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我是一個對驢充滿尊敬的人,雖然我知道拿破侖在遠征埃及途中曾下令“讓驢子和學(xué)者走在隊伍中間”,但那是歐洲的驢子,我對驢子的感恩是緣于一匹來自河南許昌的驢子,它是那么平凡,灰的皮毛使人感受到世間的剝削和損耗,身上的鞭痕使人想到憐憫——三十年后的我是在一種懷念的襲擊中想到了最初的畫面,在冬日的陽光下去、暮色漸緊的時分,一輛驢車湊到了我家的土門前,我只十歲,一個陌生的外地人的模樣伸著脖子向我家張望,直到母親疑惑地走近,那人的皮帽子下笑出聲來!
是誰,這樣怪怪的?我看到的是一張布滿霜雪的臉,兩年的分離,閃回、轉(zhuǎn)換,認出來!
那是我的父親和一頭遠道而來的驢子。父親回來了,帶來一頭來自異鄉(xiāng)的驢子。
驢在我家一年,就賣掉了。賣它的時候,父親把家里的黃豆炒了一升,讓驢好好吃一頓飽飯走了。
驢子賣掉后,父親陷入了一種孤獨與自責(zé),父親不善語言,他把與驢子無言的交流當成了一份生趣,在艱難的歲月里,與人處不易,這也許是驢子和父親深層情感的隱秘,但生活的逼迫,使得父親不得不把驢子賣掉還債。
但是一天夜里,父親說“驢子回來了”,起身果然見驢子站在門前,那時天還未明,父親開開房門,讓驢子進來。那驢子一點都不客氣,徑直走進房子,父親捋捋驢耳,驢子用脖子貼貼父親,就差沒有拱手問安了。
父親把驢子送回買主,后來,驢子隔一段時間還來,在門口站一下,又原道返回。
有一天,父親到公社拉著車子買化肥,遠遠地就見一頭驢子拖著犁鏵奔跑而來,蹄腳上滿是犁鏵碰撞的血痕,聽見驢子后面人的吆喝:瘋了,驢瘋了,躲開。那驢子拖著犁鏵飛跑著,全然不顧犁鏵撞著蹄腳,咣當咣當。但等驢子到了父親面前,它卻沉靜了。父親細看,原來是我們家賣掉的那頭驢子。驢子表現(xiàn)了一種激動,父親拉化肥從這個村旁經(jīng)過,這個村子正是父親賣掉驢子的地方,不知是什么靈犀,正在耕地的驢子知道了父親的經(jīng)過,它好像要盡地主之誼,非得和父親會面,于是就上演了從田野罷工、遁逃、飛奔的一幕。
父親把這件事給大家說了,大家都感到驚奇,驢的脾氣確然是倔,它可以不耕地怠工,你可以鞭打,可以斷絕它的食糧,但它非得要見父親一面。

可是后來,我離開了村子到公社上學(xué),驢子夜晚到我家來過幾次,我都沒有見到。但驢和人一樣,墓草蒼黃,終要老去,老了的驢子的步履開始顯得遲緩,牙齒開始脫落,在一日夜里,父親起來,他知道驢子來了,但拉開門閂,父親看到了這樣吃驚的場景。
滿是淚水的驢子前膝跪著,是那樣不依不饒。
驢子的買主看到驢子一天天老去,不能再做重活,就于夜里商議,天一明把驢子牽給屠夫宰殺換錢,敏感的驢子肯定是感到了血腥要撲鼻而來,它掙脫韁繩,回到了父親這里。
已經(jīng)沒有多少毛發(fā)的驢子跪著,上面滿是鞭痕,它開始悲鳴,一聲一聲,父親說就像孩子的涕泣,這就是驢子的命運,老了的驢子難免被宰殺的命運。耕地、拉磨、侮辱、鞭笞,但沒有改變這頭敏感的驢子生命,在被蹂躪的日子快要終結(jié)的時候,它在夜里為它和像它一樣的驢子悲鳴,真是何堪其痛。
父親把驢子贖回不久,驢子就死掉了,父親獨自把驢子埋掉,埋在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時隔多年,父親也死去,我總想為父親立一塊碑,上鐫:這是一個熱愛驢子的人。但礙于鄉(xiāng)村的風(fēng)俗,我一直沒有這樣做,歉疚一直折磨著我,對驢子對父親,我想說:
“我愛你們,驢子和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