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國文
詩群多為地域性詩寫的產物,同時又反過來強化地域性詩寫的美學特征。它是一種詩寫的地理學,更是一種詩寫的文藝學和社會學。研究和勾勒詩群的精神圖像與藝術圖譜,是當代詩學的一個重大任務。浙東奉化,是一個枕山瀕海的歷史文化名區。該區現代詩歌創作活躍,以高鵬程、曾諳安、陳禮明、原杰、毛立綱、林杰榮、陸旭光、南慕容等為代表的一批代際不同的優秀詩人,組成了一臺多聲部的現代詩歌大合唱。這個詩群的創作風格與詩寫向度,既異彩紛呈,又體現出明顯的共融性:一是地域性與現代性的共融;一是個體性與群體性的共融;一是海洋性與內陸性的共融。
作為奉化詩群領軍人物的高鵬程,是一位從塞北徙居江南的詩人,其詩歌特色鮮明:從思想上看,具有一種深潛的“外鄉人”身份意識和一種對現實生活的強大省察力;從藝術上看,多選取日常性現實生活題材,多采用自然而準確的日常現代漢語。《早春信札(七首)》是詩人的一組近作。《春風十二行》一詩,詩人在凜冽的寒流中,看到“一朵早醒的臘梅”,預知春天即將來臨。《糧倉酒吧》以糧倉酒吧的變遷,抒寫詩人對生活的坦然接受和熱情擁抱。《早春信札》描摹春汛帶給詩人的“不安”與心懷中的澎湃春潮。《鳥鳴與悲傷》一詩,詩人感嘆于大地與天空消化悲傷的巨大胸懷與能量,流露出詩人內心的忍韌與堅強。《冷西之夜》從容的敘事背后,潛藏著熾熱的情感。《物候》一詩,詩人從變動不居的物候中,看出了命運的無常。《草莓之詩》一詩中,少年與中年,塞北與海濱,從未出現與猝然相遇,北方的雪地與南方的雪水,四組比照,藝術張力悄然生成于中。詩人借一顆草莓“發白”的“嘴唇”,呢喃著一種“獨自在南方啜飲思念”的哀麗鄉愁。詩人在詩歌中,再次確認了自己的“異鄉人”身份,并與草莓完成了互認與互融。
曾諳安的近作《奈良一日(五首)》,呈現了一幅寂寥虛無的心理圖卷。從《在南咖啡聽海》詩中一系列灰黯的意象中,我們可以窺見詩人索寞悲涼的心緒。《奈良一日》是一首融佛門風情與俗世情懷為一體、歡喜中見出寂寥的旅游詩,詩人從藏書樓內泛黃的典籍中,看見了“暗藏”的“玫瑰”,也從“憐惜、膜拜和愛”組成的大歡喜中,看見了隱藏其后的“悲慟的寂寞”,由此獲得“良夜不過是擇路返還”的頓悟,并心生“忘卻金色的不自由”之愿。詩歌中,“舊山門”“老柏樹”“藏書樓”“菩薩”“蓮花”“晨鐘”“初月”“僧侶”“櫻花樹”“梅花鹿”,密集而出的意象,呈現了一幅“僧侶閃跌大夢”的空山佛門圖。《談論曼德爾斯塔姆的夜晚》緬懷的是俄羅斯白銀時代最卓越的天才詩人曼德爾斯塔姆。《未完的選擇》對于生活,對于愛,有著一種打破我執、隨遇而安的宿命與順從。《風啊水啊一頂橋》追懷“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精神貴族木心,滿紙悲緒,溢于言表。
陳禮明的《入島記(七首)》是一組海洋詩歌。《海此刻像一只鳥在我們頭頂上醒著》一詩,想象奇瑰,意象雄奇,將洶涌的大海比作一只拍著翅膀懸停在頭頂上的大鳥,詩中有詩人激蕩的情懷。《公路》一詩中的“你”因所指不明,詩義更顯曖昧與豐富。《鹽》一詩語言凝練,想象奇妙,意境雄闊。鹽竟有一雙“好看的翅膀”,它晶瑩的“骨頭像道路,在大地上起伏”。“新的鹽一層層蓋過舊鹽”一句,一種厚重的歷史感與現實感呼之欲出。《海螺》一詩,詩人于海島旅館的夜宿中,聆聽到了海螺吹起的迷人音樂。《四月》是詩人唱給四月,也是唱給自己的一曲哀歌,是一首深深浸淫了生命意識的詩篇。《入島記》“向前伸出的/雙臂比時鐘的指針少一支”這個“挽留的姿勢”,是深深楔入海天之間的幻影,令人印象深刻。《爐火》一詩中,蘆葦以燃燒自己,化己為灰,為寒冷的季節帶來光明與溫暖,為詩人帶來生命的慰藉。
原杰的《窗外帆影已近至可以親吻……(六首)》,親近世俗生活,有著煙火日子的大溫暖。《樹生長的最高處叫挺拔》一詩,“彎腰”與“抬頭”間,一種既腳踏實地,又不忘仰望星空的生活態度躍然紙上。《窗外帆影已近至可以親吻……》描繪了觸手可及的帆影、溫馨愜意的生活。《公園的圍墻簡樸低矮》在對徒弟的掛懷中顯示出詩人的溫情,自嘲中又分明流露出對文學的堅守。《我想準確地描述一株樹》一詩,詩人想描述的,不僅是“高大沉默”的樹,更是一位曾經與自己“一起並坐在樹下/用力合抱樹身”的女子。詩歌以敘述手法的術語入詩,為詩歌增添了別樣的情趣。《炊煙已上升為一縷童年潔凈的靈魂》這一縷炊煙,飄蕩著詩人對童年的美好回憶和圣潔鄉愁,而《燈塔的火苗點亮于童年憧憬》一詩,表達的則是一位人生的“老水手”對“燈塔”的追憶和感恩。
毛立綱的《黎明和黃昏(四首)》是對光陰的四幀剪影。《路邊的紫藤花》中的花兒“開得熱鬧卻不張揚”。《循聲》敘說對于諦聽的耳朵和張開的眼睛來說,即便是在黑夜,人們也能找到生命的聲響,看見更遠處的星光。《黎明》描寫黎明到來的幾種形態,禮贊創造黎明的普通勞動者。《黃昏》描繪了黃昏的蒼茫景色,以及黃昏中涌動的為了生活而奔波的底層民眾。深懷悲憫,情感樸素。其中《黎明》與《黃昏》作為四首詩的主核,皆由多個章節構成、多幅圖景綴連成片,藝術時空遼曠。1986年出生的青年檢察官詩人林杰榮在他的《煙草店(五首)》中,用生活化的筆墨,勾勒了一幅幅富有生活氣息的城鄉風情圖:雨過景色一新的小鎮長街、中年煙民聚集的鄉村煙草店、后窗外斷了半截的大樹、吉祥和順的黃昏、鄉村夜晚的狗叫聲,顯示了詩人對身邊生活的關注。他的詩歌,語言質樸自然,如月光流照,溫柔傾瀉。
陸旭光的《汪家旦的窄井(五首)》感悟獨特,想象奇麗,生活氣息濃郁,充滿著塵世的溫暖,且每一首詩都能在結穴處,將詩意推向高潮。《雨易山房茶飲》中,一場茶歇,茶水由沸而涼,話題由熱而默,瞬間如同經歷一生。最后一句“終于想起,自已不過是一芥蒼生”,一縷淡淡的悵然,長留讀者心田。《58分鐘的秋日郊游》是一首格調歡樂明快、感染力極強的一首詩歌,詩人的歡喜心由衷溢出。《汪家旦的窄井》中的窄井似一根“銀針”,“扎在村子的穴位上”,它有著憂傷的濕漉,就像窖藏在老人們心房的無窮鄉村故事。它不僅給村莊“鎮痛”,更熨帖了游子心頭的鄉愁。《有這樣一個女人》是獻給母親——這一人類“公共的神”的一首頌歌,“她的美,略大于我的愛/略大于我對她的全部贊嘆”,抒寫了一片寸草春暉的人子情愫。《松蘭山觀潮》采用擬人化寫法,表面寫潮,實則寫人,稱許一種急流勇退適的人生智慧和勇氣,給人以深深的啟迪。
南慕容的《梅園小坐(五首)》是一組以情懷觀照自然萬物的詩歌,呈現出一種超脫、靜穆的精神氣象。《在章胡村觀古樹群》由追問入手,從宗祠朽壞的木構件和泛白的楹聯深處,牽引出一卷隱匿的百年村莊史和一幅江水流淌、春燕翩飛的舊時春景圖。它是一曲農耕文明的贊歌,也是一曲農耕文明的挽歌。綿密的意象間,裊娜著一種繾綣的情思,表現了詩人浩淼的鄉愁。《金娥山賞杜鵑》書寫詩人與草木在春天的一次重逢。詩歌以寂靜的松針反襯杜鵑的璀璨,以“赴死”“粉身碎骨”極寫草木與人生命的怒放。熱烈與枯寂互映,詞語的針腳細密而蜿蜒。《梅園小坐》書寫詩人的雪梅之戀,四次自我詰問,將詩意不斷推向縱深。《放生池邊》素描了一幅寺廟風情圖,看似寫實,其實含有豐富的言外之意。《快雪時晴帖》以物象的自然之美、語言的澹約之美、句式的整飭之美、節奏的復沓之美、韻律的婉轉之美、意境的高遠之美、情懷的禪隱之美和思緒的躊躇之美,別開一種簡約中凸顯繁復的生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