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 峰
《論語》的西譯肇始于來華傳教士,后隨儒學西傳,貫穿整個中外文明交流史,經由中外學者之手,尤其經西方漢學家的努力,使各語種譯本層出不窮。西方漢學從游記漢學發展到傳教士漢學,再到專業漢學,《論語》的英譯始終相伴。自1691 年英國倫敦出現首個《論語》英文編譯本以來,①Philippe Intorcetta and Randal Couplet, The Morals of Confucius a Chinese Philosopher Who Flourished above Five Hundred Years before the Coming of Our Lord and Saviour Jesus Christ. Being One of the Most Choicest Pieces of Learning Remaining of That Nation. London: Randal Taylor Near Stationers-Hall, 1691.時至今日已有300 余年的翻譯史。這期間,英美漢學界自1828 年首個《論語》全譯本問世以來,迄今共有17 個全譯本出版。②1) David Collie, The Chinese Classical Work Commonly Called the Four Books. Gainesville: Scholars’ Facsimiles & Reprints, 1828. 2) W. F. Wade, The Lun Yu: Being Utterance of Kung Tzu, Known to the Western World as Confucius. London: 1869. 3) William Jennings, The Confucian Analects: A Translation, with Annotations and an Introduction. London: George Routledge and Sons, 1895. 4) Leonard A. Lyall, The Saying of Confucius. London: Green Longmans, 1909. 5) William Edward Soothill,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Yokohama: Fukuin Printing Company, 1910. 6) Lionel Gile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Shanghai: Commercial Press, 1933. 7) James R. Ware, The Sayings of Confucius. New York: New American Library, 1955. 8) Ezra Pound, Confucius: The Great Digest, the Unwobbling Pivot, and the Analects.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1969. 9) James Legge, Confucius: Confucian Analects, the Great Learning and the Doctrine of the Mean. New York: Dover Publication, 1971. 10) Arthur Waley,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89. 11) Raymond Dawson, The Analect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 12) Simon Leys,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London: W. W. Norton & Company, 1997. 13) E. Bruce Brooks and A. Taeko Brooks, The Original Analects: Sayings of Confucius and His Successor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98. 14) Roger T. Ames and Henry Rosemont,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A Philosophical Translation. New York: Ballantine Books, 1998. 15) David Hinto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Washington, D. C.: Counterpoint, 1998. 16) Edward Slingerland, Confucius Analects. Indianapolis and Cambridge: Hackett Publishing, 2003. 17) Burton Watso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07.
《論語》作為中國哲學的古老文獻,經歷了語言進化和各朝代的學術累積,期間知識傳遞的斷斷續續,文本遭受的增刪削減,使后世對前朝的理解困難重重。為便于世人理解夫子微言大義,后人闡發性作品居多,形成吾國學術特色之注疏傳統。這些歷代注疏成為解讀古代文獻的必備參考資料——底本。對于翻譯而言,譯者解讀原典,必將依據底本,以助其理解原文,然后方可下筆。從這個意義出發,底本是譯本的出發點,直接決定了譯文的最終面貌。對于譯本的翻譯批評,應特別重視所依據的底本,因為一旦研究出現譯本與作者參考的中文底本的錯位,整個結論將南轅北轍,造成對譯本和譯者的“冤假錯案”。因此,探究西方漢學家翻譯時所依據的《論語》底本極其重要。
據中國知網(CNKI)數據顯示,國內對西方漢學家《論語》英譯本的研究始于1985 年,時至今日已有35 年的跨度。截至1995 年,這10 年中僅有曹惇①曹惇:《〈論語〉英譯本初探》,《中國翻譯》1985 年第8 期,第2—8 頁。和譚文介②譚文介:《對James Legge 譯〈論語〉中若干譯文的看法》,《湘潭大學學報》1992 年第3 期,第73—75 頁;譚文介:《〈論語〉名言翻譯初探》,《湖南大學學報》1988 年第2 期,第135—143 頁。關于理雅各的三篇論文,且具個人主觀的經驗性總結,可歸為翻譯批評。自1996 年至2016 年,在知網上以“論語”和“英譯”為主題搜索,發現論文共256 篇,其中直接涉及西方漢學家的文章有83 篇。這20 年間,國內延續個人翻譯批評的傳統,繼續對單譯本的個案研究或多個譯本的對比研究方式,對其中出現的個別核心概念詞或一些典型疑難語句在語言層面進行翻譯方法的評估性總結。隨著西方社會科學理論的譯介和吸納,學界大膽采用翻譯學、語言學、闡釋學和傳播學等多學科視角剖析譯本。總體來看,現有研究多以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或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89— 1966)譯本為主題,也有聚焦相關漢學家。范圍上雖基本涵蓋著名漢學家,但亦有遺漏,如柯立瑞(Thomas Cleary)、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等。另外,通過多種視角理論分析,翻譯現象不斷得到詮釋的同時,發現中文引文絕大多數參照楊伯峻《論語譯注》(以下簡稱《譯注》)和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以下簡稱《集注》),大多數研究者將其預設為“底本”。這些研究的不足之處有三:一是研究對象范圍偏窄,忽視漢學家翻譯的歷時性;二是倚重理論的詮釋力,但缺失譯文底本的研究;三是底本的選擇僵化,過度依賴白話經典注本。
關于西方漢學家的研究,在游記漢學、傳教士漢學和專業漢學三個階段后,其歷史性、多樣性和復雜性應得到充分重識,不應將眼光局限于一兩個漢學家,每位研究者都是學術機體的為一部分,前后相繼層累的《論語》譯本,必然存在某種聯系。將他們整合為一體,做歷時性的探究很有必要。
《論語》英譯研究,無論是傳統的經驗性總結或現代的多元理論詮釋, 一個基本的事實是:在對待以《論語》為代表的中國哲學典籍時,必須進入我國經學注疏體系,因為譯者對譯文定型之前要依靠此前注釋者的解讀,進而才可以形成自己的語義域,最終在這個框架下進行主體性翻譯。也就是說,底本的選擇是翻譯者的出發點,也是解碼漢學家譯本的源泉。“本立而道生”,無論從何種理論出發,不應該忽略本源,以免造成研究上譯文與引文齟齬相抵,結論謬以千里。
此外,工具上借助理論的詮釋力時,還要注意到西方漢學的歷史性,即便是在傳教士漢學時代,誠如張西平教授所指出的“(傳教士漢學)其多樣性和復雜性用一種理論來解釋是不夠的,對不同階段的傳教士,用一種理論來解釋是簡單的”③張西平:《傳教士漢學家的中國經典外譯研究》,《中國翻譯》2015 年第1 期,第34 頁。。
楊伯峻的《譯注》成書于20 世紀50 年代,兼備白話文的通俗性和注釋的準確性,但也不乏個人見解和未解之義。在此書成書前,傳教士漢學家可有機會參考?朱熹的《集注》因其在義理上的權威詮釋,成為案頭必備;但清代以來,學人注重考據,漢學家更傾向于選擇宋注嗎?以二人的《論語》注疏為出發點的研究,消減了《論語》的語義體系,忽略了漢學家自身的主體性。
關于國外基于《論語》版本和注疏的翻譯研究,王琰總結道:“國外研究者缺乏這方面的資料和研究成果,加上天然文化隔閡,這方面研究有所欠缺。”④王琰:《國內外〈論語〉英譯研究比較》,《外語研究》2010 年第2 期,第72 頁。
近幾年,國內有學者從注疏的角度,已經關注到底本的重要性。王琰指出《論語》本身涉及版本、注疏等許多古代文獻問題,國內研究者由于學術背景的原因,很少考慮到這些方面。①王琰:《〈論語〉英譯與西方漢學的當代發展》,《中國翻譯》2010 年第3 期,第24—32 頁。陳國華依據最新的考古底本——定州竹簡和郭店楚簡,對孔子五條教育論述做了研究,點明《論語》的解讀,不論母語讀者或外語譯者,都離不開注釋的幫助。②陳國華:《對孔子教育哲學五個基本概念的重新解讀和英譯》,《中國翻譯》2013 年第6 期,第50—56 頁。黃國文呼吁在面對《論語》漫長的注解學術史時,對典籍相關注釋的理解和取舍是典籍外譯必須經歷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過程。③黃國文:《對原文注釋的理解與取舍:典籍外譯的一個重要過程——以“子罕言利與命與仁》,《當代外語研究》2015 年第8 期,第1—5 頁。
考證底本的問題是收集有效證據。一般來說,最直接的證據是元文本(metatext),包括譯者撰寫的前言和后記。除此之外,署名、書名、標題、獻詞、致謝、參考文獻等副文本(paratext)也應給予關注。西方漢學的逐步發展使譯本專業性和學術性增強,諸如《論語》等典籍翻譯大都變成了學術翻譯。單一的譯文正文無法全面傳達文本的意義,須“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④Kwame Anthony Appiah, “Thick Translation,” Callaloo, Vol.16, No. 4, 1993, pp. 808—819.,通過注釋和評注增加信息量。當然,如果以上信息仍不足考證時,最重要的證據就是訴諸譯本正文。
基于此,本文根據證據的來源——前言、注釋、參考文獻和正文,嘗試對西方漢學家翻譯的17 個《論語》英文全譯本做底本和參考體系的探析。
英國漢學家、牛津大學漢學教授雷蒙·道森(Raymond Dawson,1923—2002)在其《論語》譯本“前言”中提到“在翻譯《論語》時,我參考的是《哈佛燕京學社漢學引得叢刊》(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 Sinological Index Series)”⑤Dawson, op. cit., p. xv.。使用該書的還有哈佛燕京學社(Harvard-Yenching Institute)首位研究生魏魯南(James Roland Ware,1901—1977),他曾于1929 年至1932 在華深造。值得注意的是,從1930 年開始,哈佛燕京學社主任洪業(William Hung,1893—1980)為促進漢學研究在西方的發展,在北京主持編撰《哈佛燕京學社漢學引得叢刊》(以下簡稱《叢刊》)。魏魯南作為學社一員,參與了該《叢刊》的編目。《叢刊》包括畫刊41 種和特刊23 種的引得目錄,其中特刊中第16 號是《論語引得》,于1940 年11月出版。需特別說明的是,魏魯南回國后任教哈佛大學東亞系,洪業也于1946 年到哈佛講學。因此,從魏魯南的治學經歷和學術淵源來看,有理由推斷他或參考了當時漢學界的權威引得,而《論語引得》就是1950 年《論語》譯本的工具書。陳榮捷(Chan Wing-tsit,1901—1994)評論他的譯本時,指出“章節編排與《十三經注疏》相一致”⑥Chan Wing-tsit, “The Best of Confucius by James R. Ware,” Philosophy of East and West, Vol. I, No. 2, 1951, p. 71.。陳榮捷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魏魯南的《論語》譯本是根據1926 年上海錦章書局影印的《十三經注疏》本《論語》編制。至此可以斷定,道森和魏魯南依據的底本應是《論語集解》。
西蒙·利斯(Simon Leys,1935—2004)是比利時漢學家李克曼(Pierre Ryckmans)的筆名,其《論語》英譯本轉譯自1987 年法語本。他在譯本“前言”中聲明:“本《論語》譯文參考及引用文獻包括《論語新解》(錢穆)、《論語譯注》(楊柏峻)、《論語》(韋利和劉殿爵)”⑦Leys, op. cit., p. xiii.。加拿大漢學家森舸瀾(Edward Slingerland)也在其《論語》譯本“前言”中直接坦言:“程樹德四卷本的《論語集釋》讓我耗費了相當大的力氣,基于此書,方得我譯”⑧Slingerland, op. cit., p. ix.。
1. 腳注
1818 年,為促進基督教在中國的傳播,馬禮 遜(Robert Morrison,1782—1834) 和 米 憐(William Milne,1785—1822)在馬六甲組建英華書院(Anglo-Chinese College)。英華書院的第三任院長即高大衛(David Collie,?—1828)。他的《論語》英譯本于1928 年3 月出版。他坦言:“譯本的誕生得益于優秀的中國助手①筆者考證該“中國助手”為袁德輝,即美國人亨特(William C. Hunter,1812—1891)在《舊中國雜記》(Bits of Old China)所提及的小德(Shaou-Tih),此人和高大衛關系密切, 二人合著《中英會話》(Colloquial Phrases, Letters in English and Chinese)。袁德輝于1834 年畢業于英華書院,后出任林則徐翻譯顧問,將瓦泰爾(Emerich de Vattel,1714—1767)的《國際法》(Le Droit des Gens)譯為中文。詳見潭樹林:《英華書院與晚清翻譯人才培養——以袁德輝、馬儒翰為中心的考察》,《安徽史學》2014 年第2 期,第63—72 頁。幫忙,他與我一起研讀和對比原文,并參考之前的拉丁語和英語譯本”②Collie, op. cit., p. 8.,他還強調“盡管想與前人不同,但還是參考了他們援引的中文注疏”③Ibid.。高大衛的《論語》譯本章句編號與《集注》完全一致,腳注直接引用“程子曰”(Ching Tsze says)6 處(2.8、5.25、6.3、7.15、12.19、17.2),“尹氏”(Yin She)3 處(3.5、12.19、13.11),“ 楊 氏”(Yang She)2處(10.1、12.13),“張敬夫”(Chang King Foo)、“蘇氏”(Soo She)、“胡氏”(Hoo She)、“孟子”(Mung Tsze)各1 處(6.18、14.8、15.25、18.8)。通過他的援引便知,他的底本以《集注》為主。
1843 年,英華書院轉移到了香港,理雅各任第六任院長。1861 年,他的《中國經典》(Chinese Classics)系列中含有《論語》。吉瑞德(Norman J. Girardot)評論理雅各《論語》譯本的底本時說:“(他)對于中國的注疏學術有著很好的把握,特別是朱熹和毛奇齡,而且正在使用阮元編的‘四書’現代評注本”④Norman J. Girardot, The Victorian Translation of China: James Legge’s Oriental Pilgrimage. Berkeley: California University Press, 2002, p. 20.。可見,他的底本絕非朱熹一家。縱觀整個譯本,他在采用非朱熹的注釋時,在章節的腳注中注明了出處,據此可管窺理雅各底本的全貌。(見表1)

表1 理雅各《論語》經學底本簡表
從上表可見,理雅各的底本非常豐富,兼采漢宋清三代的經學,不僅有漢代的注疏,還有宋清官方或個人對“四書”的解讀和拓展性注釋,另吸收了考據一派的部分成果。
威 妥 瑪(Thomas Fracis Wade,1818—1895)的《論語》譯本于1869 年5 月26 日在倫敦出版,其在譯本“前言”中稱,譯作完成于1861 年1 月和2 月,緣于“一名杰出的中國文人K 先生①筆者考證為龔橙,龔自珍長子,在上海結識威妥瑪,成為幕僚,伴其左右,并向其學習英文。的鼓勵”,②Wade, op. cit., p. i.還說“K 喜漢注,而非朱子之學”③Ibid.,同時坦承“未曾閱讀《論語》原本或任何注疏,自那時至今無暇校對譯文”④Ibid.。譯文腳注164 處,其中54 處 標 明“K.”“K says”“K reads”“K makes”等,足見極度依賴“K”的解讀,據此應將威妥瑪譯本定性為譯述。根據篇章編排和腳注中多次出現的“Chu Hi”(朱熹),可以判定《集注》是威妥瑪參考的主要底本。另外, 四則章句(7.17、7.21、9.4、9.9)腳注中出現的“13 k”字眼代表的是《十三經》, 三則章句(1.5、1.8、7.4)直接引用“Yen Ping”(刑昺)、“Pao Says”(包咸)和“Kong An-kuo”(孔安國),可以判定《集解》是其輔助底本。
1895 年,香港圣約翰座堂的牧師詹寧斯(William Jennings,1847—1927)的《論語》譯本出版。他在其譯本“前言”中指出,譯本“參考理雅各的詞匯索引,并且為了與其不同,就獨立大膽涉獵了標準中文注疏,有時還大膽給出自己的譯文”⑤Jennings, op. cit., p. 25.。根據他譯本腳注中出現的術語和人物名稱,首先可以斷定的是,他參考了《集注》。直接的例證如“雍也·第十八”腳注中的“生理本直”,“子罕·第十五”中朱子“愈悲而意愈切”,“季氏·第十三”直接采用“尹氏曰”和“堯曰·第二”援引“程子曰”等。其次,對于“述而·第十七”中“子所雅言”中的“雅”的處理,雖然在譯文中使用的是“regular”(常規),但在腳注中給出“正”字的漢字以及英語解釋,而“正”字意義源自《集解》鄭氏注。對于“先進·第一”中“先進”“后進”,雖然譯文中使用的“countrymen”“highstanding”對應朱熹的“郊外之民”和“賢士大夫”,但在腳注時卻注解為“the men of latter and former times”,而該語義事實上引自《集解》包咸注的注解“士先生后”。綜上,他所謂“標準注疏”其實指的是《集注》和《集解》一書。
翟林奈是翟理斯(Herbert A. Giles,1845—1935)之子,1900 年回國任職于大英博物館, 七年后其《論語》英譯本問世。他的譯本共有219處腳注,其中多處出現“Chu Hsi”(朱熹)的字眼,可以斷定《集注》是其底本之一。對朱熹的注解,他大多直接采用,例如在詮釋“先進·第十九”中的“善人之道”時,注為“A man of good natural disposition, but without education”⑥Giles, op. cit., p. 42.,實際上是直接引用朱熹的注釋“善人,質美而未學者也”⑦《論語集釋》,第905 頁。;有時則予以批評,例如“為政·第六”中的“父母唯其疾而憂”,直言“朱熹不曾修善前人注釋,令人震驚”(It is astonishing that Chu Hsi should have tried to improve on the old commentators here...)⑧Giles, op. cit., p. 37.。另外,腳注還可證明,翟林奈譯本借鑒過理雅各、威妥瑪、詹寧斯和辜鴻銘(1857—1928)四個英譯本,直接的證據是“里仁·第二十三”腳注中列出的譯文。翟林奈對待四人的譯文,態度不一。對于理雅各譯文,他注明采用的章句是“先進·第十六”和“憲問·第四十四”,意見相左棄用的有“為政·第七”“里仁·第十八”“雍也·第十三”“憲問·第十八”等。關于威妥瑪譯本,翟林奈以批評為主,例如“公冶長·第八”的腳注,他認為“威妥瑪翻譯‘吾與汝弗如也’太偏題”(Wade goes so far astray as to translate “I award you this praise, Hui does not equal you”)①Giles, op. cit., p. 53.。至于詹寧斯,他以吸納為主,例如在“八侑·第八”的腳注中坦言:“此章若干短語受惠于詹氏的譯文”(For several turns of phrase I am indebted to Mr. Jennings’s translation)②Ibid., p. 104.。對于辜鴻銘,翟林奈極為推崇,例如在處理“里仁·第七”的邏輯關系時,直言“我猶豫再三,采納了辜鴻銘先生聰明的譯文,因為這是能夠跟后面一句搭配好的唯一選擇”(After some hesitation, I have adopted this clever rendering of Mr. Ku Hung-ming, as being the only one that fits well with the next sentence)③Ibid., p. 75.。
1909 年,時任浙江海關副稅務司賴發洛(Leonard A. Lyall,1867—1934)出版其《論語》譯本。他在該譯本前言中首先感謝了中國的注疏家(the commentators)孜孜不倦的努力,其次感謝理雅各的譯本,坦言注釋和介紹部分的信息很多出自理雅各,年代信息出自翟理斯的《傳記詞典》(A Chinese Biography Dictionary),中文術語參考辜鴻銘的英譯。他言及的“注疏家”,出現在兩處腳注中,分別是“八侑·第二十一”和“子罕·第五”。這兩處中對于“使民戰栗”和“匡”的注釋是“Literally to cause the people to be in awe. The commentators are more than usually learned over the Master’s anger. I attribute it to the foolishness of the pun, and translate accordingly.”④Lyall, op. cit., p. 12.和“The commentators say that the master was not affrighted, only ‘roused to a sense of danger’”⑤Ibid., p. 40.。第一處“the people to be in a awe”是對原文“使民戰栗”的翻譯,而后面明顯暴露出賴氏對“栗”的膚淺理解,雖將“栗”字意義歸于雙關,但沒有理解“栗”在周朝的社木含義,沒能給出一個相關譯文。第二處“roused to a sense of danger”則譯自朱熹關于“畏”的解釋——有戒心之謂。綜上,他的譯本以《集注》為底本,并借鑒了理雅各和辜鴻銘二人的譯本。
1906 年,偕 我 公 會(United Methodist Free Church)傳教士蘇慧廉(William Edward Soothill,1861—1935)任山西大學堂西齋總教習,同年完成了《論語》的翻譯。在譯本“前言”中,他坦言“完成此譯本,借助于理雅各、晁德蒞(Pere Angelo Zottoli,1826—1902)和辜鴻銘的譯文”⑥Soothill, op. cit., p. ii.。研究發現,全書所有章節的腳注都可見朱熹的《集注》,而其他的底本主要有四種,包括《新增四書補注附考備旨》《繪圖四書速成新體讀本》《四書尊注合講》和《十三經注疏》,具體的引用情況,如表2:

表2 蘇慧廉《論語》經學底本簡表

續表2
龐德(Ezra Pound,1885—1972)的《論語》英譯首稿于1937 年在意大利米蘭出版,1951 年再版。再版中,方志浵(Achilles Fang,1910—1995)為其做序,簡介了中國“石經”史,并指出“龐德的翻譯基于朱熹的版式,僅僅是再編排”①Pound, op. cit., p. 13.。龐德在“前言”提到了他所欣賞的東方學學者理雅各、斯諾羅薩(Ernest Fenollosa,1853—1908)、弗洛本紐斯(Leo Frobenius,1873—1938)及高本漢(Klas Bernhard Johannes Karlgren,1889—1978),還聲明“完稿后,我又參考了鮑狄埃(Jean-Pierre-Guillaume Pauthier,1801—1873,又譯包鐵)的法譯本,引用他的譯文作為腳注……其他參考資料來自馬守真(R. H. Mathews,1877—1970)的漢英詞典”②Ibid., p. 194.。他在譯文中直接使用以上譯者的成果,以夾注形式使用,詳細情況見表3:

表3 龐德《論語》參引學者數據表
另外,在對待某些章節時,他坦言“我不明白此處中文的含義”(9.18)③Ibid., p. 231.或“此處可能的意思是……”(13.11)④Ibid., p. 248.。對于“開成石經”中的使用,他在《大學》和《中庸》部分,不知石經與朱熹本之間的差別,錯誤地把拓片圖與譯文并列,《論語》部分則直接空置。這些事實證明,龐德譯本只是依托理雅各、鮑狄埃譯文和馬守真詞典,其本人儒學知識匱乏,沒有參考相應中文注疏。
韋利在其1938 年的《論語》譯本“前言”中坦言“有些漢字不止一個讀音,這類字經常指代專有名詞,這時用哪一個發音往往讓我產生困惑。西蒙博士(Walter Simon,1893—1981)提示我去參看17 世紀的滿語文獻⑤Waley, op. cit., p. 12。 筆者考證此文獻為康熙十六年(1677)的《日講四書解義》。詳見徐莉:《清代滿文四書版本研究》,《民族翻譯》2015 年第4 期,第65—71 頁。。考慮到其權威性,于是我照做。還要感謝伯希和(Paul Pelliot, 1878—1945)教授借給我的敦煌寫經①Waley, op. cit., p. 12。據筆者考證此寫經本為伯希和敦煌寫經中的2510 號《論語鄭氏注》、3271 號《論語皇侃義疏》及3271 號《論語集解》。詳見韓鐸:《敦煌本儒家文獻研究》,博士學位論文,蘭州大學,2007 年,第85—90 頁。復印件。”②Waley, op. cit., p. 12.除了滿文文獻和敦煌寫經資料以外,關于中文注疏,他在附錄Ⅰ中先是將《集解》和《集注》分為新舊兩派,而后指出“目前所有《論語》的譯本皆依靠朱注,因此,理雅各、蘇慧廉、顧賽芬(Seraphin Couvreur,1835—1919)和衛禮賢(Richard Wilhelm,1873—1930)都無一例外的失去了價值,當然這也給我的譯本留出了空間,我參考了18 世紀和19 世紀中國學者的成果。”③Ibid., p. 77.他在附注和尾注中所參引數據見表4:

表4 韋利《論語》經學底本簡表
由上可見,韋利參考的文獻涵蓋了18 世紀和19 世紀的清儒,選擇性地吸取朱注,對宋學敬而遠之,而對漢唐清主張求實的學者則極為青睞。他的中文底本主要是《集解》, 一些章節的語義輔以《義疏》和《集注》,另一些章節的詞義參考唐朝和清朝的訓詁學著作。
1998 年,夏威夷大學(University of Hawai’i)安樂哲(Roger T. Ames)教授攜手馬里蘭大學(University of Maryland)羅思文(Henry Rosemont,1934—2017)教授,從中西比較哲學的角度翻譯了《論語》。就底本而言,他們在封面上即注明“譯本基于定州竹簡和當代考古成果”。在“致謝”部分, 二人寫道:“中國方面,我們的合作者是文物出版社的楊瑾和蔡敏。由于他們的工作,我們在翻譯時可以決斷何處何時對手頭的《論語》文本做出修正。”④Ames and Rosemont, op. cit., pp. xiv—xv.統計尾注部分可以發現,他們除了參考定州竹簡外,還參考了郭店楚簡、朱熹的《集注》和楊伯峻的《論語譯注》。具體數據見表5:

表5 安樂哲、羅思文《論語》尾注經學文獻參考簡表
白牧之(E. Bruce Brooks)、白妙子(A. Taeko Brooks)夫婦授業于顧頡剛(1893—1980),歐美史學界疑古派的再傳弟子,主張用歷史演進的方法辨別古經真偽,倡導古史層累說,并從史學角度翻譯《論語》。白牧之、白妙之夫婦的譯本打亂了傳統章目順序,將“里仁”篇置于首位進而推導余篇順序和真偽,表面上是譯作,實則是其二人辨經的歷史學成果。這種特性賦予該譯本豐富的文獻來源,不僅含有《論語》原文勘定和語義解釋的注疏,還包括用來解決《論語》的篇章順序考證和相關傳記類文獻。要探索該譯本的底本,正文或注釋較為單薄,參考文獻作為文獻集合方可體現全貌,其中的具體數據見表6:

表6 白氏夫婦《論語》參考體系數據表

續表6
繼韋利之后,美國漢學家——亨頓(David Hinton)和華茲生(Burton Watson,1925—2017)成為翻譯中國文學的代表性人物。二人不僅憑借詩歌翻譯獲得“美國筆會翻譯獎”(The PEN Translation Prize),而且都曾翻譯過《論語》。他們的譯本沒有注釋和參考文獻,“前言”與“后序”中也不曾提及底本來源,其譯文正文是考證的著眼點。面對龐大的譯文正文和浩繁的中文注疏,正文的底本考證應尊重《論語》本身語言文化特質和詮釋學的學術史,進行科學的抽樣,選擇代表性的譯文,比對亨頓與華茲生譯文,便可洞見底本全貌。
《論語》的解讀難度在于古代漢語的語義多指向性往往體現在單個字義或短句之中,造成所指內容不明確。在解讀這些章節的原始語義時,中國經學史上有兩派:漢重實意和宋重義理。二者有時觀點一致,有時分歧,如例1:
[例1]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2.6)
When Lord Meng Yi’s son, Wu-po, asked about honoring parents, the Master replied: “The only time you should cause your mother and father to worry is when you are sick.”①Hinton, op. cit., p. 12.
Meng Wu Bo asked about filial devotion. The Master said: “Your father and mother should have to worry only about your falling ill.”②Watson, op. cit., p. 20.
此章歧義在于“其”的所指,是指父母還是子女?《集解》的注解是“言孝子不妄為非,惟有疾病然后使父母憂耳”③程樹德:《論語集釋》,北京:中華書局,2010 年,第97 頁。,認為“其疾”即子女染病,《集注》也持此見解,并進一步說明“父母愛子之心無所不至,唯恐其有疾病,常以為憂也”④同上。。誠如例1 所示,亨頓與華茲生都沒采納“其”指父母的讀解,而是特此譯為子女生病,可見對權威注解的遵守。另看例2:
[例2]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諂也。見義不為無勇也。(2.24)
The Master said: “Sacrificing to the spirits of ancestors not your own is mere flattery. And to recognize a Duty without carrying it out is mere cowardice.”①Hinton, op. cit., p. 17.
The Master said, To sacrifice to those who are not one’s ancestors is flattery. To see what is right and not do it is cowardly.②Watson, op. cit., p. 23.
此句難點在于“其鬼”的具體所指,漢儒認為僅僅指“自己家族的祖先”,宋儒認為“其鬼”是指“所有禮制規定應當祭祀的鬼神”。《集解》注釋引鄭玄“非其祖考而祭之者”③《論語集釋》,第155 頁。支持第一種解釋。在《集注》中,朱熹提出“非其鬼,謂非其所當祭之鬼”④同上。,他支持第二種理解,主張“鬼”的范圍絕不能局限在祖先范圍,應該涵蓋古代禮制文獻文獻中規定的各級祭祀,涵蓋天子、諸侯和所有士族。亨頓和華茲生在例2 中將祖先都譯為“ancestor”,顯然是以《集解》為準繩。
在古代漢語中,除了單個詞匯,即便是句子,由于漢語成分的靈活性,其位置不像英文固定,因而造成多重語義。這在《論語》中亦有佐證,如例3:
[例3]子游問孝。子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2.7)
When Adept Yu asked about honoring parents, the Master said: “These days, being a worthy child just means keeping parents well-fed. That’s what we do for dogs and horses. Everyone can feed their parents, but without reverence, they may as well be feeding animals.”⑤Hinton, op. cit., p. 12.
Ziyou asked about filial devotion. The Master said: “Nowadays it’s taken to mean just seeing that one’s parent’s get enough to eat. But we do that much for dogs or horses as well. If there is no reverence, how is it any different?”⑥Watson, op. cit., p. 21.
此句的歧義源自“犬馬”的位置安排,是作為后一句動詞“養”的主語還是賓語,有犬馬養人和人養犬馬之分。漢魏的注疏傾向于前者,朱熹則青睞于后者——他注為“犬馬待人而食,亦若養然。言人畜犬馬皆能有以養之,若能養其親而敬不至,則與養犬馬者何異”⑦《論語集釋》,第100 頁。。由例3 可知,亨頓與華茲生二人都是以“人”(we)為主語,譯為“養犬馬”(do for dogs and horses),而且后面的譯文也與朱熹的注解完全一致。由此可見, 二人又謹遵《集注》。
《論語》是夫子隕落后,由孔門弟子集結而成,記載當時語境下的夫子箴言,后人難免隨著時間和空間的推移,對文本所記載的物質文化產生陌生感。因此,有些詞匯的具體含義對后世理解造成隔閡,產生許多不同的詮釋。如例4:
[例4]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儉乎。曰管氏有三歸官事不攝焉得儉。(3.22)
The Master said: “Kuan Chung was truly an implement of little use!” Someone asked: “But wasn’t Kuan Chung terribly frugal?” “Kuan had three separate homes,” replied the Master, “And his officers never did double duty. Is that frugal?”⑧Hinton, op. cit., p. 27.
The Master said: “Guan Zhong was a man of small parts!” Someone objected, saying, Guan Zhong was noted for frugality, was he not? The Master said, Guan Zhong had his three Returning’s mansion, and he did not require his staff to perform double duties—how can that be called frugal?⑨Watson, op. cit., p. 29.
此句難點在于“三歸”在春秋時代的具體含義,對此眾說紛紜,至今沒有定論。亨頓譯為“三處家庭”,取自俞樾的《群經評議》;華茲生則依據《說苑》中“管仲筑三歸之臺以自傷于民”①《論語集釋》,第244 頁。,取朱熹的注釋,將其理解為“臺”名,認為“三歸”就是三處管“府”,因而翻譯為“mansion”。由此可見,亨氏不僅限于權威注釋,還涉獵了清儒的注作。
《論語》文本的多義性,除了以上中文文字和語法或文化遺失原因,還取決于斷句問題。古代漢語沒有標點符號,因此每段章句語義的分割,在近代以前全憑主觀的理解去推測,故而造成了多種詮釋。請看例5:
[例5]子貢問君子。子曰先行其言而后從之。(2.13)
Adept Hsia asked about the noble-minded, and the Maser said: “Such people act before they speak, then they speak according to their actions.”②Hinton, op. cit., p. 14.
Zigong asked about the gentleman. The Master said, “First he puts his words into action. Only later does he follow up with explanations.”③Watson, op. cit., p. 21.
[例6]子罕言利與命與仁。(9.1)
The Master rarely spoke of profit or destiny or Humanity.④Hinton, op. cit., p. 91.
The Master seldom spoke about profit, about fate, or about humaneness.⑤Watson, op. cit., p. 60.
對比亨頓與華茲生的譯文,不難發現, 二人對兩例的理解如出一轍。二人將例5 斷句為“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并非“先行,其言而后從之”,實質是譯釋《集注》中周敦頤所言“先行其言者,行之于未言之前。而后從之者,言之于既行之后”⑥《論語集釋》,第652—653 頁。;對例6 中的“利與命與仁”沒有斷句,簡化了本句蘊含的復雜的邏輯關系。
綜上六例所析,華氏譯本參考了《集注》和《集解》兩本權威,而亨氏視野稍大,不僅引用漢宋,還偶有涉及清儒。
通過考證西方漢學家《論語》的英譯底本及參考體系,可以發現:隨著漢學的發展,漢學家選擇底本由最初單一的權威注釋到漢宋兼采,重視清代考據,再吸取近代中日名家的成果,在廣度上愈加全面。這17 個譯本經歷翻譯主體由傳教士到專業漢學家的轉變,本身即是漢學在各階段發展的產物,屬性上也并非僅僅翻譯而言,而是越加深厚的學術成果,其底本越是復雜,尤其反映在近現代的譯本中,他們吸收國內簡帛竹書的考古成果,將翻譯與自己的學術成果糅合一體,專業化程度逐步增加,在深度上愈加精深。
從西方漢學家的底本考證中可得出以下啟示:研究中國典籍翻譯,由于中文文獻版本的復雜性,加之不同歷史背景下翻譯主體的多樣性以及個人學術的傾向性,要求研究人員不要過度依賴理論詮釋,不可強行將之與譯本匹配,或僅僅借助白話注本去評估,否則將簡化翻譯現象原本的復雜性;過度關注譯本的多維度表征將導致翻譯研究路徑單一和結論偏離事實,因此應恪守翻譯的本質是一種實踐,應將理論當作一種工具,完整把握譯者所依據的中文文獻、西文譯本以及其他的參考資料,同時加強譯者主體的研究,并大膽將之與歷史學、社會學等領域綜合交叉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