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法人》特約撰稿 曠涵瀟
隨著我國當下社會家庭結構、人口壽命和私有財富處分觀念的巨大變化,隔代財富傳承——財富擁有者跨過子女直接向孫輩及以下晚輩親屬轉讓個人財產的現實需求愈發迫切。因財富傳承具體方式不同,最終接受財產的孫輩及其后代可能成為繼承人、受遺贈人或者受益人。
按照現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及正在審議的民法典(草案)(2019 年12 月28 日公開征求意見),隔代財富傳承目前只能通過特定情形下法定繼承和遺贈實現,但實現過程均存在一定缺陷。民事信托對于隔代財富傳承盡管具有一定的優勢,但該制度在我國仍存在諸多法律障礙,尚不能發揮出應有功能,其根本原因在于我國對民事信托的功能定位不明,進而未能將信托制度納入我國民事基本法。
面對當下的隔代財富傳承需求,民法典需要在制度層面對遺囑信托加以回應,至少應在繼承編中將其作為遺囑處分的方式之一,待日后條件成熟時,更應將生前設立的民事信托與民法兼容。
隔代財富傳承需求的產生有以下三方面原因:家庭關系中大量存在的“隔代親”現象,比如“隔代撫育”“隔代陪讀”關系,導致祖輩在去世前具有將生前財富直接轉移給孫輩的愿望;壽命延長導致繼承發生時點的推遲,而家庭中的孫輩年輕人則面臨購房和教育等剛性財富需求,隔代財富傳承正好可以滿足財富用途的變化;法律允許“死者之手”在一定條件下對在世者的生活和財富獲取進行安排。
按照我國法律,繼承可以通過遺囑處分和無遺囑狀態下的法定繼承實現。遺囑處分包括遺囑繼承(財富繼受者屬于法定繼承人)和遺贈(財富繼受者為國家、集體或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兩種主要形式。在法定繼承中,無論是現行繼承法第十條,還是民法典(草案)第1127 條,均未將孫子女、外孫子女及其以下親屬列為法定繼承人。
想要通過法定繼承實現隔代財富傳承,需要嚴格的條件限制,目前僅存在以下四種情形:其一,在繼承法第十一條、民法典(草案)第1128 條的情形下,被繼承人子女的晚輩直系血親可以作為代位繼承人;其二,如果繼承人死于被繼承人死亡后、遺產分割前,由其子女(被繼承人的孫輩)轉繼承;其三,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繼承法〉若干問題的意見》第22 條的情形下,養孫子女第一順位繼承權;其四,孫輩由被繼承人扶養且年幼,或其對被繼承人扶養較多,可以根據繼承法第十四條規定的遺產酌給請求權適當分得遺產。
需要注意的是,以上情形均非財富擁有者基于自由意志作出的隔代財產轉移,而僅僅是在特定情形出現后,客觀上呈現出“隔代傳承”效果。比如,代位繼承和轉繼承的發生,實際上還是基于下一代繼承人的繼承權,僅因為下一代繼承人死亡而實施的無奈之舉。由此可見,法定繼承規則并沒有給隔代財產轉移創設太多制度空間。
當存在有效遺囑時,應按照立遺囑人的自由意志來分配財產。但是,我國繼承法和民法典(草案)繼承編規定的遺囑處分,僅包括遺囑繼承和遺贈兩種方式,遺囑繼承的對象限于法定繼承人中的一人或者數人,遺贈對象還包括法定繼承人以外的人。因隔代財富傳承的對象均不屬于我國的法定繼承人,故無法通過一般的遺囑繼承實現。
那么,在我國的遺囑處分下,隔代財富傳承只剩下遺贈這一種方式。然而,遺贈也存在諸多局限:其一,未出生的孫輩以下后代不可能成為受遺贈人(胎兒除外);其二,遺贈分配結果可能損害特定繼承人的必要遺產份額(必留份),進而影響該遺贈行為的法律效力;其三,在附義務/條件的遺囑繼承或遺贈中,若涉及對前后多個繼受人時間、效力不同的權利安排,是否會創設出違背物權法定原則的權利,該權利能否強制執行,仍存在爭議。
與附條件遺囑繼承/遺贈相似,以德國為代表的部分大陸法系國家還存在后位繼承/后位遺贈制度,比如,財富擁有者可以在遺囑中指定兒子作為前位繼承人,并指定孫子(可能未出生)作為后位繼承人,從而實現隔代傳承。但是,我國現行法及民法典(草案)都沒有規定該制度,可能是考慮到其在遺產利用效率上的局限性,以及前位繼承人可能喪失繼承權從而導致的不確定性。
與后位繼承、遺贈以及前述特定情形下的法定繼承相比,英美國家普遍通過民事信托解決隔代財富傳承問題。英美國家的財富擁有者選擇民事信托,除了基于稅收優惠的考慮,以規避“隔代轉移稅”的征收(美國自1976 年開始對遺贈中的隔代財富傳承征稅,如果財富擁有者采用遺囑信托則無需征稅),更多是考慮到民事信托兼具安全性與高度靈活性,具體表現在以下方面:
第一,民事信托制度可以防止財富繼受者揮霍財產。在法定繼承或者遺贈的情形下,孫輩及以下后代可能是未成年人,心智不成熟,揮霍浪費財富。相比之下,財富擁有者設立生前信托或遺囑信托,可以將財產轉移給值得信賴且具有專業管理能力的受托人,向財富繼受者定期定量分配。這既有助于財富保值增值,也可防止財富繼受者立即控制進而揮霍全部財富。即使受益人打算將收(受)益權折價轉讓以提前變現,或者直接用受益權償還債務,信托制度中靈活的“揮霍條款”足以防范這種情況出現。
第二,民事信托可以保障財富安全。信托財產具有獨立性,無論是委托人的債權人還是受托人的債權人,均無法執行信托財產。如果因受托人管理不當導致財產損失,受益人還可以主張不當利益歸入信托財產以及損害賠償。
第三,民事信托可以克服財富繼受者缺位問題。如果遺囑指定的財富繼受者未出生或死亡,遺囑處分行為不生效,只能回到法定繼承規則下分配財產,從而導致隔代財富傳承的目標落空。主要表現為以下情形:當遺贈行為發生時,遺囑指定的孫輩及后代未出生,也不存在腹中胎兒的情況,遺贈不生效;在后位繼承中,前位繼承人在繼承發生前或遺產分割過程中喪失繼承權。
相比之下,信托制度的靈活性可以有效克服財富繼受者缺位問題:一方面,財富擁有者可以將在世者作為受益人,并在信托文件規定,當孫輩出生后,受益權自動變更到隔代財富繼受者名下;另一方面,財富擁有者可以設立自由裁量信托,明確規定受托人只能向隔代財富繼受者分配信托財產,在隔代財富繼受者出生前不進行分配。
第四,民事信托可以在信托文件中設置連續性財富傳承,即財富擁有者指定孫輩及其后人連續受益。相比之下,遺贈無法實現這一目標,后位繼承也只能設置一次后位繼承人。財富擁有者的財富管理分配觀念可以控制后面好幾代人,因而這也被稱為“死者之手”。

圖1 隔代財富傳承、繼承制度、信托制度關系示意圖
雖然民事信托在解決隔代財富傳承問題上有諸多優勢,但我國運用民事信托滿足隔代財富傳承需求并未普及。民事信托的制度功能被立法忽視,法律條文適用上的沖突,最終都反映了民事信托制度與我國現行民事單行法/民法典(草案)無法有效銜接。
如何將民事信托納入民法典,至少有以下四種方案:
一是堅持目前民法典(草案)的體例,并從權利概念本質的解釋論上,說明信托制度與一物一權并不沖突?!昂馄椒ㄉ系乃袡唷彪m然具有一定的物權效力,但這只是一種要求受托人履行信托義務,賠償因其錯誤而造成損失的權利。這是對人權,與大陸法系民法中的所有權相去甚遠,并不違背一物一權原則。
二是在民法典合同編中規定信托合同。
三是在民法典中規定“財產法總則”。信托制度是財產安排在法律上的體現,應當規定在財產法的一般規定中;僅將信托理解為參與商事活動的獨立主體,或者將其等同于合同,都不全面。然而,我國在物權法起草時便否定了制定“財產法”的方案,此次民法典(草案)在體例上也沒有“財產法總則”。
四是在民法典繼承編的“遺囑”章節里加入“遺囑信托”的規定。民法學界起草的多份“民法典草案建議稿”中都有此項立法建議。然而,此次民法典(草案)并未規定遺囑信托,乃至在整個草案中都找不到“信托”的蹤跡。
按照美國著名法學家勞倫斯·M.弗里德曼的觀點,“繼承”并不是某個法典上的特定概念,這個簡潔的標簽包括了財富代際傳承、財富由死者轉移給生者的社會過程、制度和它們的法律體現。“繼承”包括遺囑法、法定繼承法、信托法的大部分內容、慈善基金會的法律、“遺產稅”的法律,還有律師所謂的晦澀難懂的將來利益。因此,對于正在征求意見的民法典(草案),尤其是其中的繼承編而言,“繼承”概念不應局限于幾種法定繼承和意定繼承(遺囑處分)方式,還應當包括民事信托等財富傳承方式。
筆者認為,在民法典起草沖刺階段,應當抓住最后機會擴張“繼承”概念,在草案第1123 條和第1133 條增加“遺囑信托”,將繼承編第三章標題修改為“遺囑處分”以囊括遺囑繼承、遺贈和遺囑信托。只有這樣,才能促進多元化財富傳承方式的形成,滿足財富擁有者的隔代財富傳承需求,同時推動我國民事信托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