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陪練

張旭

十一天？十一天只能看看電視，做十一頓晚餐，或者發幾次呆，然后眨眨眼睛，時間便過去了。

現在，還有十一天，比賽日就要到了。

七年前，我作為體育特長生被招到公司，如今廠區職工舉行運動會，我理所當然被推到最前線。

我自己最清楚，我已經不是七年前那個能跑能跳、運動能力超強的小伙子了。目前的我身體發福，已經快二百斤了。部門領導、同事對于我這個當年的運動健將寄予厚望，讓我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伴著晚霞的余暉，我站在陽臺上，眺望著樓下的一條小河。河水靜靜地流淌著。安逸的環境并沒有讓我的心情變得平靜。

哦，糟糕，今天馬上也要過去了，過了今天，就只剩下短短的十天了。

下樓鍛煉一下吧，即使不拿第一，也總不能跑在最后面呀！

我換上壓在柜子底下的運動裝，來到小河邊。河邊起了微風，成片的艾蒿被風吹得忽高忽低。

我彎下腰，努力將交叉的雙手下壓。

這時，我發現遠處的艾蒿叢中豎著一個小腦袋，它距離我只有二十幾米的樣子，愣愣地望著我。

是一只狍子，只有狍子才具備這樣呆萌的眼神。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著狍子，雙手繼續下壓。只見那只狍子也學著我的樣子慢慢蹲了下去，待我站起身來時，它也隨我一同站起來。

我快速連貫地做了幾個動作，狍子依然學著我的樣子，重復同樣的動作。

“十一天，沒有機會了！十一天，完全沒有機會了！”從狍子那邊傳來這樣的聲音。

討厭的家伙，不光學我，竟然還敢嘲笑我！

“嘿！嘿嘿！！一邊去！”我沖狍子大喊，想把那個可惡的家伙嚇跑。

但狍子沒有理我，它仍站在那個不遠不近的地方盯著我看。

我懶得再去理它，沿著河邊向遠處望去，那里有一棵大樹。

跑到那棵樹下，休息一會兒，再從大樹的位置跑回來，這是我在心中為自己定下的目標。

可是才跑了幾十步，我已經累得滿頭虛汗，呼吸困難。我放慢腳步，讓一身橫肉慢慢適應運動的節奏。

又跑了一會兒，實在沒力氣了，我把雙手撐在膝蓋上喘著粗氣。就在離我二十幾米的正前方，那只狍子依然挺直了脖頸，直勾勾地望著我。

這個可惡的家伙，竟然跟蹤我，還非要停在前方羞辱我！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我迅速站起來，鉚足了勁向前方跑去。狍子停留片刻，也迅速朝前跑去，屁股上的一圈白毛上下扭動著，十分顯眼。

我猛跑了一陣停了下來，沒有追上狍子，也沒有嚇跑它，狍子還是跟我保持一定距離站在那里。

這個討厭的家伙看起來也累壞了，它和我一樣，正彎著身子，腦袋微微前傾，大口大口喘著氣。

為了一鼓作氣追上這個討厭鬼，我咬緊牙關，再次嗖的一下竄了出去。

狍子不甘示弱，只要給它一小會兒反應的時間，便可以再次與我拉開距離。

天色漸暗，僅剩的一點陽光正在被地平線慢慢侵蝕。

我不想再跟狍子較勁了。

我轉過身，之前被定為前進目標的大樹，已經被我甩得老遠。現在我需要趁天還沒有完全黑，趕緊回家。

我加快腳步，急匆匆往家的方向奔跑，汗水浸濕了后背，北風吹在上面涼颼颼的。

身后不遠處傳來沙沙的聲響，一定還是那只可惡的狍子。

慢慢地，身后的聲音消失了，奇怪，它自己走開了嗎？那可太好了，希望它再也不要出現在我面前。

這個時候天已經黑了，河邊的小路沒有別人，我本想回頭看看狍子究竟有沒有離我而去，可心里有種聲音告訴我，別回頭，夜晚別回頭。是的，我承認我是個膽子不大的人，害怕黑夜，尤其是在空無一人的荒郊野外。

想到這兒，我沒有回頭，繼續加快腳步往回趕。

這時，沙沙的聲音又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響了起來。我抬起頭向草叢望去，狍子不知何時竟鉆到了離我二十幾米的正前方。

這個家伙像用尺子量過一樣，總是能保持離我二十幾米的距離出現在我正前方，它真的把我當成了它的跟屁蟲。

我抓起一塊石頭，用力扔了出去，狍子迅速地躲開了。

我用惡狠狠的目光死死地盯著前面的狍子。月光照在它的身上，它像一頭鹿，豎著兩只耳朵，兩只耳朵之間立著兩只短短的角。

它向前奔跑著，時不時回頭看看我。

現在的我，感覺渾身上下輕松了很多，每一步都邁得均勻暢快。這讓我想起七年前奔跑在學校操場的感覺，只管痛快地奔跑，才不要考慮何時到達終點。

終于跑到出發的位置，一條魚從小河里跳出來，又落回水中。我無意中又想起狍子，向前邊看看，那只狍子不見了。

也許它正躲在某個角落偷偷望著我，我可不能表現出一副很關注它的樣子。

回到家中，我站在陽臺上望著樓下的小河：真丟人，今天讓一只狍子用實際行動嘲笑了一番。

第二天，我來到河邊繼續訓練，出乎我的意料，那只狍子像一尊雕像，站在它昨天出現的位置。當我壓低雙手，彎下腰做拉伸的時候，它也學著我的樣子，做起準備活動。

我憋著一股勁兒，我要趕上它，可跑了一會兒，我便沒了力氣，不得不停下來大口喘氣，今天狍子仿佛也有些力不從心，我能明顯感覺到，我休息的時候它也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這讓我看到了機會，我盡量不讓自己休息，不給狍子喘息的機會。強烈的求勝欲，讓我的身體最大限度發揮著能量，狍子仿佛感覺到了危機，它跑的時候不再像之前那樣經常回頭看我，而是自顧自地向前瘋跑，發揮四條腿的優勢在草叢中向前跳躍。

最后，我仍然沒有追上狍子，不過狍子的體能也一定到達了極限，它累極了，當我往家走的時候，它已經無法像昨天那樣從容地瞧著我。這讓我的心里得到些安慰，等著！明天我一定會將你遠遠地丟在身后。

兩天的超負荷運動讓我的身體十分疲憊，我覺得渾身每個部件都在打架，它們彼此變得陌生，不愿意互相妥協，不愿意聽從大腦的指揮，它們在抗議。

第三天一大早，下起了雨。

我站在陽臺上猶豫著，還剩八天，每一天都很重要。我很清楚，如果疲憊期能挺住，繼續鍛煉，對體能的提高是很明顯的，這種提高是從身體到心理，再到意志力，全方位的提升。

我沒有向疲憊的身體妥協，我走進雨中。

來到小河邊，我習慣性地環顧一周，這時，我才清楚地意識到，能讓我在雨天出來鍛煉的另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那只狍子呀！

它沒有讓我失望，依然站在前方離我二十幾米的地方。雨越下越大，雨水打濕了衣服，浸透了鞋子，增加了身體的負重，傾盆而下的大雨已經無法讓我看清楚狍子跑在前面具體的什么位置，不過我敢肯定，它一定在前邊不停地奔跑。

我絕不能放棄，我一直堅持著，直到結束。

今天我又輸了，我又被它遠遠地落在身后，狍子早已經結束奔跑，在我要回家的地方望著我。

這樣的你追我趕持續了十天，在第十一天的職工運動會的比賽中，我沒有讓大家失望，奪取了一千五百米的第一名。

雖然每個人都覺得我的這個第一名是手到擒來，但只有我自己和那只狍子知道，最近這些天發生了什么。

捧回沉甸甸的獎杯，我突然覺得這應該有狍子的一份功勞，之前對狍子的偏見早已被拋到腦后，我開始想念那只狍子。

去看看它。給它帶點什么東西呢？我把目光對準了餐桌上的花籃。這是一捧塑料做成的花，裝在籃子里。就把這個送給狍子吧，有了它，即使在冬天，狍子也能在自己的家里看到花的顏色。

傍晚時分，我像平時一樣來到河邊的小路上，我手里捧著花籃，到處搜尋狍子的蹤影。

狍子不見了，它沒有出現在本應該出現的地方。

我失望地轉過頭，哦，天啊！在我的身后整齊地站著一排狍子，我向后退了一步，整整有七只！其中兩只頭頂長著角，不用說，這兩只是雄性狍子。

站在最中間的雄性狍子手里拿著四朵葵花，一定就是它了！

我正要開口道謝，卻被狍子搶了先：“先生，我要謝謝您！請您收下我給您準備的花！”

狍子把手里的四朵葵花高高地舉起來：“非常感謝您這些天對我的訓練，可能您還不知道，就在昨天，我在運動會上拿到了第一名的好成績呢！”

我張大了嘴巴，吃驚地望著狍子。

“還有一件事情您一定猜不到，我是一只懶狍子，為了這次運動會我只訓練了十一天，您沒聽錯！就是十一天。”狍子得意極了。旁邊的幾只狍子齊刷刷地盯著我看，仿佛在等我說點什么。

我明明是來向狍子道謝的。可是我準備好的話，都被狍子一股腦地說了出來，怎么，怎么變成這個小家伙來感謝我了？

我的臉上一陣燥熱。

“難道您不想說點什么嗎？這一切有我的努力，也有先生您的功勞。”狍子見我仍然在發呆，說道，“這個花籃和里面的花是送給我的嗎？”

我終于回過神，向狍子表示祝賀：“沒錯！這正是為你準備的花籃！”

“這么說，您早就知道我會取得成功啦！您真了不起！”狍子夸獎道。

“是這樣的，你總是能跑在我的前頭，這可不是每一只狍子都能做到的事情。”說完，我和七只狍子一同笑了起來。

“也不完全對！那個下雨天，先生明明跑在我的前頭。”狍子說，“那樣的天氣，我真擔心您會不來呢！我擔心得要命，十一天中的每一天對我來說都那么重要呢。”

這是怎么回事？我明明記得雨天是狍子先跑回去的。這個不重要了，總之我和狍子都拿了第一名，這真是令人高興的事情。

“那可是最重要的一天！雨天最能鍛煉人，不，是鍛煉一只狍子的意志力，對于一個長跑者來說，意志力是多么重要！只要跨過體能的臨界點，接下來的賽程對你來說完全是在享受。”我忍不住在狍子面前炫耀了一番。

“您真了不起，我猜先生過去一定是非常有名氣的運動員。”狍子說。

“我過去的確是體育學院跑得很快的學生。”

“哇，難怪您知道如何在短短的十一天，將一只跑得不太快的狍子變成冠軍！”狍子說。

“如果我跟您訓練十一天，我也能跑第一嗎？”

“我呢？我十二天也行！”

“我！”

“還有我！”

……

剩下的六只狍子，按捺不住激動，爭搶著向我發問。

“依我看，你們統統都可以！”我說道。

天色漸暗，月亮爬上了天空，我跟七只狍子圍坐在一起聊了好半天。風吹過來，河邊艾蒿的草香味掠過我的鼻尖。

與狍子的聊天開心極了，臨走的時候我捧起狍子送給我的四朵葵花，我明明是要過來感謝狍子的呀，總得對它說聲謝謝吧！

“謝謝你！”我轉過頭對狍子說。

可它們已經跑得老遠，中間的那只狍子高高地舉著我送給它的花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