意的能力，使非正規(guī)性公共空間成為一個不斷增加詩情畫意的巨大紀錄場。當這些樸素而精彩的日常智慧與美學價值反哺于當代設計，作為一種設計驅動力，它擁有創(chuàng)造全新空間秩序的潛力。

據此，我們對武漢市糧道街上一家沿街餐館的“占道經營”活動開展了研究，并在此基礎上對其進行了低預算的門頭改造，使餐館通過兩扇可轉動的裝置隨時改變與城市空間的關系，以調解與城市管理者之間的矛盾。探討了“占道經營者”應有的城市權利與尊嚴，以及這種非正規(guī)性商業(yè)行為對于城市公共空間再利用的積極意義，并由此倡導更具包容性的城市公共空間。

2 小餐館“占道經營”策略的空間圖景

糧道街街如其名，是武昌著名的美食街。武漢三鎮(zhèn)大體上各有分工，而武昌是教育重鎮(zhèn)和政治中心，所以“他”總是端著架子。這里的街道是60m寬的武珞路，50m 寬的雄楚大道，40m 寬的八一路……沿街看到的是機關大樓上的閃耀國徽，高校大門后的偉人塑像，壯麗的東湖還有倒映其中的高樓大廈。雙向八車道兩旁也只能是這樣的宏大敘事，容不下太多的個人表達，這是典型在繪圖板上創(chuàng)造出來的城市景觀。在1970 年出版的 《城市革命》（The Urban Revolution）中，列斐伏爾曾批駁勒·柯布西耶忽視了街道的信息功能 （informative function）、象征功能（symbolic function）和嬉戲功能（ludic function），并把街道形容為“即興的戲院”，這與簡·雅各布斯有關“街道芭蕾”“街道眼”的論述構成有趣的互文[5]。街道是流動發(fā)生的地方，人與人之間的互動是城市生活存在的根基，權力結構授權的游行、商業(yè)和民俗節(jié)日扭曲了空間的使用與再使用，而真正的空間使用則被強權所壓制，要求沉默與遺忘[6]。但幸好，武昌也還能尋到一些散落的市井氣息，而最著名的幾個集中盤踞于蛇山北麓：人們在司門口摩肩擦踵的夜市，為幾塊錢的襯衣討價還價；在糧道街鱗次櫛比的路邊攤，打著赤膊圍坐在人行道上擼串；在曇華林雞犬相聞的酒吧，端起酒杯卻聽到鄰居在教訓孩子又沒考好。這一切與蛇山背上的黃鶴樓交相輝映，構成了兩種武漢：一種在明信片上，一種在每個人的日常點滴里（圖1）。

1 糧道街與黃鶴樓（攝影：胡興）

幽幽糧道街1400m，有496 個商鋪，上百個流動攤販。每天隨著夜幕降臨，這里的生活劇場卻徐徐開幕，流動攤販出現在各個街角，固定門面則將經營范圍擴展至人行道上。商販們表演的道具是推車，各種型號與功能，精致或粗糙，但不變的是移動靈活，人車合一。他們警惕觀察，精心布置，搶占有利地形，在城管劃定的邊界線上伺機的挪進挪出，斗智斗勇；他們要把握人流，躲避監(jiān)管，懂得共享，平衡利益，彼此間既有競爭，也要合作。如此精彩的即興表演，堪比巴塞羅那蘭布拉大街上的街頭藝人們。

我們的研究對象是一家叫簽簽匯的小餐館（圖2），他們在這條街上已經賣了近10 年的成都串串，門面由一個80m2左右的地上車庫改造，層高僅2.5m，室內共擺放了8 個兩人桌和1 個六人桌，這個容量遠遠不足以應付他們火爆的生意。但該門面距人行道后退了5.3m，留出了一片前場空間，每晚城管下班后，他們就會抬出備用桌椅來進行“占道經營”。對此，餐館現在希望能裝點門前的地塊，包括增設文化墻和燈箱來吸引關注。然而，這片不大的區(qū)域卻張力十足，沒有明確的邊界，它同時屬于人行道、臨時停車位、隔壁店鋪的后門和小區(qū)的消防通道（同時是小區(qū)的后門，長期關閉）。鄰居、行人、城管、顧客、各類車輛不斷發(fā)生“遭遇戰(zhàn)”，并在協(xié)商、爭辯、妥協(xié)、斗狠和順手牽羊中重塑著邊界。可占道經營的區(qū)域可能是90m2、43m2，或者完全沒有，還要隨時避讓貨物和車輛的進出（表1）。

表1 “簽簽匯”占道經營策略的空間圖景（繪制：胡興）

3 彈性邊界：基于日常智慧的美學建構

早在1960年代末，文丘里、史密森夫婦、雅各布斯以及情境主義國際（Situationist International）等都在不同程度上對日常生活進行了研究和實踐，以對抗資本對個人的異化和固化，甚至將其視為進行設計操作的根本驅動力[7]。有關日常都市主義的空間實踐通常有兩個特點：（1）微觀和低技，以擺脫資本和權利的控制；（2）關注時間勝于空間，強調從日常生活中獲得短暫解放的一刻，瞬間不是沒有意義，它是美好的東西，是改變一切的開始[8]。

2 “簽簽匯”所在地（繪制：胡興）

通過表1 呈現的以時間為線索的空間圖景，我們可以發(fā)現，居民們經歷多年的磨合與生活實踐，大家已能夠在用地邊界和使用權的頻繁切換中從容不迫，而簽簽匯則是這場即興表演的總指揮，他們通過桌椅、燈箱、私家車等工具創(chuàng)造出了一條彈性的邊界，大大提升了這塊城市邊角空間的使用效率，以及對不同城市生活的包容性，讓所有的參與者都實現了共存和互利。如何才能將這些民間智慧轉化為建筑語言，甚至實現一種基于日常生活的詩意美學的建構？面對這種非正規(guī)的命題，我們嘗試挑戰(zhàn)詞典語法，去發(fā)明新的詞匯，比如，燈箱加上小推車就成了“燈車”。我們按照普通商用燈箱的做法，用5cm 規(guī)格的角鐵焊接成框架，一共做了5 個。一個在頂部做招牌，兩個固定在兩側做文化墻，還有兩個裝上萬向輪、把手、插銷、活葉和軌道，變成可活動的“燈車”。它們被組裝在新門頭的兩端，分別應對酒水批發(fā)店和小區(qū)車行道的各種狀況，使餐館可以用外立面的展開和收縮去暗示用地邊界和使用權的變化。兩個“燈車”通過旋轉總共可以演化出6 種形態(tài)，從而讓簽簽匯可以用更加體面且有趣的方式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圖3、4）。

3 “簽簽匯”門頭改造實景（攝影：余凱）

4 “燈車”使用分析（繪制：胡興）

直接采用其他工業(yè)制品來做外圍護已經十分常見，比如集裝箱、啤酒箱、輪胎、椅子……相比于普通建筑材料，它符合我們廉價且易得的選材原則，另外，這種策略會讓建筑立面帶有曖昧的隱喻性或者是新奇的錯位感。我們希望在角鐵框架中填充一些類似的東西。對串串店有明確指向性的工業(yè)制品有很多：銅鍋、竹簽，甚至煤氣壇子，但都太過具象也不容易砌筑，所以選擇把分辨率調低，去捕捉一種抽象的市井氣質。最終選定的材料是塑料蔬果筐和啤酒箱，它們通俗地影射了那一類最日常的餐飲文化，并且天然具有可砌筑性，這可以模糊與常規(guī)建筑材料間的界限。蔬果筐和啤酒箱依照各自的特點，被放進了不同的角鐵框架內。正面部分作為主要的昭示面，采用啤酒箱填充，因為它洞口比較大，便于塞入燈泡和花盆來裝點。其它部分采用密網的蔬果筐，配合裝在背面的射燈，來制造斑駁的光影效果（圖5–9）。

開工第二天城管就來了，一連幾撥人，仔細審查設計圖紙。我們原以為非正規(guī)性的障礙是自上而下的規(guī)訓力量，比如城管，可是他們事實上成了保護我們的人，新穎的外立面被定性為對街道風貌的貢獻。但一周的施工期內投訴從未間斷，城管疲于應付，投訴并非來自于共同使用這塊地的鄰居，他們一直積極參與方案的討論，并樂見其成，隔壁做批發(fā)生意的夫妻還興致勃勃地在啤酒箱里種起了盆栽。而事實上化身為“監(jiān)管者”的是街上其他的老居民，即使是住在很遠的地方，但突然發(fā)現“公家的”地要被侵占，他們感到非常不安。顯然，兩扇可旋轉的“燈車”讓本已良性運轉多年的“潛規(guī)則”被轉譯成為具體的形象，無處隱藏，也讓少數使用者彼此間的心照不宣變成了公眾討論的對象，使得這次改造在整條街上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5-8 日景及夜景9 施工照（5-9攝影：胡興）

4 結語

在現代城市中，我們往往看到大眾文化（普世價值）對日常文化（個人利益）的徹底驅離，而一個真正多元和豐富的城市空間需要兩者的平衡。赫茨伯格的“支承體”概念和勒·柯布西耶的皇家要塞設計方案都曾探討了通過巨型結構來建立牢固但具有合適張力的秩序，而其中的個體占有者作為填充物擁有完全自主建造的機會，從而讓兩股力量和諧共存。他們堅信，“這一結構中的每個個體越是千變萬化，它作為一個整體的質量就越高，可以超越任何一個天才建筑師做的綜合體”[9]。然而他們只探討了前半部分，也就是建筑師該如何建立秩序，而將如何產生多樣性的后半部分任務從學科內割裂了出來。如果說建筑學專業(yè)仍具有自我更新的能力，日常生活視野下的城市空間研究可能是一種突破方向。具體而言，個體的生活實踐是否能成為當代建筑的設計驅動力之一，是否能為建筑學貢獻獨特的問題和想象力？當建構邏輯、抽象空間、歷史文脈、形式操作、綠色環(huán)保，這些概念或是訴諸于科學技術、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或是訴諸于建筑學本體，對個體實踐的關注試圖讓建筑和日常生活直接相互作用。而面對復雜且多變的城市現實，建筑師該如何積極主動地實施干預和介入？比如，個體實踐是否能以改建、擴建，或城市更新的方式被轉譯成空間和形式，成為純粹基于個人敘事的全新設計學科，而不再是傳統(tǒng)設計的簡單重復？換言之，建筑師的角色既可以是規(guī)訓機制的執(zhí)行者，也可以是普通個體的代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