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蒲雨瀟 圖/水色花清
若曦感覺到那柄佩刀上若涵溫熱的體溫,像是握住了一顆跳動的心。
馬頭琴聲悠揚,大家圍在一起喝酒唱歌,晚會開始了,每個人都可以找到自己喜歡的異性和他手牽著手跳舞,孩子們也可以加入。
攢動的人群圍成一個大圈子,他們沒有任何芥蒂地混在一起。游客們跟隨著牧民的腳步移動,生硬而滑稽。他們的歡聲笑語與空地上燃燒木材迸裂出的明亮火星子交織在一起。
剛開始的時候,若曦還有點膽怯,幾輪下來后便完全放開后,不可阻擋地成為全場的焦點。
剪裁合身的黃色衣裙,將她的身材襯托得更加曼妙。她雖然年齡還小,民族舞卻是渾然天成,手腕翻轉的時候,像一只柔軟的細柳在春風微微地擺動,繼而變幻出各種各樣的動作。
她的一雙玲瓏小腳,走出的每一步都與音樂節奏緊密結合,舞姿搭配得恰到好處。
她的腰肢柔軟纖細,擺動的時候,像是微風中翳動的花朵。
在觀眾的掌聲中,她開始旋轉,細長的發辮在夜風中飛舞,黃色的衣裙和篝火相映,她像一只七彩的蝴蝶輕盈翩躚,轉了很多圈也不覺得累。
游客們第一次看見這么富有魅力的民族舞,這不僅僅是用功和技術可以達到的,他們紛紛送上了鮮花表示贊賞,驚嘆年齡這么小的一個女孩,卻有這么高的天賦,很多人都拉著她合影。
若曦和客人合了一陣影,覺得有點累了,便深深地鞠了一躬,擠出人群,若涵也跟她擠了出來。
她懷里抱了滿滿的一把的鮮花,反復地用鼻子去嗅花的香味。
她將自己收到的一束花湊到若涵的面前,高興地問道:“涵哥哥,香不香?”
“嗯,香!”
一場舞跳下來,若曦玩得盡興了,自然也將今天白天發生的不愉快忘得一干二凈了。
若涵看了看天色。
“不早了,若曦,現在回去了嗎?”
“不,涵哥哥,我還想再坐一會,就一小會。”
“嗯,好吧!”
他們找了離篝火晚會較遠的一塊空地坐下來。
若曦將懷里的鮮花挑了出來,編了一個花環,給自己戴上一個,又編了一個給若涵戴上,她的手很巧,編什么像什么,她對自己給若涵別出新裁的打扮感到格外地開心。
還有另外一群人也注意到了若曦,那就是高年級的學生巴圖。
巴圖看見人群中的若曦,仿佛看到了天使一般,那種純凈和脫俗的氣質讓他感到意外,整個過程他的眼睛一刻不動地沒離開過若曦的臉。
“嘿,小美女,我們大哥說你長的很可愛,他想請你一起跳個舞。”
若曦仿佛沒聽到有人說話似的,繼續拾掇著送給若涵的花環。
“這里要是多一朵胭脂花就好看了,這里的紫色和這里的綠色不搭。”
若曦依然沉浸在和若涵的世界里,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這個和她說話的人,這讓來的人極為難堪。
他向旁邊啐了一口,更大聲地說道。
“你是聾子嗎?我說,我們大哥想請你跳支舞,你沒有聽到嗎?”
過了很久之后,若曦才過頭來,微微笑了一下。
“不好意思啊,我不認識你家大哥是誰。”
說完之后,她便拉了拉若涵的胳膊。
“涵哥哥,我們回去吧!”
巴圖派來的人受了挫,讓巴圖感到極為難堪,好的是他并沒有讓人追來。
后來,巴圖也會經常帶上他的小弟們來若曦的教室外面看她上課。
顧青楊不在的時候,他們就會從教室外面往里面扔小石子,還會在教室外面搗亂起哄,大聲地喊叫:“若曦是巴圖的小對象,若曦是巴圖的小對象。”
這讓若曦感到異常的窘迫和害羞,但她又沒有什么辦法制止這些人這樣說。
時間過得飛快,慢慢地冬天又來了。
孩子們冬天是不怕冷的,雨雪冰霜都是他們的朋友,他們常常在上學的路上忍著寒冷,去雪地里團起積雪來玩,他們比誰將雪球扔的更遠,他們尋找樹上或者草叢里形狀好看的冰流子……
上早課的時候,朗朗的讀書聲響起,若涵依然流利地背完了一篇課文,但若曦卻吞吞吐吐背不出來。若涵冒著被罰站的危險在課桌上又寫又畫,最終還是沒能幫到她。
今天上課的是托婭老師。托婭老師有著胖胖的臉蛋和和藹的面容,講起課來也是格外溫柔。正是這樣所有的學生都不怎么怕托婭,上課紀律也是亂紛紛的一團糟。
整個上午若曦看著書本,心里卻在想著另外一件事情。她覺得那是她見到過的最漂亮的小動物,比她的彩衣(兩年前顧若涵送她的布娃娃)還好看,沉浸在對它的念想中,上午托婭老師教的成語一個也不記得了。
剛剛放學,她就拉著顧若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
“若曦,你干什么?跑這么著急?”
“快點,再晚一點就不見了。”
“什么不見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
若曦氣呼呼甚至有些焦急地說道。
他們跑了很久才停下來。
若涵站在一邊,若曦伸手去積雪中的灌木叢扒拉著。
若涵也湊了過去,才發現雪地有一只小小的長得極其美麗的馴鹿。
這是剛生下來不久的小馴鹿,它有著嫩黃的鹿角和金黃的體毛,腹部還有好看的白色花紋,但精神狀況似乎不太好。
“涵哥哥,我上午才發現它的,把它藏在了這里。我們救救它吧!”
若曦雖然有時候有些任性,但她的同情心就像她的身體一樣柔軟。
“嗯!顧若涵點了點頭。”
“他蹲了下去,扒開積雪,將地上新鮮的苔蘚摳下來,放到小馴鹿的面前讓它吃。”
小馴鹿的灰色的小嘴唇好看極了,它湊過小腦袋來聞了聞,仿佛沒有什么食欲似的,再次將頭側向了一邊,大眼睛里盡是憂傷。
“它一定是受傷了,或者生了什么病,我們帶它回家吧!”
“嗯,好!”
若曦將小馴鹿溫柔地抱在懷來,貼著自己的胸口,正轉身的時候,幾個不速之客已經來臨。
居中的一個腰圓膀闊,臉上的肥肉紅的發紫,睜圓了像老鼠一樣的小眼睛。他的眉毛淡淡的,兩頰的脂肪凸起幾乎要頂到下眼瞼,長長的辮子扔到身后,鞭子的末尾吊著一顆巨大的玉石,玉石晶亮,但鞭子骯臟,左右還有兩個身材略顯單薄的小弟。
若涵知道這是另外一個牧區的孩子王巴圖,旁邊的兩個是巴圖的左右護法。
巴圖的叔叔是市里文化局的大官,是這一帶是遠近聞名的大家族,家里有上千畝的草場和數千頭的牛羊,家里的傭人都有好幾個,沒有誰敢與他家發生什么爭執。
若曦看見這幾個人之后,嚇的不敢出聲,躲到若涵的身邊,緊緊地拉著若涵的胳膊。
站在中間的巴圖雙手抱胸,扯著眼皮看若涵,一臉的不屑。
左右兩邊的大護法眼中也帶著輕蔑和嘲笑。但雙方都沒有誰愿意先打開僵硬的局面。
但這種威風的陣勢并沒有擺得太久。忽然間,一只大烏鴉撲閃著翅膀從頭頂掠過,一坨鳥屎落下,正好砸在巴圖光亮的腦門上。所有的人都哈哈大笑起來,就連他的兩大護法也幾乎笑的彎下了腰。
兩國交兵,最重要的是氣勢,現在兵戈未動,倒是先鬧出了笑話,氣勢上也就輸了,所以他決定要表現地兇一點。
巴圖用寬大的袍袖擦干凈鳥屎,此時的他已惱羞成怒,便吼道:“小雜種,笑什么?把你的佩刀留下來,你不配帶刀!”
左右護法看大哥發了怒,便忍住了再也不笑。
若涵當然知道,佩刀一旦到了巴圖的手上,幾乎就等同于有去無回了。
他沒有說話,只是用手握了握刀柄,另一只手拉著若曦想走。
巴圖搶先一步攔在了顧若涵的前面,他像一堵墻一樣結實。
“小雜種,我說過了,你不配帶刀,把你的短刀留下來!”
若涵終于抬起了頭,從他的視線看過去,這個蒙古人比他要高半個頭,身體也有他兩個那么大。
他在心里略微衡量了一下,好像不是他的對手,若曦雖然平時咋咋呼呼的,這時候恐怕幫不上自己什么忙,況且他身邊還有兩個小弟。
若涵拉著若曦往另一個方向走去,巴圖將肥厚的手掌一揮,示意自己的左右護法將他們左右包抄。這時候若涵進退維谷,感到有些憤怒和絕望。
“讓開!”
他像是一匹孤狼一樣宣誓和捍衛自己的主權。可這聲吼叫并沒有達到預想的效果,除了驚走樹枝上的鳥雀。
在巴圖眼里,他們一個是瘦弱的窮小子,另一個是沒有爹娘的可憐女,發了怒又怎么樣,吼叫了又怎么樣?
我說:“請留下你的佩刀!”
“我說不!”
“請留下你的佩刀!”
“我說不!”
“請留下你的佩刀!”
“我說不!”
就這樣反復幾次之后,雙方仍然沒有進一步采取行動,局勢仿佛又陷入了另一個死循環。若涵看見若曦懷里小鹿的眼睛發出憂郁和疲憊的眼神,若曦眼睛里也是一片驚恐和不安。他覺得這樣干耗下去毫無意義,更重要的是現在肚子有些餓了。
他扔下佩刀,再次拉著若曦走了。
其實在若涵心里,痛揍巴圖的場景已經上演了一千遍,但他想起平日里阿爸告訴自己不能和別人打架,只能暫時忍住。
狼狽地走開之后,無論是在心理還是在局面上巴圖都覺得自己獲得了勝利,他真的覺得若涵慫了,豪邁地大笑起來,左右護法也擁了過來。
“這小子,看起來,還有點骨氣。”
“有什么骨氣?他們就是慫貨,沒有爹媽的野孩子,我說過他不配帶刀,夾著尾巴趕快逃走吧!”
巴圖得勝似地大聲叫道。
若涵硬生生地吞下了這些話,若曦卻心有不甘,別人怎么罵她都可以,就是罵這句話不行。
她轉過身去,一路跑回原地找巴圖理論。
“你給我道歉。”
巴圖根本沒有在意,一把推開眼前身材單薄的若曦。
“怎么了,你的小對象讓你受欺負了?他就是個慫貨,你還那么喜歡他!”
若曦栽倒在雪地里,像是一只皮球落地,小馴鹿也扔在了一邊。
但她還是爬起來展開雙臂攔著巴圖不讓他走。
“除非你給我道歉,不然我不會讓你走!”
“哈哈哈哈,你攔得住我?”
她剛站起來,被巴圖又是一掌推到在雪地里。剛站起來又是一掌,連續很多次。
她就像是一只不倒翁一樣被推倒了,又站起來,站起來又被推倒,而巴圖好像在反復地玩弄一個玩具,當著若涵的面如此欺負她讓他感到很快樂。
若曦僅有的那一點自尊被踩的稀碎,但她仍然沒放棄要巴圖為他道歉的想法,依然掙扎著站起來。
“你,給我道歉!”
她眼睛里已經蓄滿了淚水,但目光堅定。
當巴圖肥厚的手掌再次觸及到若曦身上的時候,若涵奔了過來,一拳打在了巴圖光亮的腦門上。
這一拳,幾乎是用盡了平生所有力氣,帶著燃燒已久的怒火。
巴圖瞬間感到臉上遭受到一股強大的撞擊,向后退了一步。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順著若涵出拳的力,拉住他的衣服,待若涵立足未穩,將他順勢一拽,兩個人便一起撲倒在雪地。
左右護法看老大吃了虧,忙奔上前來幫忙,拽著若涵厚厚的棉袍往上提,若涵后面有兩個人拉扯著,前面又有巴圖糾纏著,不好使出力氣,腹背受敵。
本來郁積在胸中的無窮力量,在這拉拉扯扯的過程中,消耗殆盡了。漸漸地感覺開始屈伸不開,肚子上也挨了好幾拳。
他極力掙脫束縛,抱著巴圖肥胖的身子就往坡下面滾。
當滾到小斜坡下面的時候,終于擺脫了左右護法的牽扯,現在是一對一。
但很快優劣互換,若涵便把巴圖騎在身下,打得他鼻青臉腫。
巴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看起來弱弱的小個子竟然會有這么大力氣和這么頑強的意志,本來以為嚇嚇他,他也不敢反抗,哪知道現在被這樣纏住了,不但沒有占到便宜反而臉上還掛了花,大哥的尊嚴難以保全。他用盡力氣,翻身起來,打的更狠了。
同樣,若涵此時的頑強斗志也被激發出來,不甘認輸。
若曦也不顧一切地奔了下來,但她的力量畢竟微弱,幫不到任何的忙。
這時候,巴圖的左右護法也沖下斜坡,對著若涵又是一頓亂揍。他只感覺全身疼痛,比身體疼痛更加難以忍受的是屈辱。屈辱像火焰一樣在他胸中越積越深,最后噴薄而出。
他突然抓住了巴圖的小手指,用力咬了下去,也不知道用了多大力氣,瞬間一股熱熱的液體溢滿口腔。
他覺得嘴里好像多了什么東西,大約有兩厘米長短,像是自己小時候換牙的那種感覺,他吐出一看,才知道是對方的手指,頓時被嚇了一跳。
血液灑滿了白色的雪原,像是零落的臘梅點點,此時巴圖的手指像是一個細小的泉眼,往外突突地冒著紅色的液體。
肥胖的巴圖看到自己短了一截血肉模糊的手指,仿佛就快要死了一般,滾在雪地里,哇啦啦地嚎叫。左右護法呆呆地站在一旁嚇傻了,轉身哭著喊著跑掉了。
若涵連忙翻身起來,只知道出了事,拉著若曦就跑。
要跑到什么地方去,他不知道,要跑多久,他也不知道。
很多年后,顧若曦回憶當年的那種感覺,雖然很青澀,但她幾乎再難找到當初那種被若涵拉著手奔跑時安心的感覺。
若曦穿著白底黑幫的高筒雪地靴,玫紅的棉布長裙。淺棕色的盤扣從胸前一只走到腰側,像冬天點綴在樺樹枝上的枯葉蝶。湖水藍滾邊立領的衣襟,將細細的脖頸襯托地更加潔白。
一不小心,若曦踩上了自己長長的裙擺,跌了一個跟頭。
若涵伸出手去,緊緊地握著她的手,將她拉了起來。
他手心的溫度很高,絲絲溫暖像水一樣流向了她的掌心。
他們先是不停地轉著,直到后來天已黑定還是沒有停下來。
“涵哥哥,我好累,我們能不能找個地方坐下來。”
若涵放下了她的手,看見四周白茫茫的一片,心想到哪里去坐?
忽然他靈機一動,在雪地里刨起來,積雪掀開露出枯黃完整的草皮,他再將枯草上的碎雪清理了一下,露出驚喜的笑容。
“坐這里吧!”
“若曦點了點頭,整了整長袍坐了下來。”
“涼嗎?”
“還好,草地上的積雪被掀開,坐上去,果真沒有那么涼。”
而若涵卻沒有坐下來,他在旁邊走來走去,心里不安地思考著,但還是想不到比現在更好的辦法。
黑色的夜擁著一輪透明的月亮掛在低矮的雪原上,夜風更加的猛烈。
若涵想著若曦應該會很冷,便坐下去將自己的身子往前移了移,用身體幫若曦擋住風雪。
“若曦你冷嗎?”
“不冷。”
剛說完,若涵就看見她的身體在寒風中顫抖得像一株飄搖的花朵。
“你說阿爸現在回家了嗎?”
“我覺得應該回家了。”
“那你說阿爸會原諒我犯的錯嗎?”
“不會。”
“那你覺得他會怎樣懲罰我?”
“讓你屁股開花。”
若涵瞬間暴跳起來。
“到這個時候,你還曉得拿我取笑。”
他撲過去就要用自己的手去冰若曦。
若曦沒辦法,只好縮著脖子求饒道:“好了,好了,我知錯了,我再也不說了,我想阿爸一定會原諒你的!”
他們就這樣在雪地里翻滾著,揚起一陣陣碎雪,玩了一陣子,身體也略略暖和了。
此時雪花還在繼續往下揮灑著,若涵的頭發上,睫毛上都沾滿了雪花。
“涵哥哥,你好像一個小老頭!”
“真的嗎?”
雖然取笑若涵,但她還是明白,如果不是她強出頭,若涵不來幫自己的話,他也不會闖下這么大的禍事,以至于現在不敢回家。
難道她真的是別人口中所說的小災星,如果是那樣,為什么涵哥哥和不怕她?她和他并不是親生兄妹,他卻對她這樣好,想到這里,若曦又感覺心里有點難受。
若涵看見她的精神不似先前那樣好,想著這樣下去還是不行,他在山上過一夜也許挨得住,但是若曦吃不了這種苦的。如果現在回去,巴圖的一家人會拿自己怎么樣,顧青楊會怎么樣?
他想回去,但腦海里浮現了被咬斷手指的巴圖的樣子,以及巴圖一家兇神惡煞的樣子,要知道巴圖的阿爸巴特有著將近兩米的身高和三百斤的體重,健壯地像頭野牛。
他搖了搖頭,將自己的思緒拉回來,看見若曦的薄薄的嘴唇發青發紫,問道:“若曦,你餓了嗎?”
“你呢?”
“有點。”
“嗯,我也是。”若曦的聲音不大。
“你現在想吃什么?”
“你能讓我吃到嗎?”
“當然啦!”
“啊,那讓我想一下吧!”
“我想吃大塊的羊肉,剛從鍋里撈起來滋滋冒煙的那種。”
若曦仿佛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吞了一口嘴里的口水。
若涵笑了一下,用手將若曦額頭上的碎雪撣了下來,用手指幫她擦去了嘴角的口水。傻瓜,哪里有那么大塊的羊肉,大塊的羊肉只有過年才有得吃。
“你餓了嗎?”
若曦點點頭。
“好吧,我回去給你取點吃的。”
“但是你要記住,在我沒回來之前,你哪也不許去。”
顧若涵剛走幾步,又折了回去拉起若曦。
“我怕你會出事情。走,一起回去!”
若涵的家門前有樺樹枝圍住的柵欄,柵欄外面有兩個大小不一的羊圈,羊圈前面是寬闊的草地,草地前面橫亙著一片湖泊,湖泊像緞帶一樣纏繞著,像是草地封面上裝幀的精美的封腰。
若涵遠遠地就看見小土屋的空地上有很多明火,火光倒映在冰藍色的湖水里,像是金色的沙子。
黑壓壓的人群吵成了一團,從遠處也聽不見具體是吵的什么。
他拉著若曦輕腳輕手地繞到后門,風呼呼地在耳畔刮著,偶爾一堆積雪被風推下了樹枝,砸在地上,騰起一陣雪霧,嚇的兩人一驚一乍。
他們從后門躡腳躡手地摸了進去,走到后房的時候,爐子里的火炭已經熄滅,爐子上的鐵鍋里有饅頭的香氣。他揭開鍋蓋,摸了兩個莜麥面饅頭,本來他還打算再多摸兩個,但若曦一下沒有抓穩,鍋蓋掉在地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若涵不敢再待,若曦也嚇得汗毛直豎,轉身一溜煙就跑了出去。跑了一段,若曦再也跑不動了,若涵就牽著她跑,一路跑回去之后,他發現腿已酸痛得不像是屬于自己的了。
“怎么樣?累了嗎?”
若曦沒有說話,只是抬著眼皮看她,用一只手掌捂著胸口,呼呼地喘氣。
坐下來的時候,若涵忽然有點后悔自己剛剛偷偷地從家里跑出來,而沒有直接面對該承擔的后果,他知道阿爸現在一定被巴圖一家逼得很難堪。
想到這里,他狼吞虎咽地吞下一整個個饅頭,捧了一把積雪塞在嘴里,冰冷的雪冷到口腔發痛,他想要用一種痛掩蓋住另一種痛。但同時,嘴里極低的溫度讓他覺得頭暈。
“涵哥哥,你吃飽了嗎?”
“當然!”
若曦帶著懷疑的眼神,這時候若涵故意撩起長袍,將一口氣憋在腹部不吐出來,然后盡量向前凸肚皮,用手拍了拍。
“是不是很飽?”
若曦想笑又笑不出來,這樣的把戲她以前也經常玩,她其實什么都明白。
若涵吃什么倒是沒什么問題,但是若曦在吃干饅頭的時候明顯有點難以下咽。
若涵一邊放下衣服來遮蓋腹部,一邊捧了一把干凈的雪。然后用力地哈著熱氣,他想要通過自己呵氣的溫度和手心的溫度將手中的積雪融化掉,變成水捧給若曦喝。
他使勁地一口一口地呵著氣,幾乎要燃燒掉自己。原理確實是這樣,但口中呵出的氣體和手心的那點溫度遇到雪,根本不起作用,雪卻紋絲不動,并沒有多少變化,反而手心越來越涼,涼到發痛,幾乎讓自己忍不住地想要扔掉手中的雪。
但他天生就是一股倔性子,頗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勁頭,雖然積雪沒有融化很多,但是總算還有成效。他繼續使出更大的力氣,更加用力地呵氣,以至于他感到大腦缺氧,腦袋越來越昏,眼前越來越模糊,像有夜幕中的星星在眼前旋轉。
若涵小心翼翼地捧著手中半融化的雪水,這一生她只為若曦做過這樣的事,朦朦朧朧中似乎看到了冰雪里映滿了若曦的笑臉,就像多少年后看到的掌心的一個美麗幻夢。
若曦喝了一小口,發現冰水是如此的咸澀,原來是她的眼淚不小心滴在了里面。
當她喝完的時候,若涵突然向后昏倒了去。
“涵哥哥,你怎么了,涵哥哥,你怎么了?”
若涵感覺這聲音越來越遠,腦袋里不停地有黑色的背景在旋轉,腦袋越來越昏,他只有緊緊地閉著眼睛,緊緊的閉著眼睛。
若曦用右手大拇指的指甲狠狠地掐在若涵的上唇上。若涵的上嘴唇像一一塊橡皮一樣,立即向中間凹進去許多。
他還是沒有任何表情,這可把若曦嚇壞了,又喊了幾聲之后,若涵忽然間睜開了眼睛。
“怎么了?”
“你醒了,嚇死我了。”
他只是暫時缺氧,所以昏了過去,一口氣緩過來也就好了。
“涵哥哥,晚上野外太冷,家里人又找不著,要是我們凍死了該怎么辦?”
“不會的,有我在呢!”
雖然若涵這樣故作鎮定地安慰若曦,但心里還是一片忐忑不安,過了一會他又說。
“若曦,要不然你先回家吧!禍是我一個人闖下的。”
“那你呢?”
“我就在這里。”
“你還是和我一起回去吧!我去求阿爸原諒你,好不好?”
“沒用的,沒有那么簡單,這次的事情出的不小,我了解阿爸,你還是先回去吧,不要擔心我了。”
“不行啊,我走了,你一個人會很危險。”若曦有些擔憂地說道。
“不會的,請你相信我,我能保護自己的。”
“真的嗎?”
若曦雙眼水汪汪地直視著若涵的眼睛。
“真的!”若涵也回答得異常堅定。
若曦看了若涵一會,慢慢說道:“那好吧!”
若曦沒有想到什么別的法子,只能先勉強答應他。
當若曦轉身要走的時候,若涵突然叫住了她,將腰間的短刀解了下來遞給若曦。“拿著它,安全一些!”
若曦永遠也沒有想到,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若涵還會將他唯一可以用來防身的東西交給她。但他確實那樣做了,這是生命中的第一個,也可能是最后一個。
寒冷的空氣將風雪裁成了一條一條長短不一的冰流子掛在樹枝上,月亮也在寒風中鉆進了云層的懷抱。在一瞬間,若曦感覺到那柄佩刀上若涵溫熱的體溫,像是握住了一顆跳動的心。
院子里燈火通明,巴圖家族的人都來了,還有很多勸解的牧民,巴圖的阿媽不時抬起自己兒子的左手,給大家看,甚至撲到顧青楊的面前。
“你看看,你看看,這就是你兒子咬的,你是這里的文化人,這就是文化人的兒子做的事情?若涵是你的兒子,怎么能這么沒教養,做出這么狠毒的事情。我家巴圖從生下來,平時在學校里,也是老實本分,你說他憑什么被你兒子這么欺負?你家的顧若涵是什么東西,怎么亂咬人,你家顧若涵是條狗嗎?今天要是不讓你兒子還我兒巴圖一根手指,我就不是人。”
巴圖的父親卻是坐在旁邊的凳子上一言不發,眼睛里充滿著厭惡和冰冷。
“烏日娜大嫂,請你不必如此激動,若涵回來,問清楚了緣由再決定怎么處置也不遲。如果是若涵不對,我一定讓他還你兒子一根手指。”
這句話讓在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不用問了,事實就在眼前,已經很明白了。”烏日娜大聲叫道。
老牧民那欽小心地說道:“孩子玩鬧出了點事,年齡都還小,也不用太過于計較”。
烏日娜便和和巴圖的叔叔阿古達木圍了上去,嘴里嚷道:“什么小孩子,你倒是會說漂亮話,我兒子的手指你來給我賠。”
烏日娜幾乎快要要掐住對方的脖子。
“烏日娜大嫂,請你別激動,這不關旁人的事。”
顧青楊插過身子擋在老牧民的前面。
那欽本來是好心勸解,沒想到惹火燒身。但剛剛的事情無疑讓他在一個女人的面前顏面盡失。便說道:“哎!你們兩家的事,我不過只是勸解罷了,何必要這樣呢?”他有些失望地躲到一邊冷眼相看。
這時候,顧青楊看見若曦遠遠地站著等了很久,便走了過去問她。
“顧若涵在哪里。”
若曦激動地說道:“你們快去看看涵哥哥吧!他在那邊的山坡上,要是遇上了狼,他一個人該怎么辦吶?”
若曦手里握著若涵的短刀,眉頭也緊緊地擰在了一起,一副極度擔憂而膽怯的樣子。
顧青楊的心里忽然痛了一下。
“他在哪里?你帶我去!”
此時所有的人都聽到肇事的主角已經出現,提起了精神,便跟著過去。
顧若涵在原地坐了一會,心里覺得不是滋味,知道若曦這一回去,必然放心不下他,帶阿爸來找他,如果那樣可就麻煩了。
他便迎著風雪,向更遠的山坡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