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倩

“意境”是“意”與“境”結(jié)合的一種藝術(shù)境界。“意”蘊含著情與理,是生命內(nèi)在情思的外溢;“境”包含著形與神,是審美與詩性的表達。“意境說”雖源自中國古代詩論,但并非詩歌獨有,亦可以延伸、泛化至高中記敘類文章的寫作中。高中生進行敘事寫作,不僅要鮮活生動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更要追求沉浸式的審美體驗,引導(dǎo)讀者浸入文本,在閱讀時釋放困惑、滌蕩心靈、解決困擾,從而實現(xiàn)對真實生活的超越性效果。那么我們?nèi)绾卧谟洈㈩愇恼轮羞\用意境化的敘事技巧,從而讓文章更加扣人心弦呢?
我們在敘事時,不能為寫事而寫事,而應(yīng)道事以達意。欣于所遇,則手舞足蹈;胸有塊壘,便自鳴不平。意由心生,再為情造文,文章便自然而成。
梁啟超在《中國韻文里頭所表現(xiàn)的情感》中極推崇“奔迸的表情法”,這種表情法“用極簡單的詞句,把極真的感情盡量表出”,其毫不掩飾的率真、奔迸而出的熱烈最易震撼人心。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第十七卷中,由于宙斯幫助特洛伊,阿伽門農(nóng)帶領(lǐng)的希臘聯(lián)軍被困在濃重的迷霧中,毫無還手之力,死傷不計其數(shù)。埃阿斯見此慘狀,向宙斯痛哭疾呼道:
哦,父親宙斯,把阿開亞人的兒子們拉出迷霧吧!讓陽光照射,使我們重見天日!把我們殺死吧,殺死在燦爛的陽光里,如果此時此刻,毀滅我們能使你歡悅。
希臘人雖珍愛生命,但決不愿忍受屈辱而活。若只能在黑暗中茍延殘喘,那不如在燦爛的陽光里轟轟烈烈地死去!當這樣沉痛而壯烈的情感霎時噴薄而出,一個熱烈的生命便出現(xiàn)在眼前,還有什么比這更激蕩人心的呢?
然而,厚積方能薄發(fā)。如果前文缺少必要的情節(jié)鋪墊、充足的情感積蓄,瞬間奔迸而出的激情就會或莽撞突兀,或綿軟無力,恐難扣人心弦。芬蘭作家本蒂·韓佩在其短篇小說《阿慶基“造反”》中,講述了一位本分守紀的老人托比亞斯·阿慶基因坐在板凳上旁觀罷工游行,卻被警察錯當成是瞭望放哨人而被毒打、抓捕、控告的故事。文中,本蒂·韓佩如此寫道:
“你放什么哨?”警察大喝一聲。
托比亞斯·阿慶基只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解釋自己僅僅是坐在板凳上休息的旁觀者,皮鞭已抽到了他的身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陷入了不可解脫的困境,不禁頓時火冒三丈。這怎么可能呢?!要知道他只不過坐在板凳上……可是憤怒只是再次招致皮鞭的抽打,托比亞斯·阿慶基只得拔起僵硬的大腿一逃了之。
但事情并沒有完結(jié),他確實陷入了解脫不了的困境。不久,他被捕了。受訊、受審,最后被帶到被告席上受到了“參與造反罪”的控告。
……他對警察咆哮起來,他怎么也難以接受警察的指控,他難道會熱昏了頭腦干下這等事……
警察就是認定他有罪,一口咬定:你身上有紫血塊,你就是參與了造反……
托比亞斯·阿慶基搔了搔頭皮,覺悟過來:也許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為旁觀者準備的板凳!
為了使最終咆哮而出的情感更真切強烈,本蒂·韓佩將蠻橫的呵斥、無情的鞭打、笨拙的奔逃、荒謬的控告層層鋪敘,通過高超的剪裁技巧,在極其簡短的篇幅中熔鑄成了一個不可解脫的人生困境。阿慶基猶如困獸一般,四處突圍,卻不知所往,無力掙脫。情感郁積至此,他最終發(fā)出了生命的最強音———“世界上從來就沒有為旁觀者準備的板凳!”
當濃厚的情感郁結(jié)在胸中,我們可以奔迸表達,也可以融情入“境”,委婉道出。所謂“境”,不是割裂地單指某個“物”或某個“景”,而是指“景”“物”“人”“事”綜合構(gòu)成的一種藝術(shù)境界。這種情境的營造,不僅適用于詩歌,亦可運用到敘事類寫作中。美國小說家多克托羅曾說:“好的作品會喚起讀者的感覺,不是正在下雨的事實,而是被雨淋的感覺。”故事,不應(yīng)只傳遞信息,更應(yīng)通過營造一個物我交融的情境,自然地激發(fā)讀者的感覺,從而使讀者隨著故事的起伏而心神蕩漾。
那么,如何營造意境來寄托情感呢?唐代文學(xué)家劉禹錫曾提出“境生于象外”。由此可知,若要實現(xiàn)意境化敘事,我們應(yīng)該先觀物取象,再立象生境。例如《在細雨中呼喊》結(jié)尾處,余華寫道:
這時候雨點下來了,我趕緊往前奔跑過去。我看到了遠處突然升起一片火光,越來越大的雨點與那片火糾纏起來,燃燒的火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逐漸增大。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在雨中脫穎而出,熊熊燃燒。
驚飛的鳥雀、枯黃的落葉、颯颯的秋風(fēng)、慌亂的人群……這些本該出現(xiàn)在失火情境中的物象,卻并未被余華繪入筆下。余華只選取了“雨點”與“火光”這兩個意象,一上一下、一遠一近、一淡一濃、一冷一熱,截然相反,卻又融合得了無痕跡,兩者在空中“糾纏”,共同營造了一個陰郁而躁動不安的情境。雨點綿綿不絕,飄蕩在廣袤無垠的天空,即使“我”全力奔跑,亦難逃離;火光雖在“遠處”燃燒,但隨著“我”的奔跑,愈來愈近,似要撲面而來,將“我”裹挾其中。“我”置身其間,悸動難安,既有生存之渴望,又充滿死亡之戰(zhàn)栗,就如“不可阻擋的呼喊”,迸發(fā)出攝人心魄的悲劇力量。
意象的選取很重要,但意象的組合也要慎重挑選。在合理選取意象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通過意象的并置、疊加,勾勒出一個全新的情境,從而更自然貼切地流露出我們的情思。以《永別了,武器》為例,海明威在開篇寫道:
那年晚夏,我們住在鄉(xiāng)村一幢房子里,可以望見隔著河流和平原的高山。河床里有鵝卵石,還有大圓石頭,在陽光下又干又白;河水清澈,水流湍湍,深處呈現(xiàn)藍色。部隊從房子旁循道走過,揚起的塵土飄落在樹葉上。樹干也滿是灰塵。那年樹葉落得早,我們看到部隊沿路行進,塵土飛揚,樹葉被微風(fēng)吹動,紛紛落下,部隊繼續(xù)前進,后來,路上空空蕩蕩,只剩散落的樹葉。

海明威先通過晚夏、鵝卵石、陽光、河水等意象展現(xiàn)了靜謐安詳?shù)暮推缴睿缓蠼淮斯适掳l(fā)生的地點、背景,將讀者帶入特定的場景中;繼而又借助塵土、落葉等意象,渲染了紛亂的氣氛,讓人隱隱不安。揚起的塵土暗示著戰(zhàn)爭摧毀家園的殘酷性,而那些飄落的樹葉又似乎象征著戰(zhàn)爭前線的青年即將凋零的生命。前后的鮮明對照,有力地奠定了哀傷的情感基調(diào),也揭示了反戰(zhàn)的故事主題。
千古文章意為高,如何用意、如何達意,是所有文學(xué)體裁都繞不開的關(guān)鍵問題,記敘類文章也不例外。相較于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貫穿故事始終的濃郁的意蘊氛圍或許更扣人心弦。因此,我們在寫作時可綜合運用奔迸表情、蘊藉寄情等多種手法,實現(xiàn)敘事與抒情的雜陳、寫實與寫意的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