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蘭


安妮還記得那是星期五的傍晚。
那天雪下得很大,馬路上正上演史詩災難大片:《周末大堵車》。等不到車的人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像一群土撥鼠,而公交車上的人們則像罐頭沙丁魚。安妮就是其中一條。
下了輔導班的她背著烏龜殼一樣死沉的書包擠上了公交車,以芭蕾舞演員的標準站姿堅持到了目的地。下車的時候,她感覺渾身都散了架。她把脖子上的圍巾裹緊了些,甩開步子低頭往家趕。
天太冷了,小區里一個人都沒有。高大的雪松遮掩著昏黃的路燈,暗淡的光線下,雪片像漫天飛舞的精靈,這讓安妮想起C.S.劉易斯的《獅子,女巫,魔衣櫥》里面的場景。只不過路燈下并沒有一只裹著紅圍巾、打著傘的小羊怪。而她,也不是那個相信童話世界存在的小女孩。
安妮是個初中生,確切地說,是一個馬上要面臨中考的初三學生。如果倒回幾年前,安妮也曾相信童話世界的存在,她也有過自己的夢想,而到了這個時候,安妮所要考慮的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報考哪一所學校。
而實際上,連這件事也不需要她考慮。家里早在半年前就已經給她定下了奮斗目標,是市里一所很有名的重點高中——以盛產出國留學生聞名。安妮的母親在那所高中當數學老師。
她的母親是個做事很有計劃的人。
按照她的計劃,安妮首先要順利考上這所學校,接下來用三年的時間學好英語,完成一些準備工作,然后在高三的時候開始申請出國上學。最后,到歐洲某個國家完成大學學業,學一個金融類的專業,最好再拿幾個證書回來。這樣,人生的開局就算是完美了。
當工程師的爸爸對這個計劃提出過一點疑問:現在計劃這么遠的事情是不是有點早,或者,是不是該聽聽孩子有什么想法?
早什么?想成功就得趁早做打算。小孩子還不是只想著玩?問她有什么用?
母親大人如是說。
安妮不知道媽媽說得對不對,同樣,她也不確定自己在年級里排二百名開外的成績是不是能考上那所重點學校。她只知道,如果大人們在她面前反復叨念一件事,那么這件事最終一定會成為她的奮斗目標。
她只能努力、努力再努力。
唯一的漫畫興趣班在初二下半年就停了,一切周末空余時間也都被騰了出來。她每天五點鐘起床,晚上十二點睡覺,每周上三個輔導班,幸虧媽媽是教數學的,這樣可以少上一個輔導班,于是她每個星期日可以睡到八點半。
最近安妮感覺自己的視線范圍越來越低了,原先她走路的時候還可以抬頭看天,看周圍的景物,人和事,花花草草。可是現在,她每天都低著頭——低頭走路,低頭看書,低頭背單詞,低頭做卷子……她忙得抬不起頭來。
心里似乎有什么東西在一點點消失了。
可……是什么呢?
剛走到樓下,雪地里突然躥出來一團灰色的影子,安妮差一點尖叫起來。可是那團影子卻率先開了口:
“喵——”
原來是一只貓,安妮吁了口氣,停下來看了一眼那只貓。
那是一只棕灰色的貓,毛很蓬松,不過看上去并不邋遢,挺神氣的樣子。這個時候,貓已經走到了安妮的腳邊,它后腿蹲踞下來,毛茸茸的粗尾巴圍住自己的四只小白爪子。貓抬起腦袋,朝著安妮“喵,喵”地叫了兩聲。
借著路燈的光,安妮仔細看了看。這貓長得有點奇怪,毛挺長,有些像波斯貓,脖子下面還有一圈漂亮的“大圍脖”,可花紋卻是類似國產貍貓的紋路。有點中西混搭風格,不過倒是很和諧,再配上那兩只又大又圓的眼睛,還有點小帥。
是只流浪貓吧?安妮心想。
小區里有不少流浪貓,總有些好心的大嬸拿食物喂它們。安妮不怕貓,但也說不上喜歡,她對動物沒什么興趣,即便有,那也是小時候的事情了,更何況她現在非常忙。但這只貓居然大模大樣地走到了她面前,安妮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遇到這樣的事。
女孩子嘛,即使不喜歡小動物,也總是多少有點愛心泛濫的。這么冷的天,它一定是找不到吃的,餓壞了。安妮心想。她摸了摸書包上的口袋,那里還剩下半包餅干。那是媽媽擔心她上輔導班肚子餓準備的。
可是貓好像是不吃餅干的吧?
“抱歉,我這兒沒有吃的,你走吧!”安妮兩手一攤,朝著貓說道,不過她很懷疑這只貓能否聽懂。
“喵喵。”貓又看著安妮叫了兩聲,好像是聽懂了,但又好像是在繼續乞求。
安妮為難了。她看著貓,又抬頭看看樓上的家。窗戶是黑著的,爸爸出差了,媽媽這會兒大概還在學校加班。這大雪天的,又冷又餓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幾秒鐘之內,安妮做了個決定,她對貓說:“如果想要吃的,就跟我回家吧。”
這一次,貓好像立刻聽懂了。它迅速站起身來,朝著黑漆漆的樓洞走去,走了幾步又回頭看看安妮,那樣子像在向安妮確認是不是這一棟樓。
天哪,這家伙成精了吧?安妮愣了,接著又不由得笑了起來,這個機靈家伙,該不會早就等著自己這一句話呢吧?
安妮自己也沒意識到,這是她好幾天來頭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門一開,一股暖暖的氣流撲面而來,屋子暖氣很足,貓一點不怯場地扭著身軀從門縫里擠了進去。安妮開了燈,貓已經開始信步閑庭地參觀一個個房間。安妮開始懷疑這究竟是不是一只流浪貓,因為它膽子實在太大了,在一個陌生的家里毫不怯場,簡直不把旁邊站著的陌生人當一回事。
安妮發愣的當兒,貓已經把所有的房間都參觀完畢,回到了安妮的面前,又開始喵喵叫起來,這提醒了安妮叫它上來的初衷。
于是安妮打開冰箱,翻找一通,把昨晚吃剩下的兩條小煎魚端出來,放到了貓的面前。貓立刻低下頭開始吃起來。它尖尖的牙齒把媽媽煎得焦脆的魚尾巴和骨頭咬得咯吱咯吱響。它一面嚼著,一面從喉嚨里發出一連串連綿不斷的柔和的“咕嚕”聲。安妮知道,這是貓感到愉快的時候發出的聲音。
很好,貓感到很愉快,安妮也很愉快。盡管她以前從沒想到過去關注這些身邊隨處可見的小動物,但是她必須得承認,以舉手之勞滿足了一個小動物的生存需求,這感覺真不錯。
轉眼的工夫,貓把兩條小魚吃了個干凈,連一點渣都沒剩下,它滿足地伸了個懶腰,走到安妮腳邊,蹭著她的褲腳。這時候安妮開始考慮一個新問題:這貓要是覺得這兒舒服,賴著不走可怎么辦?
她看看墻上的掛鐘,已經七點半了,最多再過半個小時,媽媽就回來了,要是她看見家里來了一只臟兮兮的流浪貓,她會怎么說?安妮皺著眉頭,貓可不知道安妮的難處,這會兒它已經擺了個舒適的姿勢,躺在地板上開始舔毛了。
要趕它走嗎?現在趕?
安妮實在不忍心破壞眼前這溫馨的畫面。貓打著愉快的呼嚕,心滿意足地舔著毛,蓬松的大尾巴左右擺動著,在走廊橘黃色的燈光中顯得那么溫暖而有生氣。
看著看著,安妮不由得開始羨慕起這只貓來。雖然它不得不在寒冷的風雪夜出來找食物,還要挨凍受餓,可是至少它不必背負沉重的考試負擔、升學壓力,也沒有誰去給它規劃未來,它可以自由自在地活著。
自己什么時候也能這樣自由自在地活著,按照自己的想法活著?唉,要是自己也變成一只貓就好了。
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有什么用,書包里還有四張卷子呢!她連做夢的時間都沒有。
這時候,出乎安妮意料的轉折出現了,貓舔完了毛,站了起來,自己走到門邊坐下了。一如剛出現時候的樣子,粗粗的尾巴環繞著爪子,瞪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安妮。那樣子簡直就是一位客人結束了造訪,穿戴好了衣帽,站在門口好整以暇地等著跟主人告別。
“是讓我給你開門嗎?”安妮一愣,隨即,她走過去,給貓開了門,于是貓閃身從門縫里鉆了出去,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樓道里。
真是個有趣的家伙!安妮微笑著,迅速洗干凈盤子,打開書包,拿出卷子開始奮斗。
半小時后,披著一身雪花的媽媽回到家里,摸了摸正在伏案疾書的安妮的頭,然后系上圍裙開始在廚房忙活起來。她沒注意到冰箱里的小煎魚不見了,當然她也不會知道半小時前家里剛剛來過一只流浪貓。她白天要上三個班的課,下了班還要給學生們批卷子,操持家務,輔導安妮,她也同樣很忙,忙得沒有時間關注細節。
或許是因為多了這一個小插曲,安妮感到今天的學習勁頭特別足,臨睡前又多背了十幾個單詞。這一夜的夢里,安妮夢到了那只貓,它正在陽光下悠閑地舔著自己的毛。要知道,之前安妮好幾天夢到的都是考試和刷題。
從這一天開始,安妮每天出門和回家走到樓下的時候都多了一點心事——看那只貓在不在。與此同時,她的書包上的口袋里也多了一個塑料袋,有時里面裝著一小截香腸,有時候是媽媽煎的小魚,也有時候是在街口小店里買的一小盒酸奶。
院子里的貓不少,尤其是在傍晚的時候。它們盤踞在小區的綠化帶附近,等著好心的大嬸們來喂飯,一只只吃得胖滾滾的。安妮的眼睛就從那一堆黑白黃花的胖滾滾的身子中間掃過,尋找她的貓。
是的,她在心里已經把這只貍花貓認定為“她的貓”。
這多少有點想當然。且不論她只是喂過這只貓,并沒有馴養它。況且誰也不確定一只野慣了的流浪貓是不是可以被馴養。它們面對前來喂飯的大嬸們表現出來的熱情,說不定只是對食物的熱情呢?
不過,安妮還是固執地認為,這只貓跟自己有著不同尋常的親近關系。
“她的貓”有時候在,有時候不在。即使在,它也不會混在那一堆乞食的貓中間,而是自己獨踞一方。安妮發現,傍晚的時候,它喜歡藏在小區老虎墻的花格子里,靜靜地觀察來往的路人,一身棕灰色的毛剛好跟磚墻的顏色融為一體,像一個潛行的獵手,即使你從它眼前經過都不會發現它。
而白天有太陽的時候,它喜歡大搖大擺地躺在小區里停放的汽車頂上曬太陽,讓被太陽曬得發熱的車殼烘暖自己的身子。它可真會享受!
還有的時候,安妮看見它在傍晚獨自離開小區,像個夜行客一樣身手敏捷地翻過圍墻,朝著街邊花園的方向走去。
“嘿,貓貓!”每次安妮叫它的時候,它總會發出一聲柔和的“喵——”,像一個老朋友一樣和安妮打招呼。安妮也習慣了每天出門和回家的時候跟它一問一答,順便奉上一些小點心。
嘗試了各種食物之后,她發現這只貓除了魚和肉之外,對包括貓糧在內的任何食物都不屑一顧,更不要說阿姨們喂貓的肉湯拌剩飯之類,那在它的眼里簡直就是粗食了。難怪它不和那些乞食的貓混在一起呢。安妮實在不理解,作為一只流浪貓,它的嘴巴實在有點太挑剔了。安妮懷疑,它這么挑剔的胃口怎么能生存下來。
不過,當她抽空從網上查了一下關于貓的資料之后,便發現家貓即使在被人類馴養了幾千年之后,仍然是一種狩獵動物。她想起它經常溜去花園,或許它是在狩獵。哦,但愿花園里的小鳥們能平安無事。
安妮獨自在家的時候,偶爾會邀請它來家里做客。
就像第一次登門的時候一樣,“她的貓”享用過了安妮奉上的美味,然后躺在地板或是門口的地墊上舔一會兒毛,有時候心情大好也會跟安妮玩上一會兒,它用柔軟的前爪勾住安妮的褲腿,像小貓崽一樣摔跤打滾兒。不過,大概玩上半個小時,它就會主動走到門口,等安妮開門,然后離去。
安妮覺得這是一只與眾不同的貓。
它愿意和別人親近,卻從不依賴誰,它總是顯示出友好和隨和,但骨子里卻卓爾不群。它舉手投足都是一派從容淡定的模樣,安妮從未見過它表現出火燒屁股一樣的著急,也沒見它被別的貓或是狗嚇得瑟瑟發抖。她有時候在夜里聽見它和其他貓打架,也看見過它白天在陽光下舔身上的傷口。可是,當安妮走過去跟它打招呼,它依舊會抬起腦袋,柔和地叫一聲:“喵——”
安妮越來越被這只貓吸引。她甚至感覺,這只貓簡直是個斗士,一個獨行俠。它獨立、自信、隨和而睿智,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勇敢地走著自己的路。
日子一天天過去,安妮的學習生活依舊忙碌而枯燥,不過有了這只貓的出現,多了一點生動,她覺得走路都比之前有勁兒了,似乎心里的某個已經丟失了的東西又漸漸回來了。
冬去春來,天氣一天天暖和起來。
一個陽光燦爛的溫暖下午,安妮回家經過小區的綠地時,又看見了“她的貓”。不過這一次有一點不同,它不再是獨來獨往的一個。它身邊多了一只個頭比它小一號的三花貓,兩只貓偎依在一起,在泛著綠意的草地上曬著太陽。
看來,獨行俠找到伴兒了呢!
安妮心底忽然涌上來一股沖動,迅速地打開書包,拿出準備演算用的復寫紙鋪在地上,用圓珠筆把眼前的一幕勾勒了下來。
安妮從六歲開始學畫,上初中之后迷上了畫漫畫,雖然已經擱下筆一年了,可是在靈感到來的那一刻她才發現,心里的很多東西其實從未遠離。
從這天開始,安妮開始利用放學后和上輔導班之前的一丁點零碎時間畫草稿,主角當然是這只貓,哦,還有它的家人。安妮把每次看到的情景,再加上自己的聯想,都用白紙和圓珠筆簡單地記錄下來。一篇篇的草稿漸漸存了幾十張。她小心地把它們藏在書桌的最里邊。
半年之后,中考結束了。
雖然安妮很努力地奮斗了一年,可是她的成績并沒有達到媽媽的預期,最終,她還是沒能考上那所重點中學。
但是,在報志愿的時候,安妮跟爸爸媽媽進行了交流,坦陳了自己的想法,最終跟父母達成共識,選擇了她喜歡的第二個志愿——市里一所美術學校。
結果,她的分數剛剛好,被順利錄取了。
這下她又可以光明正大地畫畫了。
而“安妮的貓”也有了新的故事——
夏末的時候,它和那只身材窈窕的三色母貓生下了一窩小貓,其中有一只特別頑皮的小公貓長得簡直就是它父親的翻版,小區里經常可以看到它們一家其樂融融的身影。
貍花貓的父親角色擔當得很成功。
它守護著它的妻子和兒女們。有時候它會像個國王一樣跟其他貓戰斗,維護自己的領地不受侵犯。有時候它則是充滿愛心的父親,哄著它頑皮吵鬧的兒子,而有的時候,它也沒有忘記自己的另一重身份,獨自溜進夜色中,去做它的獨行俠。
它和安妮仍舊保持著友好親密的關系,像個老朋友或是多年的鄰居那樣每天彼此打招呼問安。它也會帶著妻子兒女一起享用安妮奉上的食物。不過它從來不帶著妻兒們一起去安妮家做客。它只在安妮一個人在家的時候,獨自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似乎這是只有它和安妮兩個共享的秘密。
安妮很樂于保守這個秘密。
高三畢業的時候,安妮考上了一所美術大學,大學的第一年,她的第一本漫畫集結出版了,名字就叫做:《我的天使貓》。
安妮一直認為,它就像一個天使。如果不是那一晚遇見了它,安妮不敢確定自己的人生路還會不會是現在的樣子。也許,它只是一只貓,特立獨行的貓,可是,它卻教會了安妮,堅持自己的夢想,走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