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栗和祈禱（組詩）

伊甸

在一個大湖邊

你把胸膛盡可能地靠近大湖

如果大湖允許

你想讓它做你的胸膛

天堂的淚水屬于你了

地獄的淚水也屬于你了

你變得越來越開闊，越來越深邃

即使這樣，你仍然不是大海

大海的胸膛里

裝了全世界的苦

你用閃電的眼睛

看見了自己的卑微、寡淡

和狹隘

在行走中

在爬動、行走、奔跑、騎馬、騎驢

坐轎、坐車、坐飛機……

各種人類移動方式中

你贊美的是行走

和流浪者、農夫、砍柴人、巡道工

和孩子、老人、朋友、兄弟姐妹

和一直念叨你名字的那個人

一起行走，一起在結實的

沒有陷阱的大地上行走

一起戴上藍天這頂寬邊草帽

一起做野性的憨厚的牛仔

一起用穩穩當當的腳步

把大地拓展得越來越寬

該扔掉的扔掉，該扛在肩上的

再重也要扛起來

累了，你就歇一會

千萬不要爬，只要爬一次

你就站不起來;也不要奔跑

跑得太快，會錯過好多風景

走吧，走！不必在乎

是否留下腳印

在鄉村的雨中

這雨，是天空對大地的祝福

它溫柔而纏綿

就像情人間的喁喁私語

這雨，是母親敞開寬廣的胸膛

擁抱莊稼、樹木、小河、村舍……

還有那些穿著紅色綠色黃色雨衣

在地里默默勞作的農人

這雨，是父親對兒女的叮嚀

冷靜，嚴肅，但仍然充滿溫情

油菜花豌豆花蠶豆花心悅誠服地點著頭

悄悄脫下艷麗的衣服

開始腳踏實地創造果實

這雨，是朋友的殷切囑托和鼓勵

香樟石楠女貞甩掉身上的灰暗和污濁

讓自己煥然一新

這雨，是一個偉大的老師在講述生命哲學

自卑的小河挺起胸膛

沉默的青草開始說出內心的愿望

石頭學會流淚

躲在云層后面偷聽的太陽

學會了謙卑和寬恕

在富春江邊

水喂養一棵棵樹木

讓它們以男子漢的挺拔頂起蒼穹

水滲進堅硬而冷漠的石頭

讓它們變得柔軟、溫暖

像大地的乳房

水接過太陽和月亮的光芒

把它們改造成光明和澄澈的水

水寵愛風這個愛哭鬧的孩子

它拍拍風的肩膀

讓它笑出聲來，讓它學會憐憫和謙讓

水像親人一樣撫摸大地的傷痕

唱一支又一支歌安慰它

水像老朋友一樣奔向患病的天空

給它注射激情和活力

水拉著大地和天空的手跳起最美的舞蹈

水流進你的身體

它以它的清潔換掉你渾濁的血液

它以它的慈悲抹去你的贅疣和皺紋

它擦洗你的全身，滋潤你的五臟六腑

你躺下來，流成一條像它那樣寬闊和干凈的江河

在甜瓜之鄉

這些憨頭憨腦的孩子，這些

圓滾滾的月亮

這些簡潔然而內蘊豐滿的詩篇

這些大地母親的

幸福而又憂傷的淚滴

它們樸素、干凈

它們不喧嘩，不炫耀

它們懷揣著內心香甜四溢的秘密

靜靜地等待著

像穿上了白紗裙，等待婚禮開始的

嬌羞的新娘

它們光潔、飽滿的額頭

閃耀著天使般的光澤

誰一聲令下

它們將飛到空中

跳最美的舞，唱最動聽的歌

在對一只黑蜻蜓的凝視中

它黑得那么深，那么純粹

肯定是已經逝去的那個黑夜的黑

全都凝聚在它的身上了

它一個勁兒地黑

它是優質煤的精靈

它是硯臺之魂，它是黑珍珠的化身

除了人類中那些最明亮的黑眼睛

沒有一種黑

比它更高貴，更有尊嚴

它一個勁兒地黑

在綠色的雜草與褐色的泥土之上

在白墻之側，在紅色的標語與旗幟之間

它越來越黑

它黑得如此執著，如此強烈

它的黑發出了無人能抵擋的光芒

在天地之間

它是一枚鋒利的針

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鑒別

它將扎在誰的身上？

在星空下

星星的目光穿透你的惶恐

和你的憂傷——你卸下白日的塵埃

在你信賴的橡樹和榕樹之間

默默站立，學習它們恬靜和深沉的呼吸

一無依傍的尊嚴，向廣漠天空伸展的

憐憫和敬畏

你像數星星一樣

數著你一生辜負過的

云朵、火焰、溪流、青草……

你的罪孽所制造的

折斷翅膀的蜻蜓，破碎的水晶……

星星時隱時現——你不知道這是寬恕

還是斥責

你承認你并未歷經滄桑

你狹隘而卑微的一生

像星空下的狗尾巴草，放不出一絲光芒

也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但它們不匍匐，不哭泣，不怨恨

它們微微低頭

只是為了向天空致敬

星空下你睜大眼睛

世界仍然模模糊糊

你想看清什么？你又能看清什么？

只要看見星星在閃爍

只要借用星星的目光

看見自己的靈魂——看見它的色彩

也看見它的晦暗。只要借用星星的目光

看見橡樹和榕樹身上的

累累傷痕

——你為它們寫下最后的詩篇

在莊稼地里

在莊稼地里，就是在親人中間

那兩株一高一矮的高粱

憨厚，慈祥

是你的祖父和祖母

那兩棵在風中絮絮叨叨的玉米

是你的父親和母親

你的兄弟姐妹是一株株果實飽滿的麥子

那些稚嫩可愛的稻秧

是你的女兒，侄子，外甥……

在莊稼地里，你是那棵站在他們身邊

低著頭注視他們的向日葵

有時抬起頭來看看太陽

也只是為他們祈禱

你伸出十只綠色的手

向所有親人揮動

疾風吹過莊稼地的時候

每一張葉子的呻吟，每一根莖的掙扎

都會讓你的心像刀割一樣痛

在怒江邊

童年時你渴望飛越千山萬嶺

來看看她是怎樣發怒的

有一天你終于被千山萬嶺

推到她的面前，你已經白發蒼蒼

她等你等得太久，你遇見她時

她似乎已把世道看透，冷漠而安詳

她的步伐偶爾有點急躁

但她已學會克制，努力讓自己鎮定、從容

無法鎮定、從容的是你

你的每一條血管都是怒江

那么多的大山在頭頂咆哮

那么多的野獸在天空占據了神的位置

怒江說：憤怒是易碎的瓷器

不是堅硬的石頭，更不是綿綿不絕的泥土

她不怒自威，她懷抱著石頭和泥土

緩慢而又不可阻擋地向前奔走

在鄉村之夜

鄉村老了，它蹣跚著走入孤獨

喘氣的聲音有點兒粗

累啊！歲月像沉重的泥土站立起來

撲在幾個白發老人身上

幾只狗的叫聲卷起無邊的寂靜

幾棵槐樹的嘆息讓溪水停止了絮叨

螢火蟲是黑夜身上的傷口

幾縷窗縫里漏出的燈光是村莊的傷口

一陣陣涼意從清代的瓦片里滲出

從明代的水井里溢出

深深的涼，深深的靜

深深的黑，深深的憂傷和絕望

在平原

群山躲入地下

臺風、謊言、坦克橫行無阻

麥子大片大片生長，又大片大片被割去頭顱

一棵遍體傷痕的白果樹能堅持多久？

太多的路，向所有方向奔跑

轉一個圈或者幾個圈又回到原地

太多的可能，成為太多的不可能

誰能收起那條捆綁整個世界的地平線？

在沙灘上

你不想踩在那些沙子上面

你討厭下陷、滑動和被綁架的感覺

人們都說這些沙是溫暖的，這些沙

是柔順的

但是大海為什么要拼命推開它？

大陸為什么緊張地往后退縮

唯恐它賴在自己身上？

有時，你必須踩著這些沙走向海洋

有時，你必須踩著這些沙走向大地

你不得不踩在沙上

用赤裸的雙腳去和它們較量

你會被它們捉弄，被它們藏在暗處的

陰險和殘忍

扎出深深淺淺的傷口

在沙灘后面

憨厚的泥土把一群綠色的孩子

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