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鄉村，看見未來教育

周麗

高低錯落、五彩穹頂的城堡小屋，掩映在青山翠谷間，閃動著流光溢彩，宛若童話之境——這就是被譽為“中國最美鄉村小學”的杭州市淳安縣富文鄉中心小學。近兩年，數以萬計的散客專程到此“打卡”，還有八名城里娃來這里上學。富文鄉中心小學儼然成為以千島湖聞名的淳安縣的又一張名片。不僅外觀顛覆了人們對傳統鄉村學校的印象，這所僅百余名學生的“網紅”小學，更承載著“一場醞釀自綠水青山間，最終惠及農村學子的教育改革”。

讓農村微校看到希望

蔣莉，是這場教育改革的牽頭人。

現為浙江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的蔣莉，有著令人矚目的履歷：曾任杭州勝利小學、崇文實驗學校校長，而后12年間又擔任了杭州市上城區教育局局長、杭州市教育局副局長。

作為“杭州教育圈里出了名的理想主義者兼行動派”，蔣莉“敢想、敢說、敢做，永遠閑不住”。擔任校長時，蔣莉便通過實施綜合改革，打造了勝利小學、崇文實驗學校兩所在杭州炙手可熱的名校。在上城區任教育局局長期間，她大膽進行街道辦幼兒園管理體制改革，率先實現學前教育公辦民辦一體化。到了杭州市教育局，雖然分管行政后勤工作，但蔣莉始終認為，要讓一所學校有新的面貌，讓教師熱愛教育教學工作，一定要靠綜合改革。“一直以來對鄉村教育比較關心”的蔣莉還有另一重身份——21世紀教育研究院常務學術委員，主要負責農村小規模學校綜合提升項目研究與實踐創新。

2015年，由蔣莉牽頭，杭州市教育局組織多個部門在淳安、建德、桐廬等縣市開展了為期一年的農村小規模學校發展情況調研。

蔣莉提及，淳安的一所小規模學校，一個年級只剩下兩個孩子，學校面臨拆并，招致一些家長反對。“哪怕只剩下一個孩子，這一個孩子，肯定是有客觀原因的，并不是說把他放到縣城的學校他就會感到滿意。”

調研下來，蔣莉最大的感受是，絕大部分農村小規模學校的校長、教師老齡化較嚴重，有一些校長還有一 兩年就要退休，加之學生人數不斷減少，校長和教師普遍缺乏積極性，“覺得特別看不到希望”。

蔣莉曾表示，小規模學校不僅是農村山區、牧區不得已而為之的選擇，也是現代學校存在的基本面貌。建設小而美學校，不僅是履行政府公共服務的職責，更是保障老百姓利益的必要舉措。

在調研的基礎上，杭州市教育局提出了農村小規模學校整體提升綜合改革項目，富文鄉中心小學被確定為首家試點學校。2018年10月，淳安縣教育局與21世紀教育研究院簽訂為期五年的委托管理協議，以富文鄉中心小學為試點，進行一場顛覆性的教育改革，走出中國農村學校“小而美、小而優”的新路徑，為鄉村振興注入持久動力。

一場農村學校的進化升級

綜合改革的第一步——定制適合兒童為未來而學習的生活空間。

蔣莉介紹，富文鄉中心小學是由一所九年一貫制學校演變而來，當初最大規模時學校有近千人。改建前，學校有20余間教室，從掛在門口的牌子上可以看出有班級室、實驗室、音樂教室、計算機教室等。雖然教室大量富余，但在實際教學中，因為所謂的專用教室功能不全，專業教師也不齊，這些教室只在檢查和填報各種數據時才派上用場。“一半教室在使用，一半教室空在那里，從教育資源角度來說，是蠻浪費的。”

蔣莉邀請了中國美院風景建筑設計研究院總建筑師王偉與上海中同學校建筑設計研究院院長吳奮奮擔綱校舍的整體改建工作。原來的20間大小功能相似、設備簡陋的教室，被改建成10個學習空間，其中6間標準教室、3間綜合性的專用教室和1間人文講壇。老師日常辦公就在標準教室內。騰出來的面積主要用于公共空間和室內運動活動空間。蔣莉說，這些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公共空間，既是學生玩耍、活動的地方，也是學生交友、學習的空間，還可以作為課程研發、實施校本課程的場景。

“學校不僅要為孩子們提供適合的學習空間、活動空間，還要為他們提供適合的生活空間。”例如：教學樓每一層樓梯旁邊都設置了孩子們喜歡玩的滑梯;教室的一面安裝了落地玻璃窗，為的是讓校舍背后的竹林直接映入孩子們的眼簾;學校門口一塊撂荒的小菜地，被學校借來變成了孩子們的生活課堂……“我們打造了一個對兒童友好、適合兒童身心、符合兒童特點的校園，讓他們能夠在校園中感到安全、溫暖、好玩。”

當然，這場顛覆性的鄉村教育變革不僅僅是硬件設施上的改造。

蔣莉和管理團隊指導學校重新設計了一系列內部管理制度，包括組織架構、課程規劃、獎勵性績效工資考核等方案，為辦學理念的落地提供制度保障。

學校選派2位教師到全國首家實施新班級教育的崇文實驗學校跟崗學習半年，熟悉包班協同教學的策略與特點。之后按照1：6的師生比配置打造全科包班教師。全科包班教師至少承擔兩門以上學科教學任務，倒逼教師提高教學效率，促進教師之間的協同教學、班級管理。

為彌補農村小規模學校教學資源的不足，蔣莉委托杭州崇文實驗學校和長江實驗小學研發了1500個線上學習教學資源，供師生們隨時下載使用。

學習方式上，從以教定學向以學定教轉變。通過多樣化的學習平臺，促進學生掌握多元化的學習方式，包括自由學習、融合學習、拓展學習、綜合主題課程學習，提高學生的學習能力。

此外，在學生評價上，摒棄傳統的以分數定成敗的評價方式，以學生身心健康為核心重構學生發展性評價體系。

“往前走是一片光明”

“農村小規模學校需要既有教育情懷又有學校專業管理能力的校長。”誰來執行這一變革重任？另一個理想主義者——姜蔚穎，“接單”了。

姜蔚穎曾在三所初中任教25年，當過14年副校長，而后又出任千島湖初中黨支部書記。在初中，姜蔚穎感到，學生的家庭教養、行為習慣等已基本定型，很難去改變，理想中的一些做法難以發揮作用。她想到“小學生的可塑性強”，特別是鄉村小學，急需優質的教育，于是主動請纓到富文鄉中心小學，來打好孩子一生的底色。

學校被選定為試點校時，姜蔚穎到這里任職還不到一年。起初，面對“用5年時間進行一場教育改革，走出一條鄉村學校‘小而美‘小而優新路徑”的目標，姜蔚穎茫然無措：治理模式如何改變？課程如何規劃？改革的抓手是什么？5年規劃怎么寫？“目標很模糊，只知道往前走是一片光明。”

2018年7月初，蔣莉團隊就農村小規模學校如何實現“換道超車”，從理念認同、現實操作等層面，為全體教師做了一場為期四天的定制式培訓。轉折點慢慢清晰。

“換道超車”需要給學校爭取一條“專道”。這條“專道”就是實施委托管理，給學校足夠的自主權。姜蔚穎說，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創新點是，學校在委托管理的五年內不參加縣內統考，對學校從應試的分數評價轉為發展性的目標評價。由此，對于教師的考核，學校也不再基于考試成績，而是對教師的過程性工作進行獎勵。學生全面素質的考核，則由教師自主研究制定。“這樣我們就有了喘息的空間，可以做很多的嘗試，教師、學生的活力也得到了釋放。”

通過和教師不斷磨合、摸索，與相關專家交流取經，姜蔚穎的規劃逐漸明晰。學校原有的“毅行”生活教育被拿來作為改革的一大抓手，在全科包班機制下進行跨學科的主題融合教學。

學期初，教師們要根據任務內的教學內容與其他學科教師，包括音體美教師一起交流、備課;每月，教師們要進行生活主題融合的教學研究探索。姜蔚穎介紹，在上每節課前，教師都會考慮三條融合途徑：一是將課程拓展到生活中去;二是將各學科進行生活主題化融合;三是從生活需求出發研制課程。例如：村里流浪狗很多，讓學生研究如何給流浪狗做個家;校園里的池塘時間一長水會變混沌，讓學生思考如何去改變池塘的生態環境、凈化水……“主題融合教學改變了以教師為主體的方式，真正讓孩子們成為學習的主人去探索。”姜蔚穎說，現在常聽人評價“我們的老師上課跟杭州市里的老師很像了”。

“毅行”生活教育課程指向為學生做好未來生活的準備。除了基礎課程，學校還發揮教師特長、聘請社會導師和有專長的家長，開設了麥稈扇制作、草木扎染、木工、陶藝、拉丁舞、瑜伽等拓展課程。拓展課每星期兩節，學生每學期可以體驗一門。

“找到自己真正鐘愛的方向，有毅力地堅持下去，讓學生成為更好的自己，這就是我們推行的毅行生活教育。”姜蔚穎說，學校教育要適應未來社會的需求，有利于孩子以后立足社會，讓孩子終身受用。

改變，正在發生

“增加10%以上本地生源”是學校五年辦學目標之一，如今這一目標已提前實現。學校不僅迎來了鄉村學生的回流，還引來了杭州、廣州、常州等城市學生的“逆流”。“下半年，學生人數應該會達到130多人。”姜蔚穎表示，“如果沒有改革，現在可能已經降到100人以下了。”

姜蔚穎說，學校的改變，一是有賴于學習空間的重構，在學校里，每個孩子都能找到自己喜歡的角落，“孩子喜歡上學，就算放假了也想要回到學校來學習、活動”;二是得益于現代化的學校治理，民主的管理方式，讓師生成為學校的主人。而其中關鍵的一點是教師觀念的轉變：把學校建成一個充滿親情的家園、生動活潑的樂園，最后才是探索求知的學園。比如游學旅行、考察村莊等活動，學校以“家庭”為單位來開展，每個“家庭”都有各自的名稱、口號、團隊造型，教師要加入進去一起展示。再如，學校要求全科包班教師每學期至少跟班里的每位學生進行一次不少于30分鐘的交談，更多地關注孩子的身心健康、情緒、情感，表揚到每一位學生，捕捉學生的閃光點。“現在教師們越來越習慣于跟孩子們聊天、交流，孩子們的身心健康度、自尊感都得到了提升。”

曾經，有人不理解，孩子是來上學的，讓他們這么開心干嗎？蔣莉的觀點是，為什么不讓孩子開心一點呢？農村的很多孩子，父母背井離鄉去打工，讓他們對生活缺少期待。學校應該像媽媽一樣去愛他們，讓他們在愛意滿滿的生活中長大。

還有人擔心，孩子快快樂樂地過了六年，學習成績不好怎么辦？蔣莉答道：“我們把學校改進好，把委托管理的體制、課程體系、評價方式建好，把教師的積極性調動起來，學校給孩子帶來的一定是好的、正向的影響，孩子一定是幸福的、有智慧的。”

在學校里，孩子們組織了“毅行小鎮管理委員會”，每個星期委員會的“鎮長”“副鎮長”以及七個“部長”要開會查找討論學校的問題，如同校長一般。孩子們的糾紛，可以通過“微法庭”自己解決、自我教育。孩子們還開起了超市、銀行、環保公司、廣播站等，進行自主服務的實踐。姜蔚穎說：“來學校參觀訪問的人都覺得我們的學生膽子特別大，有什么想法都會積極地表達，也很自信、大方、懂禮貌。”

至于學生的學習能力，學校對畢業生進行了跟蹤。目前在千島湖建蘭中學的王子巖同學，成績一直保持班級第一、年級前30名;升入另一所初中的學生有5名上學期期中考試進入了學校前60名——“每年從這所學校考入淳安縣省一級重點高中的一般為60人。”姜蔚穎說，學校培養出的孩子有自己的目標，能夠規劃自己的學習，遇到問題，也有更好的心理彈性，而不是被動地去學習。

姜蔚穎希望這所農村小規模學校的價值導向、設計理念和服務內容，都能夠適應未來社會對人才培養的要求，并成為未來學校的“鄉村樣本”。

這場致力于實現農村學校“換道超車”的教育改革吸引了教育界的廣泛關注。富文鄉中心小學的綜合改革總共花費1000余萬元，這錢花得值不值？蔣莉答道：“我認為肯定是值得的，因為這筆投入換來的不只是一所學校，還是100多個和一屆屆更多孩子的未來，以及鄉村教育的一份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