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空氣還是來了。
父親的慢性肺病剛熬過了一個嚴冬和酷暑,母親很擔心即將到來的又一輪秋冬。回鄉的路上,我焦灼地盯著車窗外掠過的楊樹,仿佛從現在開始,北半球的每一片落葉都與我有關。
到了要考慮一切的節點。就像這季節,會變換,會更替。對喜歡老物件、遍訪各地古跡的我來說,有這樣一個老舊的家,真不知應該欣喜還是悲嘆。這樣的情緒在剛過去的炎熱難耐的夏天達到頂點——我在老家無意中翻找出了幾本影集。
我作為兒子、作為父親,加上作為一名攝影師,少小離家,如今在幾十年沒有變樣的家里打開這樣的相冊,視角多重,五味雜陳。
它們就是我自己的“名勝古跡”,也是我的“家庭攝影史”。
幾本影集,一躺幾十年,它們遠不像舊家具那么沉默。
一本影集在累積的過程中,我們往往不覺得它有什么能量。偶爾翻看,可能只是當作消遣,嬉笑著說:“哈哈,看我當時是那樣的……”越往后,時間這個東西介入了,事態就變了,變得驚心。影集厚了,輕的時光也就變重了。
一般來說,為了留住歡樂的印記而拍下的照片,我們通常樂意把它們攢下來。老人與兒孫長年分隔兩地,照片更是珍貴的記憶實體,是互相傳遞思念的憑證。
在照料父親的這段時間,我打算認真整理一下這些照片,為舊的我、舊的家,做一場停留。基因這東西是刻在血液里的,再肆意放飛的游魂也會被它“捉拿歸案”。那些照片雖然是零散甚至無序的,但一打開它們,記憶就開啟了,噴涌如泉。
那源頭,正是我的來路。
我的父親當年從師范院校畢業后,被分配到外縣的鎮上當老師,三十多歲時娶了我媽。他們結婚的第二年,在父親老家的村莊里,我來到了世上。

嚴明攝影作品
幸福的小夫妻抱著剛滿一百天的我,從村里來到蚌埠的一家照相館,拍了“百日留影”。現在想來,這算是父母給我的最早的一份與文藝有關的禮物。
高中的時候,父親曾對我說,我要是考上大學,他就送我一只小照相機。但是此事后來并未兌現,我離家的時候,他買了一把廣東產的“紅棉”牌木吉他給我帶上。相機和吉他,可能是父親曾經奢望卻未能擁有的東西。文藝之心未泯的父親那時候還不知道,這兩樣東西后來在他那個“浪蕩”兒子的生命里,掀起過多么大的驚濤。直至今日,還波瀾未平。
小時候我跟妹妹只有一張合影,那是來學校給畢業生拍合影的照相師傅給教師子女的福利。妹妹小我兩歲,小時候是我的跟屁蟲,特別乖,什么都依從哥哥。那個年代,大概多數家庭有重男輕女的風氣,教師之家也一樣。妹妹在這樣的家庭,從父母平時的態度里,應該也會漸漸明白哥哥似乎更重要。后來聽我媽講過的一件事可以佐證:某天我跟妹妹各分得五塊餅干,擺在桌上準備開心享用。這時候家里來了小朋友客人,我就給了客人兩塊。然后,我妹妹默默從她的餅干里拿出兩塊給我補上。她把這一切做得理所當然,她自己可以接受只剩三塊餅干的現實。而作為哥哥的我,接受得心安理得。
初三畢業前夕的一個周末,我在縣城的一家照相館拍下了平生第一張彩照。穿著新買的彩條運動服、白球鞋,在照相館一角有金色欄桿、葡萄枝、花盆的置景前,擺下了一個自認為青春的造型。如今看來,還是土洋土洋的小鎮青年。青澀的毛頭小伙,開始有了“自選動作”。內心里有一種“長成了”的自我認定,有了一點躍躍欲試的英雄主義,盤算著如何與這個世界一戰。
從一個翩翩少年、文藝青年轉變為搖滾青年,仿佛只需要一轉身的時間。
淮南,我離鄉求學的地方,我在那里愛上了吉他。那是我平生到過的第一座大城市,一個搖滾重鎮,滿街黑豹,一地唐朝。后來為了生存去福建干歌廳,又為了學藝停下一切去廈門繼續拜師,再后來又去北京的搖滾學校……終于,我帶著音樂夢想去了廣州。
音樂夢在南方沒能繼續生長,我上班了。在廣州做記者的時候,特別是有了孩子后,往老家寄的照片多了起來。做了攝影記者之后,拍照者才真正成了我。因此,我也成了總是在照片中缺席的父親。
在廣州做記者的十年里拍了大量的家庭照,我會不定期地挑選一些洗印出來,寄給爸媽,告訴他們,我們在他鄉一切安好。電話那頭總能聽到媽媽開心地說“相片收到了,家里一切也都好”,讓我放心。后來我又辭職去各地拍照,搞創作,偶爾也會留影,但那樣滄桑的照片卻從來不敢寄往老家。類似搞搖滾時期的困頓、顛沛,怎么也不能讓爸媽知道,不可以再讓他們為我擔憂了。

嚴明
父母對我的憂心真是無盡的,綿延至今。
孩子們都不在家的這些年,父母偶爾也照相,主要是單位活動、旅游時的留影。他們也從沒有兒女負擔的清閑中年逐漸抵達晚年。
我又發現,往老家寄照片的習慣,后來并沒有堅持下去。它止于前幾年,老家的影集在幾年前不再添加新內容。原因有二:那時候我開始每年帶孩子回去;當然,更因為后來有了可以拍照、拍視頻的智能手機。
想念這個東西,是會凝聚的,也像膠片從曝光到顯影、定影,得有一個過程,期待感才會顯現。可是通信、交通的手段發達了,久而久之,“期待”漸漸失去了原先真實的痛癢。
父親這兩三年來病重,慢性的肺纖維化使得他不得已而臥床。父親的記憶力也在逐步衰退,很多從老家前來探望的親戚,他已經認不出來了。就連我的姑姑——他的親妹妹,他也怎么都想不起是誰,搞得姑姑特別傷心無奈。
暑假時,我的孩子曾抱著影集跑到他爺爺床頭,指著爺爺奶奶的結婚照問:“右邊的這位帥哥是誰?”爺爺凝視良久:“可能是我……”
影集里有幾張父親退休前后與同事、鄰居的合影,我發現每個人的頭頂上都有一個字。原來是父親用鋼筆直接在照片上標注的,那是照片中那些老同事、老鄰居每個人的姓,甚至還包括他自己的。胡、杜、余、吳……之前我還納悶,相片中的那些老師,有些是幾十年的鄰居,熟悉無比,何必在好好的照片上用鋼筆寫字,顯得突兀,也不雅觀,像小孩子的行為。
現在我終于懂了,原因應該是父親在若干年前,就對自己的記憶力衰退有所覺察。一張照片的美觀與否已不再重要,影像的真實性、留存性似乎也會靠不住。他找出了筆,決定把還能想起的姓氏徑直寫上去。
他怕忘掉這個世界。
(若 子摘自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長皺了的小孩》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