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善玲
好久沒去菜市場了,那天恰好路過,于是順便走進(jìn)去買一點新鮮蔬菜。
正在攤位上挑選,一抬頭,咦!相熟的那家店鋪,怎么改換了門面?不敢確認(rèn),又從東數(shù)到西,再從西數(shù)回東,沒錯,就是它!昔日門楣上方招牌上“銀河化妝品”幾個墨綠色的長方體楷書字已經(jīng)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方方正正四個簡單的紅字“勞保用品”。店主人是個圓圓胖胖戴眼鏡的中年男子,生意冷清,門可羅雀,此時他正站在店門口,百無聊賴地伸著懶腰打了個哈欠。
心頭微微一驚,我不禁有些胡亂猜疑起來:“原來的店主人呢?難道……難道……”
幾年前與原來這家店主人相識,也是緣于一個秋日。那天偶然的一個抬頭,映照在夕陽下的“化妝品”幾個字闖進(jìn)眼簾,想到過幾天要去參加一個婚禮,無論如何也要裝扮得喜慶鮮艷些,而那時我一度是素面朝天,家里甚至沒有一管口紅,于是便推門走了進(jìn)去。
“來啦?老師!”迎面一聲招呼,聲音清亮麻利,透著無比的自信與熱情。我循聲望過去,不覺微微一怔:店主人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留著短短的平頭,一雙不大的眼睛透著幾分精神,臉龐與身形都比較清瘦。可是,可是,坐在輪椅上的他,兩只袖子與一只褲管,都空空蕩蕩,也就是說,他的四肢,僅僅有一條腿是完好的。然而,這不影響他的精氣神,他的身子挺得板板正正,聲音朗朗再次訊問過來:“老師,您想要點什么?”
哦!我回過神來,趕緊把目光挪開:“我要一管口紅。”
殘疾人往往自尊心很強(qiáng),我怕自己不經(jīng)意間詫異的目光會傷到人家。
對方很自然的轉(zhuǎn)頭對了另一側(cè)柜臺吩咐道:“給這位老師挑一管最好的口紅。”我才注意到,那邊還有一位身材豐腴的中年女子,臉上掛著憨厚隨和的笑容,沖我點了點頭。
“瞧您這氣質(zhì)和打扮,一定要用最好的!”男子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這口才,真是會做生意!被他的明朗感染,我不由得笑了。
后來又?jǐn)鄶嗬m(xù)續(xù)去過幾次,知道了那位中年女子是他的妻子,她的臉上總是掛著謙和的笑容,看向丈夫的目光里,充滿了柔婉和順。而她的丈夫,一個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吃喝拉撒睡隨時都需要別人來伺候、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人,頭面干凈,衣著整潔,目光平靜,笑容誠懇,看不到一絲頹廢不安,更看不到半分自卑消沉,反倒是充滿了陽光開朗,充滿了自信。而這一切,絕非僅僅是妻子對丈夫的順從就能夠做到的,更多的是出于貼心的疼惜與呵護(hù)。兩人的笑容里充滿了誠懇和氣,我喜歡看他們清朗明媚的樣子。
有一次看到男子被收拾得頭面一新,一件白色新襯衫更是為他添了幾分干練。他用僅有的一條腿做動力,一下,一下,輪椅帶了他在菜市場慢慢轉(zhuǎn)悠。有菜販跟他打招呼:“喲,老×,收拾這么利索干嘛去?”他帶笑高聲答:“親戚家添了孩子,一會兒去吃滿月酒哦!”輪椅上的背影,挺拔筆直,仿佛他要去參加的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宴會,而是高規(guī)格的國際禮宴。聽到者無不會意地笑了,還有人為他翹了下大拇指——其實我也偷偷在心里為他翹了大拇指,為他的樂天自信,為他的通透達(dá)觀!
有一天推門進(jìn)去,屋里沒有開燈,光線有些暗。奇怪的是,居然只有男主人自己看店。
“咦,您一個人?”我有點詫異。男子沒有回答,卻用比平日低八度的聲音對我說:“老師,能不能替我點支煙?”
我遲疑了一下。女人豈可隨意為男子點煙?自小到大,我也只是新婚時曾為一位長輩點過煙。
見我猶豫,男子又低低說一句:“這老半天了,也沒個人來,沒人幫我……”
一下子心生惻隱:他不過是個毫無自理能力的殘疾人呀,想那么多做什么?我從柜臺上的煙盒里抽出一支放到他嘴邊,燃起打火機(jī)替他點上。他深深吸一口,然后,幾道白霧從鼻孔和嘴巴里直直噴射出來,仿似一下吐出了積聚多年的郁氣。
“她病了,腦子里長瘤子,今天開顱手術(shù)。”
我一下愣在原地。
“她要是……要是……”
“哎……”
他的聲音更低了,似乎忘記了我是顧客,他也不再是店主人,此刻他只是一個對生活一籌莫展,對未來一無所知的男人。這個人,不必問,一定已承受了許多許多,可生活依然不肯停止給予他磨難,再一次把厄運壓到了他的頭上。這份憑空壓下來的、常人亦無法承受的重荷,他無處躲無處卸,甚至,也無處訴無處說吧?
他的臉上,有質(zhì)疑,有不甘,有茫然,卻無一絲憤懣不公,更多的是一份本能的掙扎。而且,他的頭面依然干凈,衣著依然整齊,甚至,這份不自覺的面對蒼天的叩問,依然保持著某種清醒的自律自制。我不知該說什么,更不敢再去承接他無助的目光。第一次看到這個人如此無奈如此悲涼,我不忍直視,只覺得喉頭一陣陣發(fā)緊,轉(zhuǎn)過身去開門欲走,聽他在身后又說了一句話。
“什么?”我沒聽清,回過頭看著他。
他用上下兩排牙齒咬著煙蒂,那雙不大的眼睛被裊裊升騰的煙霧熏得瞇了起來,皺起的眉心,深深刻了個‘川字:“我是說,謝謝你!”不知是因我?guī)退c煙而謝,還是為我聽他那一句傾吐而謝。隨了他嘴唇的抖動,半截長長的灰白色的煙灰,簌簌落了下來,有些落在了他的衣服上,有些飄到了地上。
我有些赦然,為自己那一瞬間曾閃過的俗念。
外面星星點點,有秋雨在飄落。
此后整整一個冬季,他家店面的卷閘門始終緊緊關(guān)著,冷冷地泛著銀光,仿佛把這一家人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而這家人從前那些個明亮溫暖的日子,也被牢牢鎖了起來。
偶爾路過,我會想起他們,心里會猜測一下,更多的,是盼著這個門忽然打開,店老板依然身板挺直語聲朗朗招呼一聲:老師,需要什么?旁邊站著他溫和寡言的妻。這溫馨的畫面,在我腦海里重演了又重演,直到被那個中年男人打哈欠的畫面代替。而這個秋天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隨著命運這個總導(dǎo)演的安排已經(jīng)游離了出去,我并不知道故事的結(jié)局到底是什么。
某個周末,我去爬山,一只從腳下路過的百足蟲引起了我的注意。它的身體,不知是被人踩過,還是被車輪碾壓過,而且時日已久,后半截身子已經(jīng)僵硬變形,成為一個沉重笨拙的負(fù)擔(dān)。可它依舊頑強(qiáng)地用前半邊身體拖著四處覓食行走,當(dāng)然,靈活性肯定是打了折扣。經(jīng)過路上一道小縫隙時,它一個不慎側(cè)翻了車,經(jīng)過一番掙扎,它重新調(diào)整好身體,繼續(xù)上路前行了。我一直用敬畏的目光,看它走遠(yuǎn),直到走出我的視線。
茫茫大化中,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狀態(tài),是如此相類啊!或許這只小生靈并不懂什么叫命運,活著只是它的本能。可是它卻無意間活出了令人敬畏的生命態(tài)度,和對“生命”這兩個字最權(quán)威最徹透的詮釋。上蒼給予萬物以生命,又給予了某些生命那么多的考驗,就是要他們來現(xiàn)身說法,告訴這個世間,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生命的力量嗎?
我想起了那一家人,他們的生命,何嘗不是堅韌且頑強(qiáng)的呢?他們對生命的態(tài)度,何嘗不是珍惜且熱愛的呢?面對生活一次次不由分說兜頭襲來的凄風(fēng)冷雨,不怨不尤,不恨不餒,短暫的迷茫之后,哪怕是步履蹣跚身形未穩(wěn),也從不曾放棄對生命的尊重與熱愛。秋風(fēng)秋雨,帶來的未必一定是凄冷蕭瑟,眼前這漫山遍野的楓葉燒得如火如荼映紅了半邊天,不正是被秋風(fēng)秋雨催開點燃的么?
深深地祝福,為所有行走于紅塵逆旅中卑微脆弱而又堅韌不屈的生命!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