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雯
7月初夏,臺北近郊,專門清理“命案”現場的宇晏(化名)騎著重型摩托車,前頭擺著個大箱子,“氣勢洶洶”朝我開來。“上車。”我使力跳上去。
這是一棟舊公寓,五樓,電梯壞了良久,上面貼著封條,這棟的住戶們大概并不和睦(或不富裕)。宇晏在樓下給了我一頂帽子、一個N95口罩,“等下頭發會沾到氣味,非常難洗。”
之前采訪殯儀館大師兄的時候,他也跟我講,尸臭味不是想象中的惡臭,而是一種難以描摹的、奇特的甜膩味。“甜到發膩,膩到想吐。”這是宇晏常跟我說的。
我心里想著那種“甜”,一邊慢慢攀上樓梯,內心多少有些忐忑。一層,沒氣味;二層,沒氣味;三層,仿佛有一絲甜味;四層,甜味濃郁起來,我趕緊戴上口罩;五層到了,整個樓層彌漫那種“甜到發膩”的氣味,浸到被汗濕透的衣服上和毛孔里,身體好像被糖絲網住了。
宇晏和協助的友鄰確認了情況,往生者是個獨居老人,上廁所時跌倒撞在洗衣機上,人就沒了。遺體剛被殯儀館接走,但這一屋子的氣味、血漬、毛發、遺物,還是需要有專業人士來清理。
往生者的門終于被打開,撲面而來的氣味,讓我好像被人用糖粉塞住了喉嚨,想干嘔,又怕失禮,調整呼吸,忍住了。屋子果然不大,是個一人間公寓,從門口就能看到全貌。左手邊是個微型廚房,右手邊是廁所,里面有十分簡陋的單人床、沙發、書架、桌子、衣架……
“就是倒在這里。”友鄰指著門口的血漬,已經干了,嵌進地磚縫里,淺淺流成一條小“河”,流向垃圾袋和冰箱底下。大部分血漬已經被往生者的衣物蓋住了,散在地上,廁所門口的墊子上還有幾撮頭發。
宇晏和友鄰討論著要清潔的地方、丟棄的物件,并遞給我一罐半透明噴霧,讓我滿屋子噴—殺菌、消臭。我這才真正踏進屋子里,小心移步,努力不碰到往生者的血漬和頭發,一邊噴灑,一邊打量著屋子。

此時頭上的時鐘指向中午12時20分,而屋子里的人前幾日還在這里呼吸。沙發布早被磨破了,海綿墊外翻出來,上頭堆滿了各種書。桌子上沒吃完的葡萄發霉了、被蒼蠅盯著,幾大包治療慢性病的藥也還沒吃完,或是根本忘了吃?冬衣和夏衣混在一起,窗戶上胡亂掛著塊布充當窗簾,想必夜里的路燈會把屋子照得锃亮吧。電扇的扇葉覆滿了黑色的毛絮,油膩膩,也是多年未清了吧。
我向往生者的每一件物品噴灑藥水,這也是從未有過的經驗,生者誰會舍得把同樣的藥水噴在自己的每樣物品上呢?總有珍惜的東西,或是老照片,或是金銀首飾,或是名貴衣裳,生者總有割不掉的凡塵所愛,而死者倒是不在乎這些俗物了。
每一次噴灑的動作都讓我的思緒跳動一次,我又想著,老者獨居是什么感覺?一輩子就濃縮在這一方城市小屋里,子女在遠處,沒有寵物,一身的病痛, 和天空、土地、花草都離得那么遠。屋子里連電視機也沒有,又是如何將自己與世界相連呢?抑或這大千世界也本沒那么重要,這江湖走過一遭了,還有這處安身之所,身體在衰頹,罷了……
我用這顆淺薄而無用的腦袋胡思亂想著,未發現手上的藥水瓶早就空了。宇晏說隔一夜就沒氣味了,第二天會派人來打掃,我們關上門離去。
日頭依舊精力充沛地燃燒著,我聞聞自己的頭發和衣服,果真有股淡淡的甜膩味,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