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福爾摩斯一樣看畫

陳賽

“你看到了什么？”一位中年男士突然問我。

在大都會博物館現當代館，一個主題為“抽象主義史詩”的特展開幕式上，我正坐在一幅巨型的抽象畫前面發呆。其實，我并沒有在看畫。這個展廳里絕大部分的畫都給我一種深刻的挫敗感和困惑，讓我對自己的認知能力產生了嚴重的懷疑。

2017年，我在倫敦的泰特現代美術館轉了一圈出來，也是這種蒙圈的感覺，只不過那一次，我十分確信是那些藝術家瘋了，而不是我的智力有問題。但現在，我卻不敢如此肯定了。

我向那位中年男士如實地吐露了我的困惑。我告訴他，如果說，觀看藝術是觀看世界的延伸，而這些畫作、雕塑和裝置作品是現當代藝術家在表達他們對這個世界的感受和理解，作為同時代的人，我的感受和理解無能，是否說明我對這個時代的無知？

中年男士被我的自怨自憐逗樂了。他說他是大都會博物館的志愿解說員，也是一個畫家。第二天，他要給大都會的贊助人介紹這個畫展，所以先來探探情形。

我誠懇地向他請教怎么看一幅畫。他帶我來到凡·高的一幅畫——《夾竹桃》前。

“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花、花瓶、桌子、書。”

“你剛剛向我描述了一幅任何人都能想象的最無聊的畫面。”他笑著說，“你覺得這幅畫無聊嗎？”

我再次凝神端詳那幅畫。它的畫面絕不平靜枯燥，你能感到一種生命力在涌動。但我還是表達不出來，它到底有什么特別的。

“你注意到顏色了嗎？”他提醒我，“注意到桌子邊緣那一圈橘紅色的邊框了嗎？你覺得凡·高為什么要加上這樣一層顏色？”

“書桌是什么顏色？書是什么顏色？墻面是什么顏色？夾竹桃是什么顏色？你想過作者為什么要選這些顏色嗎？

“你注意到畫面被裁切過了嗎？為什么要裁切？

“你再看看這個畫面，告訴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夾竹桃的花朵正在重重地壓下來，葉子卻似乎在向上飄揚。桌子有一點向右傾斜，花瓶看著很容易就會摔下來。擱在桌角的那兩本書顯然也不穩當。你幾乎能想象，下一秒鐘，畫面上的一切都可能會摔下來。在此之前，我無數次從這幅畫前面走過，從未發現它處處透著不均衡。凡·高為什么要表達這樣一種不均衡的感覺呢？

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當你學習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當你盯著一幅畫足夠久，足夠耐心，一個個之前沒有注意到的細節會逐漸在你眼前顯現，然后你會突然發現，原來這里的每一筆、每一處細節都經過畫家的精心考量和反復推敲，原來它一直在跟你說話。

至于它到底說了什么，我們首先需要做的，是信任自己內心最真實的感受。

在《另眼看藝術》一書中，英國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寫自己小時候跟父母去參觀倫敦的華萊士收藏館。他站在弗蘭斯·哈爾斯的《微笑的軍官》前面，“怎么也搞不懂這個長著一撮小胡子的家伙在笑什么，也想不通這怎么就能算一幅有意思的畫作”。

所以，在這本書一開始，他就告訴我們：“當一種權威的聲音試圖闡釋一件藝術品，我們需要有勇氣告訴自己，這只是一種建議，而唯一的真相是我們眼中所見。”然后，我們要學會如何訓練自己的眼睛。

一名叫艾美·赫曼的美國女律師兼藝術史專家經常在大都會博物館帶人看畫，教人們怎么通過看名畫來訓練福爾摩斯式的觀察力。她最早帶著醫生去看畫，通過分析藝術作品提高他們診斷病情的能力;后來又帶警察去看畫，提高他們觀察和分析犯罪現場的能力。這門課程后來聲名遠播，她的客戶也越來越多，他們來自各個領域，包括聯邦調查局、國土安全部、美國陸軍和海軍、美聯儲、司法部，等等。

其實，她的訓練法總結起來很簡單，就是用誰、什么、哪里、何時這四個要素來分析眼前的畫面，盡量用客觀而不是主觀的形容詞，盡量從不同的維度去觀察，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比如顏色、形狀、陰影、桌上物品的數量，如果有人物的話，包括這個人的衣服、表情、動作、肢體語言，等等。

她以大都會博物館收藏的美國畫家約翰·科普利的一幅著名肖像畫《約翰·溫斯羅普夫人》為例。畫上畫的是一位貴婦人坐在桌前吃水果，所有人都看到她華麗的衣服和帽子，但80%的人沒有注意到她那張桃花心木桌以及桌子上的投影。更少有人注意到，在那張桌子的投影里，貴婦人的戒指不見了。

我試著用她的方法去看畫，果然有了一些新的收獲。至少，我不再糾結于那些主義、畫派，而是獨自面對一幅幅具體的畫面，好奇、觀察、提問、思考、感受、困惑，接受畫中人發出的敘事邀請。那個西裝革履、眉頭緊鎖的男人是誰？那位優雅高貴、不可方物的女士又是誰？她在想什么？為什么她的臉偏向一邊？她手上的戒指是訂婚戒指嗎？她的愛情生活是什么樣的？

一旦你真的花5分鐘、10分鐘，甚至1小時來觀看一幅畫，你會發現越來越多的細節，一些看上去很簡單的畫面也會慢慢呈現出一系列復雜的關系……這時，我們就不僅僅是在看，而是在觀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