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遺跡：見證人類自我超越

劉潤生

土耳其哥貝克力石陣

康德說，有前途的國家，其人民腳踏實地，也沒有忘記仰望星空。最近一項全球調查發現，光污染嚴重，歐美絕大部分人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天上的璀璨星河。星空所遭遇的這些不可抗拒的侵蝕，也反映了人類活動對地球的影響之大。

不知在什么時候，人類開始冠以自身“宇宙的主人”的身份，運用各種科技力量主導著環境。這種“人定勝天”的觀念可能源自工業革命時期，或者更早的科學誕生之時，或者人類開始種植農作物的遠古時代。然而，土耳其托羅斯山脈丘陵下埋藏著的那些呈現了對地下世界敬畏的文物，顯示了人類邁出的征服自然的第一步，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早。

最早的巨石遺跡

考古學家對這個名為哥貝克力石陣、方圓約300米、高約15米的山丘，進行了長時間的探究。這個區域矗立著多道環墻和一座座史前石碑，包括一層大環圈，跨度達20米，存在于公元前10世紀。

從遺跡可以明顯看出當時人類對死亡揮之不去的執迷。

每個空間邊緣周圍的12個T型石碑，連著一道石籬。其他兩個更大的、高達5.5米、重達幾噸的石碑，平行矗立在中間。石碑上雕刻著用動物皮革制作而成的武器、束帶和纏腰帶。其他石頭上都刻畫有各種動物圖騰：蜘蛛、蝎子、禿鷹、狐貍、野豬和瞪羚。這是人類歷史上已發現的最早的巨石遺跡，比位于英國索斯布里的史前巨石陣早了整整6000年，比最早的人類文明蘇美爾文明還要古老近5000年。

德國考古學家詹斯·諾特洛夫和他的團隊從2014年開始，就一直在研究這些石陣。他們認為，哥貝克力石陣正是人類與自然世界關系轉變的象征。在更早的舊石器時代洞穴壁畫中，人還很少成為洞穴藝術的創作因素，動物野獸才是這個藝術舞臺的主角。相比之下，哥貝克力石陣的狐貍、蛇和蝎子在人類中心主義的巨大石碑上，就只體現出較少的特性和裝扮空間。

人類的精神境界開始不再受制于動物世界的“指南”，而是從祖先那里獲取靈感。

刻畫著牛、狐貍和鶴的石碑

因此，詹斯團隊指出，哥貝克力的石碑反映了人類自我中心主義的貪婪，其可能是第一個體現人類不再視自己為自然的一部分并且脫離動物環境的地方。他們認為，這種藝術表明人類貪婪之手已經開始伸向自然界：對動物從精神上的控制走向后來身體上的馴養。

哥貝克力石陣讓人驚訝的另一個方面是，從遺跡可以明顯看出當時人類對死亡揮之不去的執迷。這里很多藝術石雕以“無頭人”或“四肢不全”的各種形象呈現。在沉淀物的動物遺骸中，還有從奢華宴席中遺留下來的成百上千片人體骨。2017年，人類學家在報告中揭秘：這些人骨大多是頭蓋骨，其中有的被雕出凹槽，有的被鑿洞。其他那些完整的頭蓋骨，都曾被掛起用作陳列品。

1994年，一位庫爾德牧羊人意外發現了這個巨石陣遺址。同一年，德國考古學家克勞斯·施密特主持并展開了挖掘研究行動。克勞斯把T型雕像稱為來自“天地境界”的饋贈。另外，奇妙的是，環形圍墻的入口不是平常的門或玄關，而是舷窗石上的一個小洞。其中一塊石頭上面裝飾著一只仰臥的野豬。克勞斯認為這個環形代表陰間，人們只有爬過小洞口才能進入此地。

靈魂滲透“界面”

實際上，對死亡的虔誠，特別是頭蓋骨保存，都顯示著在當時和隨后幾個世紀，哥貝克力石陣地區普遍有著把人埋葬在自家住宅的傳統。

在約旦的杰里科和安曼，人死之后、安葬之前，頭蓋骨都會被取出，裝上用塑料做的臉和用貝殼做的眼睛。在土耳其南部地區，考古學家發現了一棟有1萬年歷史的建筑，起名為“死亡之屋”，屋里地下保存著66具頭蓋骨和400個死人遺骸。里面有一座類似祭壇的大型平滑石頭，上面有人類活動的痕跡和動物的血跡。

恰塔霍裕克是一個位于土耳其科尼亞平原中極具特點的樣本。這個土堆遺跡高20米，距離哥貝克力石陣幾百公里。公元前7000年前，這個僅有12萬平方米的定居點有著上千座泥磚房，人口數量約8000人，相比之下，同時期歐洲的人類定居點的人口通常不超過200人。

這些擁擠在一起的泥磚房，建在地表之下，人們要通過屋頂的蓋子順著梯子爬進屋里。屋子里裝飾著豐富多彩的繪畫品，墻壁上也有很多不同動物的圖騰浮雕。泥磚房沒有門，如果要在不同房間之間走動，居住者需要爬著通過一個小洞。

這些狹窄的房間還被分隔成幾個部分，每個部分1平方米。每個部分都有不同的垂直程度，其邊緣都有公牛的頭作為標志或導向。地板和墻壁里面，都封存著數不清的人類骨骼。在一塊磚頭上，還有一個流產夭折的胎兒。

當地居民似乎也發現了他們房屋墻壁的重大價值。有些居民打造了一些沒有任何裝飾的小凹室，大小剛好僅能容納一個蜷伏著的人。

沒有任何裝飾的小凹室，大小剛好僅能容納一個蜷伏著的人

這樣的居住環境，看起來非常難以置信：狹隘、陰暗、很難走動。斯坦福大學考古學家蘭霍德從1993年就開始在這里從事挖掘工作。他這樣描述加泰土丘居民：房屋的物理結構一寸一瓦都在構思著他們的神話信仰：這個世界充滿著可以流動和轉化的物質，而通過世界的表象，你可以直達本質。

考古學家和巖畫專家大衛·路易斯·威廉姆斯的研究更為深入。他認為，人們是故意模仿爬行的體驗進入石灰石洞穴。在托羅斯山脈有很多這樣的洞穴，通過洞穴，只需要幾天的旅程就可以抵達山脈的南邊。在加泰山丘的房屋里，能找到很多來自這些洞穴的鐘乳石和石灰石。

路易斯認為，正如舊石器時代晚期西歐洞穴的參觀者一樣，建造這些房屋的加泰土丘居民，把墻壁視為可滲透的界面或大門，人們可以通過這里進入大千世界的精神境界。在加泰土丘的一所房屋不再只是一個居住場所，更是一個神秘世界的現實表達，是他們宇宙觀的縮影。

一些住所還以宇宙為藍本。生活在哥倫比亞茂密森林的巴拿馬居民，傳統上一直都住在被稱為“馬洛卡斯”的木制長屋上。每間房屋都是一個微型宇宙。屋頂是天空和一個垂直的標桿，名為“太陽的坐席”，每天正午太陽光正好直射在標桿上。屋頂主梁呈東西水平走向，被稱為“太陽的路徑”。地板代表地球，而地板之下就是埋葬死者的陰間了。

路易斯在2005年出版的著作《新石器時代的大腦》中解釋道，有一個相似的原則或許可以解釋其他新石器時代的遺跡、在中東發現的諸如哥貝克力的環形石陣之類的祭儀建筑。與施密特一樣，路易斯認為這些巴拿馬居民通過利用地下的空間保存人體遺骸，來塑造他們的精神世界和來生的天國。

仰望天空

那么，建設者只是考慮地下世界，沒有仰望天空嗎？其實，哥貝克力石陣也是一個適合登高望遠的地方，有足夠廣闊的視角眺望天地之境。

一些研究者認為，石碑的平頂被用來觀察獵戶座等的升落，或用來紀念天空中逐漸出現的閃爍之星—天狼星。石碑其他地方不同的動物浮雕，對應天空中不同位置的星座，比如地下蝎子的雕刻就可能代表著地平線之下的天蝎座。

有的考古學家對此并不認同，他們認為由于圍墻至少一部分在地下，深入地下的遺物之中，而且還有獸皮等有機材料制作的屋頂，所以這樣的遺跡，其意義不僅僅是一個天文觀察臺那么簡單，它們更像是給人們呈現一段恐怖的洞穴式的死亡地獄之旅。

土堆遺跡“恰塔霍裕克”

還有人說，這些遺跡的人造頂棚的影子讓石碑和雕刻顯得更大，更令人敬畏。以前那些拿著火把第一次走進這片黑暗的年輕獵人，肯定會被這些巨大的蝎子、蛇和肉食動物的形象嚇得目瞪口呆。

當然，這并不代表哥貝克力石陣的建造者對天空沒有興趣。在眾多被完好保存的石碑雕像中，有一個戴著項鏈的浮雕，項鏈上掛著一個圓盤和新月狀物件。考古學家相信這是月亮的象征。有一些考古學家甚至認為，建造者就用戴著項鏈的石碑代表人們心中的月亮之神。

但無論怎樣，哥貝克力石陣的石碑和雕塑的結構都證明，人類已經開始從根本上思考自己與宇宙的關系。似乎這些遺跡的建設者跟他們的舊石器時代、狩獵采集社會的前輩有類似的分層宇宙概念：地下、地上和天空。

極具意義的是，這種旅行如今在人造物中實現，而不再局限于自然環境。加泰山丘的居民，似乎已經仿造了自然洞穴復雜的通道。在其他地方，人類有了更強的掌控能力，并且發展出了更多簡單的、更規范化的設計：環形、柱體、廣場等等。正如路易斯·威廉姆斯所指出的，從僅僅為了居住，到能根據自己賦予的意義而建造各種物品，人類掌控社會的能力大大提升了。之后，隨著社會權貴、精英和各種公式化慣例的出現，就像那些精選出來的頭蓋骨一樣，規范了不同人群的活動范圍和活動規則。

1.2萬年前的哥貝克力石陣是兩個重大變化的縮影：一個是人類社會開始產生分化;另一個是人類開始進化并從自然界脫穎而出。同時，人類的精神境界開始不再受制于動物世界的“指南”，而是從祖先那里獲取靈感。人類也不再通過自然存在的洞穴和自然特征去“進入”其他領域，而是開始學會建立屬于自己世界的“模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