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絮季

作者簡介：徐嘉馨，女，就讀于國防大學(xué)軍事文化學(xué)院戲劇影視文學(xué)專業(yè)。熱愛文學(xué)創(chuàng)作，曾于2018年、2019年分別入選第九屆和第十屆“國家新聞廣電總局扶持青年優(yōu)秀電影劇作計劃”，參與“紅色基因叢書”創(chuàng)作。

我們被攻城了。

起先，還昏昧未發(fā)覺。直到拉開窗簾，面前矗立一張大畫框，紛綴著符點。細(xì)細(xì)一察，才發(fā)現(xiàn)斜飛的雪絲，凌亂的絨毛，樓宇間奔撞的小飛螢——竟全都是一物。宛如輕雪，一夜之內(nèi)，悄悄地覆住一座城，不須一絲聲響。一絲一絲，拽拽扯扯，編起一張密密的綿網(wǎng)，把我們罩進(jìn)它的針腳。

不僅是我們的院子，站在高樓，眺遠(yuǎn)一望，再高拔的巒峰，也有了幾撇颯颯的線;再闊直的長街，也被網(wǎng)進(jìn)綿軟的圍巾，似隱似現(xiàn)。

柳絮以不知名的速度在飄，不問根處，瀟瀟灑灑，每一躡足都帶著笑意，每個旋扭都輕捷無窮，捏不起，扣不住，只能張開雙臂，任大批的柳絮兵士徑自入城，在雪紡的針織衫或牛仔布上盤桓，撣也撣不去，它們能逐空曠的風(fēng)，也能把的小腳扎得比誰都深。

我是從別人的信息里，看到你的近況，竟已赴過大洋了——我才知曉，以這種方式。沒接到問候，更沒有敘舊，我從旁人的目光，用最熟悉的記憶脈絡(luò)勾出一個側(cè)影來，過往與當(dāng)下，沸燙與乍涼，你就這樣再一次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越想抓住，問個明白，卻越于口語訥訥，放棄追說。

致密的往日記憶罩過來，宛如撲面的絮絲，茫茫一片。我尚在清晨的迷矇中，窗外亂紛紛的絮，又增添夢意。

柳絮飛旋得太快，唯記憶又迅又猛。晨霧薄薄的，漾在城市的晴空。柳絮在它的懷里，仿佛走過長長的旅程。分不清幾度河川，幾拂柔草，牽牛與合歡，棲不夠的夕陽燦紅。它來自遙遠(yuǎn)的大山深處，或致密的針葉林旁，那里鳥語喧囂噪耳，溪水浣石，如撥響一串長長的風(fēng)鈴。它在空曠里出發(fā)，又將駛于空曠;它在自由里生長，又選擇更遠(yuǎn)的遠(yuǎn)方。柳絮之值得羨慕，大概就在于可山川遍覽，足跡廣放，又不問滄桑，終是清白與輕盈一身，去留隨心。

不同人之旅程——分不清抓過幾個人的手，耳旁纏蕩幾個人的發(fā)，攜過幾人肩膀，誰的話語讓我笑，讓我惻惻，讓我一動，讓我全盤信了。

我閉著眼，柳絮在窗外嬉逐。笑聲又碎又亮，喳喳切切，爭相擁進(jìn)風(fēng)的潮。你攘我一個踉蹌，我推你骨碌到花叢，一個躍上蜜蜂翅膀，又無意鉆進(jìn)烘暖的鳥巢，一聲啼叫，便被轟飛。更有的，聚作一團，以一個俱樂部的攻勢，落進(jìn)街角和樓梯，蹦著，繞著，攀往前行的人，好像一群稚氣的孩子，不要個輸贏，就要你這一會兒的無奈蕩留。于是只能卸下手邊的雨傘外衣，撲落包上的絮塵，又忍著性子，從毛衣的線圈里，摘出每一株雪白的小芽，好似孩子癡愛某個玩具，站在攤前不撒手，你便連哄帶勸，不盡情愿地掰開他嫩白的手指頭。而柳絮頑韌，比孩童更甚。摘了半天，還是一身浮絮，只能抖抖手，立在門前，看一顆龐大的樹冠上垂掛的萬千絮苗，爭相往風(fēng)里躍跳。這時的柳絮是松軟的，帶著樹根的無窮養(yǎng)分，蓄滿全部熱力，張揚生命的風(fēng)趣。

想起去年夏季，你拽住我的手，樓外是操場的夕暉。第幾圈了，你問我，我的回答滾著熱氣，不由分說，抓緊你，腿上一蹬，跑過一個彎道，像兩匹脫韁的馬，甩動蹄子，張開手臂，由著一身的骨骼唱起舒爽的歌。太累了，我一把躺倒在草坪。你握著冰鎮(zhèn)的礦泉水，透紅的肌膚貼在冰柱上，水瓶透明，我全身濕透，眼睛都像在淌汗，目光熱烘烘的，都不敢往冰水上看。更不要說，用手指觸一下，或喝上一口。你還會更多的把戲，連寫出一個字，都要研究一撇一捺，畫畫兒，跳高，來個競速跑。你會唱歌，會變調(diào)，還變得好聽。你喜歡做手工，兩支筆就能在桌上來場“大仗”。你會朗誦，會玩世不恭地，跟著大家排舞劇。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吊兒郎當(dāng)也能把事情做好。她們都夸你，都羨慕你，都愛聽你邊跑，邊拋過來的幾句玩笑，機敏，幽默，逗得人前仰后合。

我閉著眼。柳絮在窗外奔走，并不壯力的身軀撲著，躍著，蹉起腳步，一個撲向另一個，或是縱身于渺渺的空。而當(dāng)它拽住另一個，那肱臂竟是那樣有勁，呼嘯，翻挺，一下子就顛倒幾個身段，用盡所有力氣，徜徉，旋轉(zhuǎn)，扭成一團，糾成一氣，抱成一個影。這時的絮是硬的，堅執(zhí)，頑韌，貫著烈烈的風(fēng)。

你兀自坐著。手指微曲，撫在琴鍵上，一收一攏，就是個漂亮的琶音。音符在指下都變碎了，泄了一地，不及收拾，好像我在深夜里急急跑過小路，鞋跟撞在凹凸的石板，那樣的焦促和張皇，呼吸灼燙，想見你一眼。

可以嗎，可以允許我在心里，與你共同起舞嗎？為什么，你愛在陽光灑進(jìn)綠葉縫隙，澆出一室金汁的時候，緩緩地彈奏呢？我在心里，已經(jīng)跟著你的指尖跳過千百回。你緊緊抓住我，我靠你那樣近。曲子如燒煮的水，悠悠地，“咕咕嘟嘟”冒著小泡兒，一會兒高潮，一會兒沉靜，一會兒抖個詼諧，一會兒萬馬高揚，震烈奔騰——每到這時，我都想立刻站起來，原地轉(zhuǎn)個圈跟你看。然后拉著你，一起轉(zhuǎn)，一起跳，右轉(zhuǎn)，順向弗來克爾，左轉(zhuǎn)，反向弗來克爾……生活怎么有了你，就有了這么多的趣味，這么多的險，這么多的浪漫可言呢？

一曲結(jié)束，頭腦發(fā)熱的我們走出門，跌撞進(jìn)涼涼的空氣。廊下的燈光發(fā)黃，支離的生活又在眼前。庸常的生活沒有儀式感，我們只能一起吃一頓飯，走過一段路，交換手中的熱水杯。記得的，是你為了讓我高興，彈奏的一首又一首曲子。看到我笑了，你腕下便更賣力，激越地翻蹈琴鍵，流淌出如綢緞，如珠串，如颯颯飛雪一般的樂音。

所有的音符，鑿出一段我自認(rèn)堅固的記憶樊籬，牢牢鎖緊我們的故事與秘密。如果它再響起，就必會牽扯出滿滿的曾經(jīng)，牽扯出大串的笑聲，低語，它成了我們?nèi)松髸墓餐徽隆?/p>

我閉著眼，柳絮在窗外浮懸。有的不肯落，飄著，浮著，拖著輕輕的步子，疏疏地，泅在風(fēng)中。池塘春側(cè)，風(fēng)箏都收著悠長的裙擺，蜻蜓新落，脊梁翡翠，荷葉上露珠已至渾圓——你呢？依舊飄搖，浮懸，回望彼此遙遙的手，遲遲不放。

所以，又有多少時光，我把心跳都拳拳握住。你笑，我覺得明媚。你對著我笑，我更覺世界都透亮了。是的，因為我太珍惜，所以無時不希望自己的面容，衣著，氣質(zhì)，都把你的眼點亮，于你如鮮妍的晨露，透明且豐富。我愿自己的談吐，語氣，能恰恰符合氣氛，適時地挑動空氣，漾開一圈又一圈波紋。我希望我的整個我，為你重新走來。仿佛走過長長的旅程，把我的追慕，我的倚仗，我的夢——做一個交付。

醒來，推開窗扉。柳絮大軍攻占，跑馬過江山，一路揮毫潑墨。輕輕的筆，已是裝點過蔓草枝柯，調(diào)染了溪流河川。

我走到樓下，有人因風(fēng)大關(guān)上了玻璃門，但大廳的瓷磚上，仍有松松的毛絨球團，滾來滾去，好像得逞的小孩，眨眨狡黠的眼睛。出了門，柳絮茫茫撲撲，一夜間爬上行人鬢梢，墜上孩子的睫毛。在絮季，愁緒沒有什么不可以顯露。它一個吻，你一夜白頭。歡喜也盡可以放縱蹦跳，你跟著大團大團的毛絨球，撒著歡兒，能從街南一直奔到北頭。

有了這個背景做注腳，絮季里，隨手一拍，都是纏綿蕩漾的好景致。柳絮是建筑師，放眼整座城，一夜之間，又多了多少個任之浪漫，任之雀躍，任之回眸，任之生笑，任之在樹下一駐的架框呢？

你不在相框里。框太小，你要去的地方，街景繁燈，如織人流。你還會遇見無數(shù)新鮮的面龐，更聰慧，更自信，更獨立，情懷不會比我少半分，愛你也會認(rèn)真。你會閱覽到更多的知識，即步往更高的殿堂。立式圖書館，金色的演奏大廳，劇目和舞步接連不暇。你有更多的機會，放縱你的性子，揮耍你的浪漫，愛上更多人，或被人愛。

你要去的地方，喧嘩，也沉靜。沿著小越野皮卡顛簸，遠(yuǎn)處有濃綠的棕櫚，廣漫的沙漠，碩大的落日映紅了沉默的椰林。但，你知道嗎？我也曾有漫長的播種，生芽，新葉。結(jié)出的種子，也曾穿過長長的旅程，飄向你，穿越過沙漠，感受過饑渴——好讓每一片新絮，能留過整個盛夏。

于是，在你卷起行囊的那一天，我咬著牙，告訴自己，再也不想寄出一張明信片。你是我的驕傲，是我歲月的一部分。所以，世界之大，都可隨你去。藤與根，都拴不住你，也都不必拴你。那就讓我的樹種跟著你，飄浮在浪起的風(fēng)季。

走在街上，絮季里的人們，對著飄絮的城區(qū)，一幅排斥的表情。必得戴好帽子口罩，全副武裝，才把自己融進(jìn)毷毷的風(fēng)里。已然過春季了，而柳絮呢，這眾人戴起口罩帽子防范的樹種，不也是一場播種，一場奔徙，一種有所使命，有所愿望的語言嗎？

柳絮播楊了一場浪漫的布景，也奔走了方圓的土地草場。作為一枚種子，柳絮傳遞的姿態(tài)與這鋼鐵高樓銜接太近，它闖入城市，涉入繁雜的物事，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左顧右盼，頑皮地笑過，又戀戀糾纏，而最終撲入浩大的生命播遷。

所以，當(dāng)我們相遇，我們即匯入人流。并不要說，我今后只愛你一個。不是的。但我會在走過每一條街，感受每一陣風(fēng)，嘗起一家街邊攤鋪時，想到你。我會記住你。用我的耳，我的心，我的眼記住你，歲月再深，也無法涂抹。

相逢的最大意義，莫過于認(rèn)識到，彼此都是各自的樹種，各有各的天涯要飛去。播種遷徙，春發(fā)秋收，一季又一季。

我們喜歡聊天，喜歡并肩，你給過我思想的劍峰，澆灌我敏感的樹苗。我們的樹冠各自高傲，伸張枝柯，卻又忍不住地相互碰觸，牢牢相握。但，那又怎么樣呢？我們還有各自的小路，街燈泛黃，秋風(fēng)里的衣領(lǐng)要豎，家門要開，鎖孔內(nèi)部，碗筷的殘局要收。洗漱臺上的斑漬，淋漓沖刷掉我們的愛憎。

我打開新聞，播報員的聲音確鑿有力，朗潤分明。兩岸局勢，工商監(jiān)察，交通的疏繁，高峰的論壇，政局的切磋，股市的漲落，坐擁幸福指數(shù)的城市排名新鮮出爐，遙遠(yuǎn)的海外，遙遠(yuǎn)的同胞……窗外，是絮在飛舞。是牽牽絆絆，喚不清扯不開的絮，在飛，在舞。

生命的廣闊……我們都需要去尋找更大的自由。

初夏的暖陽，樸素的晾衣繩抻起，布片花花綠綠的掩遮下，新聞放映聲透出，節(jié)奏明快，有棱有角，利落干脆。在絮季。

所以，還有多少語言，在繁紛的城居，在柳絮的飄飛，有一句，沒一句地，莫測地敘說呢？還有多少種子，在大口罩大帽檐的遮擋下，可以奔赴自由，期許生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