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 駱家
主持人語:
和哈代、勞倫斯等文學(xué)大師一樣,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是一個被小說家的光環(huán)遮蔽的詩人。他的詩歌寫作始于少年時代,17歲就自費(fèi)出版了第一本詩集。可以說,詩歌奠定了他對語言的敏感,影響了他一生的寫作。納博科夫40多歲才開始用英語發(fā)表作品,但這無妨《洛麗塔》成為巨大成功。這次“新九葉”詩人翻譯家駱家和姜山分別從俄語和英語出發(fā),各譯了一組納博科夫的俄語和英語詩,令本欄目頓生異趣。讀者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當(dāng)一個作者用不同語言寫作時,其語感和文學(xué)氣質(zhì)完全不同,納博科夫如此,布羅茨基也如此。對詩人而言,換了一種語言如同換了一個人格。(阿九)
弗拉基米爾·弗拉基米洛維奇·納博科夫 (Владимир В. Набоков, 英文名Vladimir B. Nabokov, 1899-1977),1899年4月23日出生于俄羅斯圣彼得堡,俄裔美籍作家。精通俄、英、法三種語言。他的寫作生涯始于詩歌,然后迅速擴(kuò)展至小說、戲劇、傳記、文學(xué)批評,翻譯。在歐洲生活時期,出版了小說《王、后、杰克》《圣誕故事》《防守》《眼睛》《榮譽(yù)》《黑暗中的笑聲》《天賦》《斬首之邀》,并發(fā)表和出版了一些翻譯作品、詩集、詩劇和劇本。劇本《事件》與《華爾茲的發(fā)明》在巴黎以俄語上演。移居美國后創(chuàng)作的文學(xué)作品《洛麗塔》,是20世紀(jì)受到關(guān)注并且獲得極大榮譽(yù)的一部小說。1977年納博科夫因患嚴(yán)重支氣管充血病逝,葬于瑞士蒙特勒公墓。
她的心,仿佛一道不凡之光……
她的心,仿佛一道不凡之光,
仿佛妙不可言的門后那白色的閃爍,
吸引著我。進(jìn)來,神秘的藝術(shù)家,
拿起你的筆。
就畫那彩色的排成一行的
神奇的鳥兒,愉悅地描繪出
她的心之明亮堂屋
全部的潔白與寂靜。
請蘸著從芬芳玫瑰上滴落的露珠
還有噴薄而出的晨曦的紅色之汁。
進(jìn)來吧,愛,請進(jìn),神秘的藝術(shù)家,
遐想吧,創(chuàng)作吧。
我不需要百合花……
我不需要百合花,
潔白無瑕的百合花,
沒被命運(yùn)折磨過的開在密林深處的。
一旦采擷到,人們總是完整保存
像保存冰冷的愛情和心靈的矜持。
我想要的是鮮紅玫瑰,想要戀人們的玫瑰,
想在馥郁的半夢中沉溺而去。
她柔軟的花瓣,已愛得欣喜若狂,
她肌膚般的溫柔,她絲綢般的火焰。
就像百合花在她面前,在深紅色玫瑰面前,
因我愛的是玫瑰,我的玫瑰,
她疏離過我、愛過也為我而痛苦,
她永遠(yuǎn)屬于我,而百合花——無主之花……
隔空我摸到你的衣衫……
隔空我摸到你的衣衫,
它們睡著了一會兒,上面那些
芳香的云錦碎花。
我們站在潔白的臺階上,
正午時分,海邊,還有南方,
帆船搖曳,閃著耀眼的光。
你問:
世上還有什么
比散落在大理石上的紫羅蘭
深紫色花瓣兒更美的?
你的
眼睛,你溫柔的雙眸,
我回答。
隨后我們繼續(xù)散步
沿著海岸,手牽著手,
順著淺色石頭砌成的圍墻邊緣而行。
青釉色的遠(yuǎn)方。你淺淺地笑,
一邊欣賞船上,
那仿佛太陽剪成的帆。
1920. 5. 29
矮靿皮鞋
茂密草叢中你丟掉了,
正是香氣馥郁的、淺淺的黃昏。
這個夜晚彌漫著一種氣息,那是愛的表白
和愛的承諾。
帶著微笑你已婉拒不合時宜的溫柔,
婉拒我莫名其妙的絮語,
你輾轉(zhuǎn)反側(cè),躲進(jìn)深深的
沾滿露水藍(lán)色草地的濃霧中。
我追逐著你,穿過落日余暉,
但一會兒就追不上了……
你深呼吸一口氣,撥開那些香郁的野草:
“我的矮靿皮鞋丟了!”
我們低著頭一起尋找。一綹你焦急的頭發(fā)
幾乎掃到我的臉頰;
我們一無所獲,那濃霧仿佛被施了妖術(shù)
野草簌簌,白浪滔滔。
于是,幸福的、默不作聲的我牽你的手
一直將你護(hù)送到別墅庭院;
而你的嗓音比透明的天空還純凈
它漸漸融化在夢幻般的花瓣上。
這芬芳的幸福如今已相去多么遙遠(yuǎn)!
煢煢孑立,獨(dú)在異鄉(xiāng),
總是記起那逝去的純凈,
不久前我再次夢見,
在無與倫比的北方草地上躑躅徘徊,
我在找尋你那只矮靿皮鞋——
夜已深,野草叢生,茫茫的三葉草如霧,
而我親愛的自然女神輕泣其間......
1918. 11. 20
她早已離開,她早已遺忘……
她早已離開,她早已遺忘……
她的沉思我喜歡……那還是
在我無數(shù)的四月,美妙的夏天,
北方大地……憂傷和純凈
融合成天空之樂,永恒的
和音,此刻,撥開枝條
金色的星星和蜜蜂增加了它的重量,
她叫著我的名字。我和她已說完
青春所有的故事,像楊柳般縹緲
淺色的湖面,山坡上,是憂郁的我,
在月光下,對著毛茛輕撥詩琴……
她的沉思我喜歡。在我的頭頂
她好像一片金色的云俯身,
說點(diǎn)兒牢騷話,對簡單的幸福
害怕相信。半摟著她,
我講了許多夢。那期間,抬起雙眼
(燦爛的秋天在里面微笑),
她看著遠(yuǎn)方,輕輕搖晃
裙上,還有她少女的肩上
柳葉弄影,而灑滿陽光的發(fā)絲
晶瑩剔透地燃燒……一切如此奇妙……
她早已離開,她早已遺忘……
鐘樓上時間敲響……
鐘樓上時間敲響
穿過河流水銀般的微波,
街巷深處,閃現(xiàn)
如血的火光。
我在等待。苦悶的天空
漠然在閃爍。
希望的唱響不想停歇,
好像金色的歌聲。
我等待著,漫無目的在大街游走
而在蒸汽輪船的渦輪上,
好似紅色的眼珠在旋轉(zhuǎn),
云霧里低沉的雷聲匍匐爬行。
你來了,那么與眾不同,
黑暗中你看到我,
天鵝絨般柔軟的秘密
在你會說話的眼睛升騰。
我們的目光,我們的影子
飛快地交織在一起,
你竟然慌亂地顫抖了一下,
既已猜透我的企圖!
而在稍縱即逝的燃燒瞬間,
又是轟趕,又是揮手,
帶著一種鈴鐺般的嗔怪
你撇下我逃開。
消失不見,像琴聲一樣飛走……
變作溫柔的愛情之奴
你并不想
用你自由的沙漠做交換
忐忑不安,我只能再熬,
多么神奇,多么寧靜?
像一陣熾熱的風(fēng),你又
在我嗡嗡作響的心底飛馳而過。
(倫敦,大理石拱門)
永不再見的……
永不再見的、最親的人兒,
這些眼淚,幾乎聽得見吧嗒的聲音
我無法忍住淚水,想起你。
我仰望閃爍的星星,
好像望見高遠(yuǎn)、悲傷的思緒,
而帶刺兒的月光拉得更長,
使我目眩,那高掛在
睫毛上的是滾燙的珍珠。
噢,沿著神秘的魚尾紋流淌,
晶瑩的淚,大滴的淚!
逝去的、唯一的幸福之上
燃燒吧,苦悶的月光……
萬事皆休,所有的路糾纏在一起,
我不再喜歡諳熟的曲調(diào)……
只有星星留在了心底,
只有星星,碩大而憂郁的星星……
1920. 3. 4
更加純粹和簡單……
更加純粹和簡單地跟我在一起吧:
我只剩下一個你。
房屋已被燒毀,樹林也被砍光,
那曾是我的春天隱居之地,
那里白樺樹曾憧憬,而啄木鳥
繞著樹干一陣忙碌……絕望的
較量中我失去了老友,
之后又失去了我的祖國。
夢里我像一個幽靈飄蕩,
實際上我跟街女一起鬼混,
我在山頂飛撒謊言,
我在大海將那些歌失散。
而今,對于過去我只剩下
在篝火旁對你的思念。
請再溫柔些,再真誠一些。記住,
我只剩下一個你。
1919. 11. 12
我們一起被封藏在水晶球內(nèi)……
我們一起被封藏在水晶球內(nèi),
我和你一起在星星之間飛翔,
快速地、無聲地滑行
在榮耀的藍(lán)色星光之間。
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永恒的歡愉將我們合為一體;
擁抱在一起,我們翱翔天際,
什么都看不見,笑聲將我們照亮。
但誰的嘆息將我們的水晶球粉碎,
我們烈焰般的沖動被制止,
我們不經(jīng)意的親吻也遭中斷,
我們被拆開,被拋進(jìn)俘虜營。
許多陸地上的往事我們俱已淡忘:
只偶然在夢中想起
而我們的躁動,如星塵的戰(zhàn)栗,
如美妙的、高空中戰(zhàn)栗的轟隆聲。
盡管我們的憂傷與幸福并非和聲,
你的臉龐,在所有美麗的臉龐中間,
我都能一眼認(rèn)出,因為這粒星塵,
留在了你睫毛的末梢……
1918,克里木
春 天
春天的微顫已讓世界異常興奮,
候鳥都回來了,小溪小河里的水
鈴鐺般脆響。懷著激動的心情
我把弄著愛情的小物件
在積滿灰塵的記憶天花板上。地面
清涼;而森林里多快活,不論
你走到哪里,總能遇到鈴蘭花。好像水,
藍(lán)色閃耀——楚楚動人、熱切地
望著世界。河邊小白樺——
它在心中始終惦記著的林間空地那里,
擠成一堆又如此放縱、如此煞有介事
散落一地的是粘糊糊的落葉,
似乎這哪里有什么神奇,
藍(lán)天上,兩只輕盈的白鶴
翩翩起舞,也許,從那里
綠色的大地在它們眼里
不過一只沒熟透、沾著露水的青蘋果……
1920. 1. 17
譯者簡介:
駱家,生于20世紀(jì)60年代,詩人,譯者。出版詩集《驛》《青皮林》《學(xué)會愛再死去》等多部,譯著格魯吉亞詩人塔比澤詩選《奧爾皮里的秋天》、屠格涅夫小說《初戀》《春潮》等,主編《新九葉集》(與金重)。居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