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精神才是書籍圣殿里的生命氣息。在其他任何地方我們都可以受常規和慣例的束縛——只有在這里我們沒有常規慣例可循。
但是,要享受自由,我們當然也得對自己有一定限制。我們不能徒勞無益地、愚昧無知地浪費掉自己的精力,為了給一個玫瑰花壇澆水,把半個宅子全噴灑得精濕。我們必須在當場準確有力地培養自己的能力。但是,很可能,這就是我們在圖書館里首先要面對的一個難題。“當場”是什么呢?猛然看起來很可能不過是雜七雜八的一大堆。詩歌和小說,歷史和回憶錄,詞典和藍皮書;各種性情、各種民族、各種年齡的男人和女人用各種文字所寫的書全擁擠在架子上。屋外驢子在嘶叫,婦女們在抽水機旁聊天,馬駒在田野上奔跑。我們從哪里開始呢?我們怎樣才能把這數量巨大的渾沌一團理出一個頭緒,以便從我們所讀的書里獲得最深刻、最廣泛的樂趣呢?
說起來好像很簡單:既然書有種種類別(小說,傳記,詩歌),我們只要把它們分門別類,找出各自理應給予我們的東西就行了。但是很少有人向書要求它們能給予我們的東西。我們讀書的時候,想法常常是模糊不清和自相矛盾的:我們要求小說一定要真實,詩歌一定要虛假,傳記一定要把人美化,歷史一定要加強我們的偏見。在我們讀書的時候,如果我們能夠先把這一類的成見全都排除干凈,那就是一個值得贊美的開端。不要向作者發號施令,而要設法變成作者自己。做他的合作者和同伙。如果你一開始就退縮不前、持保留態度并且評頭論足,你就是在阻止自己、不能從你所讀的書中獲得盡可能豐富的意蘊。但是,只要你盡可能寬廣地敞開你的心胸,那么書一開頭的曲曲折折的句子中那些幾乎察覺不出的細微征兆和暗示,就會把你帶到一個與任何別人都迥然不同的人物面前。沉浸于這些東西之中,不斷熟悉它們,很快你就會發現作者是在給予你,或者試圖給予你某種遠遠更為明確的東西。一部三十章的長篇小說(如果我們首先考慮的是如何閱讀小說的話)就是一種創造出來的像建筑物一樣形式固定而又受到嚴格控制的東西。但是語言不像磚頭,它是無法觸摸的;閱讀過程比觀看過程更費時間也更為復雜。也許,要了解小說家創作的種種要素,最便捷的辦法不是閱讀,而是寫作,是親自動手,對于語言使用中的風險和艱難進行一番試驗。那么,就回想一下在你心里留下清晰印象的一個事件吧——譬如說,你在街頭走過時,碰到兩個人正在談話:一棵樹正在擺動;一個電燈正在搖曳;談話的腔調既有點滑稽、又有點悲哀;那一瞬間似乎包含著某種完整的幻象、某種精純的構思。
——摘自[英]伍爾夫著:《一個人應該怎樣讀書?》,劉炳善譯,《福建論壇(社科教育版)》2011年第10期
要是膽子大一點,有充裕的資金,任何受過教育的人都可以靠經營一間書店過上安穩的小日子。……而且這是一門挺有人文品位的生意,俗也俗不到哪里去。和雜貨店與奶品店不同,連鎖經營的書店不可能把獨立的小書商逼入絕路。但在書店上班的時間太長了——我只是做兼職,但我的老板一周工作七十個小時,這還不算經常到外面采購書籍的時間——而且生活作息很不健康。基本上,書店到了冬天會非常冷,因為要是里面太暖的話,窗戶就會因為水汽一片朦朧,而書店就靠櫥窗招攬生意。而且書要比任何其它商品更加容易積塵,每只綠頭蒼蠅似乎都喜歡選擇書封作為自己的葬身之地。
但我不想以經營書店作為終身職業的真正原因是,我在里面工作時,失去了對書籍的熱愛。一個賣書人編織了種種關于書的謊言,這讓他對書籍倒足了胃口。更糟糕的是,他總是得給它們撣塵,將它們搬來搬去。有一段時間我真的很愛書——我是說,喜歡看到書,聞到書,摸到書——至少假如這些書有五六十年歷史的話,我會很喜歡。最讓我開心的事情就是在鄉村拍賣時花一先令買到一大堆書。當你從那堆書里找到幾本破破爛爛、意想不到的書時,那種感覺真是莫名的快樂:十八世紀的某位無名詩人的作品、過期的地名詞典、業已被遺忘的小說的零星卷目、六十年代女性雜志的合訂本等等。你可以在閑暇時閱讀——比方說,如廁的時候,或深夜疲憊不堪的時候,或在午飯之前百無聊賴的一刻鐘——再沒有比翻閱一份過期的《少女之報》更合適的事情了。但從我進書店工作起,我就再也不買書了。一次看到那么多書,足足有五千本到一萬本,實在是看得煩了,甚至覺得有一點讓人惡心。現在我偶爾會買上一本書,但僅限于我確實想讀卻又借不到的,而且我不買那些廢舊書籍。發霉的書頁甜膩膩的味道對我不再有吸引力。聞到這股味道,我的腦海不禁就會浮現出那些偏執狂顧客和死蒼蠅的樣子。
——摘自[英]喬治·奧威爾著:《在二手書店工作》,陳超譯,《閱讀》2019年第9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