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見村莊”詩歌征文作品選四

編者語

2020年是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決戰脫貧攻堅之年。在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下，一場史無前例、波瀾壯闊的脫貧攻堅戰在神州大地打響，全國人民投入熱情和智慧、干勁和拼搏到脫貧致富的偉大攻堅戰之中，“科技扶貧”“精準扶貧”“新農村建設”等措施的推進，促使著全國鄉村巨變，由《詩歌月刊》、《廣西文學》、《星星》、新加坡南洋詩社四地聯袂推出了“又見村莊”征文，旨在用詩歌形式歌頌、記錄這一場攻堅的閃光點，以及變化后的社會主義新農村的新風尚、新風貌和鄉村百姓的精神狀態及變化。

在菠村

龔學敏

披著鄉村外套的樓房

像是地里的莊稼，應時而生。

風從過去的空中吹過來

現實如同陷阱，人們不銹鋼的渴望

如嶄新的繩索

飛機的起落是開了又謝的花朵

比夏天

假湖水上時間的發綠還快

我只是在塑料桃花的深夜

給網絡上的廣告裝修詩意。

黃桷樹的大小是房價的標簽

蔭涼已無用處

像兒時黑白分明的電影中

編織的草帽上的偽裝

敵人和自然涼不易分清，并且

越來越模糊。

新修的柏油路緊緊抓住土地

強勢的爪

讓土地透不過氣來。

農耕成為項目，在規劃圖上被指點

被推翻重來，預算和撥款

像是古時的風調雨順

只是商業的用處不同。

城市朝更加廣大的縱深處下手，一茬茬

用形容莊稼的名詞

形容鄉村的遺老。

我看見寬敞的大道像鐵鳥飛過天空

縱然世界變完

我站在原處，不敢變心呀

因為那將是先人們回來時

唯一記得的地方。

南太行

楊獻平

名之為“天下之脊”的女媧

五行，最終被移山的愚公

釘進青史。太行山以南，大地向來崎嶇

而不安。山間的烏鴉、五靈脂，金雕飛出的天宇

及其之下的山川，生民何止萬千

我也是其中之一。可我的祖父已經死了

無邊的墳頭上，蒿草最有心計

也明事理。曹家的墓碑歪了

李家的墳堆散了，張家的先祖

夜間托夢說：這是啥年代了，風還吹著

我的骨殖，良心也颯颯而響。后代們的生活好了一點

就不再種糧。還是年老的人好，明知去日無多

還對世事葆有熱心，抱孫子的，被晚霞照亮

瞬間有了佛陀的慈祥，仍在田間打水的

旱煙換成了紙卷

一張口，就是一團炊煙

蜿蜒悠長，猶如珠串的村莊，于山坡上犒賞光陰

層層黑土和黃塵，在世間蠕動、哭和笑

用一副副身板，為大地灌漿、加鋼

而靈魂總要上升，正如我每一次回到那里

于靜夜仰望的星辰

落在巖石和水井里的反光

在天馬山村，我是如此迷戀這些陳舊的事物

楊通

青瓦上堆積的落葉，柵欄和蛛網里搖曳的蟲蛻

祖母坐過的柏木椅子上斑駁的漆釉

祖父水煙壺上深刻的銅銹

父親的馬蹄鐵

母親石水缸上的青苔

堂姐新房門上破損的紅色楹聯

族長肅穆的須髯，與宗祠神龕前青花瓷瓶里的一炷香

半夜的狗吠，凌晨的雞叫，散落在墓地的墳頭石

浩淼水波之上打漁子網中的朝陽

蒼茫群山中在屋脊上空與白鶴共舞的炊煙

紡車轉動、連枷翻飛的聲音，蜂桶出蜜時碾道上

鋪滿的金色黃昏，鄉鄰之間“道不拾遺夜不閉戶”的歲月

那些泅水過河出山求學至今沒有衣錦還鄉的讀書娃

那個經過磨房消失在暮色中的送信的人

族譜上不肯一頁一頁褪色的宗親

葬禮上越走越幽暗的哭泣……

在天馬山村

我是如此迷戀這些陳舊的事物

它們楔在我生命的深處，是無法名狀的悲喜

羅圈巖

李世許

好農具都有個結實的幫子，比如山勢

圍起來，就是一面羅

這樣的榮光被村里人舉在云端，敬于

民歌和篝火的額頭

老屋活在羅底，像一團

慈祥的發酵面，保持潮潤

養著犁頭、連枷、彎刀這些回憶

讓蛐蛐有地方跳落，讓夜色有方向回去

老屋前面有十里荷塘，正好

用來濾藕粉，煮荷葉蛋

在一朵蓮花中央談情說愛

那些滿嘴荷香的女人都叫山嫂子

她們的女兒婷婷如水，空氣一樣

無處不在，不曾婚嫁

入贅得寵這樣的人家哪里簡單

篩選是必須的：

羅面上粗糙的部分，時間的麩皮

配不上羅圈巖深閨喜事

羅面以下紛揚如雨，精細才是生活

才能得芳心，喝交杯酒

與娘子不離不棄，終老朝天

前溪觀石記

王子俊

漲水跑盡昔格達，就退場了。

新鮮的石塊

占據河谷。

結伴而行的

河神們，一路挑著鵝卵石，實在跑不動了，

就扔掉這些沒人接手，惡劣的

神跡。

……我關心的攔河壩，再沒攔住過

河水波光。

謝天謝地，

昔格達，河流方寸已亂，

前溪營帳已經搭好，美好的石頭已經歸位。

山中筆記

魯娟

一

不必急急奔赴

也不必遲遲返回

沒有什么事必須去做

也沒有多余的時光荒蕪

日晷照看一半的林子

另一半被我占有

麂子有麂子的優雅

牦牛有牦牛的閑散

野草莓有野草莓的一生

我有我的愛情

秘而不宣

二

為這葳蕤的草木

濃郁的松香著迷

多少光陰醉于花中

不記其數

多少石子隨斑駁的光影

一一閃爍

我像極了一只來回踱步的松鼠

漫不經心地徘徊

上一秒厭倦林間的寂靜

下一秒又深深扎入其中

三

如此荒洪的熱愛來自于內部

先祖的骨頭和根

牢牢盤曲在此

分出多少枝丫

山中小獸和我

各為一支，同出一轍

爆發出野蠻的生長力

蠢蠢欲動

躍躍欲試

四

哪怕錯過再多榮華

再多富貴

我獨愛這山中的一日

始終不敢輕易起身

驚動這光，這影

這芬芳，這寂靜

這美，這不可復得的全部

鄉村素描

李永才

踩著候鳥一樣的腳步

來到這里

一一我夢中種植的村莊

這里不僅有秋天，還有一些

具體而生動的事物

比如果園的金橘、柿子和紫葡萄

鄉親們喂養的蜻蜓

在陽光下點水，和一位女子的

溫婉、寧靜，小小的眼神

我以這樣的方式認識你

不說秋水伊人

不去想象山水之間

有多少民謠、家訓，古塔的傳說

在黃昏的影子里，連綿起伏

那些走散的人

像一群秋鴻，月光靜止時

又會聚到一起

村前的西江河，不動聲色地流過

與船無關，與這里的村民

深居簡出有關

老井（外一首）

宋春燕

當它終于成為一口老井，它就一直保持著緘默

說到老，其實也就三十多歲

正值壯年

因為時代在節點繞了一個彎

它不得不向梳子草，麻雀

和鴿子糞妥協

也接受清風的說辭

當它和雨水成為莫逆之交

它的內心就獲得了澄明

偶爾有人回來，帶回來一把精致的口琴

月光是它的低音符，木質水桶是它的高音部

一張行走的弓，被太陽拉得飽滿而執著

無數箭矢落進地里，長出四月的小麥

這些小麥都有自己的名字

被喊到了，就高興地搖搖頭

它們其實并不知道

這個四月之后，還會不會有下一個四月

紙蝴蝶

一場大雨，掏空了村莊所有的詞匯

雷聲絞盡腦汁，終于落進棉麻地細碎的口里

青蛙能做什么呢，無非是抬頭表示感謝

盡管谷粒一年年萎縮，渴望與日俱增

它的叫聲驚動了月光，也刺穿了老婦人的眼睛

她從未懷疑，一株豆苗的生長

會有什么不妥

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選擇衣冠楚楚地上岸

他們急于洗白，在月光下摁上手印

那么輕，像一只二月的紙蝴蝶

陽光在江面跳躍

劉強

那是偏僻的春天的一角

陽光在江面跳躍

我眩暈了

不得不閉上眼睛

我經常在陽光明亮的下午

在江邊轉悠

江面上跳躍的光斑

成了我生命中

眩暈的部分

那里人煙稀少，白日巨大

偶爾的綠皮火車

使出全身力氣吼叫一陣

豬圈更加暗淡，土地廟更加冷清

麻雀牽引著云朵

變換身形

總有野鴨子在江面上亂飛

總有潛泳的人浮出水面

我沒有寫出一條江的名字

此地

詹義君

此地，往西百里有山齊眉

傳說在夏天，有山鬼踏溪而出

向路人施媚術

深秋同樣令人神往：寧靜的山谷升起炊煙

鄉愁如青藤，爬滿黃昏的木屋

哦，天府紅谷一一

你星期二要去的地方

那里，有一條小河從《華陽國志》流出

沿岸，綠竹青青、舜華如顏……藏著

一座《詩經》植物園

此地，往西十里白鶴翩飛

它們一再壓低身影，與白云保持距離

用比風還輕的翅膀，畫風景畫

另一個時代，它們駝過得道之人

在白鶴山，神仙和凡人朝夕相處相安無事一一

各念各的經，各讀各的書

三年前，你也曾坐上幽居寺的石梯

聞梵音，思紅塵

“從前慢”。現在也不必急

若午后雨未歇，當撐傘過西橋

秋水無心，不思來路

卵石佯裝瞌睡，暗地里細梳歲月的紋理

岸邊的露天茶寮足以陪你虛度光陰

那個身披蓑衣的漁夫忘了撒網，將一葉扁舟撐到

波心

以一片葦葉作琴，取兩聲鳥鳴下酒

你不妨引他為知音，和他一曲《西河謠》

此地，有人獨立高樓

聽雨。望遠。愛小小的人間

樹心引

李敢

一

窗外有一棵樹

一棵樹上必有一只鳥在叫喚

如果有三只鳥

一棵樹太吵了

這時你必得拾起一塊泥巴擲向

樹的枝椏間

二

天日陰霾。昨天晚上下雨

今日田地濕滑，你的鞋底子粘著厚厚的濕泥巴

你看過了銀杏樹，已經是冬天了

還有葉子在枝椏上綠著

一些葉子已經黃落，它們在林中

地上平躺，繼續死亡

三

紫薇花樹，早早掉光了葉子

現在又有新葉

掛在細枝嫩條，不過是些假葉

寒風凜冽，迅疾凋零是假葉的唯一選擇

四

現在，你望著紫葉李

紫葉李的枝椏尖頂掛著幾片紫紅的葉子

……你已經想到了初春時日，白花盛開著

一塊田地將是一片悲悼的海洋

五

只有人，才有哭泣的能力

只有人，才去砍伐一棵樹

但樹有自生的力量

六

你還沒有看到鐵腳海棠

它有一身鐵刺

刺疼你，它有花朵火紅

在你沮喪時激勵你

活著，不僅僅只是空拳緊握

七

說說桂子吧，它也有掉葉子的時候

但桂子，一年四季墨綠著……

桂子樹心藏著一只鬼

活在人間，活在陰間

桂子舉著一縷風

時時抽打著你的肩背

八

你和樹一同活著，樹在什么時間死亡

你也就跟著一起死亡

你已經死過多次，一棵活著的樹拉著你的手臂

把你從陰世的凄冷中拽回到人間世

九

你沒有活夠，大風在你的胸腔呼嘯

那些尚未投生的野鬼仍在你的血脈中嚎啕

那么活著吧，請繼續

種下村莊

阿爐·蘆根

種下木質的歇山式種子，村莊之花

開在作舊的石器上。種下

舊轱轆，遁地的神輪發出

干澀的水聲。種下土地

長出片片水泥面的廣場，累累音樂

為舞姿打場。種下

一截一截的農歷，機印的對聯

開枝散葉。吸引更多

節日和慶典到來。種下鐵

孿生的鐵。鈸與鈸終將成對

終將生下一聲哐當

種下老人，這種失傳的手藝。

種下村莊，她暗中的植桿是一柄嗩吶

搬運著喉結和腮，星期的盤纏

勇往直前，抵達地面。

父親的晚年

王富祥

讓吃飯的時間慢下來

再慢下來

父親慢慢咀嚼往日的一些事情

含纖維狀的農家菜和粗糧

能品出點不同的味道來

陽光朝九晚五，按時

照射到窗臺上照射到園子里

父親泡一壺茶

靜觀茶葉沉浮，自己給自己續水

八九十度的沸水

保持溫暖的時光不會人走茶涼

父親坐在園子的墻緣

背景是一排金彈子和銀杏樁頭

大部分的樁頭都裸露出衰老的年輪

滄桑的木質長出修剪過的風骨

此情此景，父親童年時

做廣播體操的肢體語言歷歷在目

盆栽在庭園之中翠綠地活著

野菊花

石瑩

火星山上的野菊花開了

它每一年都開。但是，今年不一樣

它們聽慣了山風，和織金娘

嘎嘎地嗚叫，但是好久沒有聽過

我和妹妹的談話

這很可愛。我們論及外面的世界

野菊花靜心地傾聽

我們轉身要走，它們就在風中

抖落，米粒般細碎的愛

但這些留念并沒人收藏

多么不可能

一一我和妹妹愿意成為它們中的一顆

黃昏

鮮紅蕊

是青草追著炊煙

是晚歸的農人走在蛙鼓上

是樹溫柔下來觸摸風

是風吹起河水的皺褶，漣漪轉身抱著鳥翅

是一個人的童年望著越飛越遠斷了線的風箏

是驀然回首，鐵軌上咣當咣當遠去的火車

是犬吠聲中母親喚我回家的聲音

村莊低垂下眼睛

是柳梢頭的月

將它的臉埋進我的臉上

村莊的植物

像返青的植物

我的身體還保留著當年的氣息

一條小溪還在村口緩緩流動

四葉草在角落里安靜地開出白色花

我的眼睛停留在它的花蕊上面

像溫暖的春日詞典

一只蜜蜂飛來又飛去，風輕輕扇動它的翅

風一直在吹，有花瓣在開，有花瓣在落地

有人從這里走來走去，和風一樣，他們用自己

書寫著村莊的結局

記憶中的無數個黃昏

甫躍成

廚房的動靜，豬和我們都能聽到。

當鍋鏟持續刮過鍋底，豬就叫起來了。

這叫聲里，除了饑餓，我總覺得

另有某種悲涼的成分。

這是冬天，時近黃昏，整個村子籠罩在

橘色的光中。房前屋后，我們滾鐵環，爬樹，

擲玻璃彈，用木制的刀槍，繞著柴垛打仗。

晚飯還未上桌，母親還未召喚，

而所有游戲，才剛剛開始。

一浪蓋過一浪，豬的叫聲。

廚房隔壁就是豬圈。印象里我從未質疑過

這種布局的合理性。一桶豬食

提到圈前，叫聲更慘烈了。

我們擠在墻角曬最后的太陽。

我總是無比懷念這即將逝去的一天。

聽見山林在呼嘯

周蒼林

我又回到了山中那片熟悉的山林

我又見到了那些抱過親過的樹木

坐臥過的山石，鉆過的崖洞

和我一起長大的樹木多數已不知所終

健在眼前的樹木我再也無法攀爬，把它們搖動

與我玩耍、游戲的山石都風化變形了

早沒了往日的完整和光滑

用來躲藏的崖洞一些坍塌，一些灌滿積水

再也不能藏身、不能進出

變了，在時光的風雨中一切都變了

就像在它們眼里一樣

我和它們都回不到從前了

嘆息著，當我告別山林

一步一步走向下山的小路

突然一陣風刮來

我聽見身后的山林在呼嘯

像是在用它們的聲音向故人送行

又像是在嗚咽、在嘆息

在和我的心靈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