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檸
鑒于依靠人為的疫情防控措施已經無法扼制新冠疫情的持續蔓延與暴發,預防用疫苗可能是影響全球疫情進展的重要變量。截至2020年9月,全球大約有169個以上的候選疫苗,其中135個處于臨床前階段,24個在第一期臨床,14個在第二期臨床,9個在第三期臨床階段,3個被批準有限使用,迄今尚無批準完全使用的疫苗。
國際流行病防范創新聯盟(CEPI)首席執行官哈切特表示,新冠疫苗在全球范圍內的需求量級在100億劑以上。事實上,疫苗研發已不單單是商業競爭,疫苗更成為了一種戰略物資,哪國率先成功將意味擁有決定地位和話語權。
疫苗研發在多大程度上構成了一種國際競賽?怎么從公共性上理解疫苗的研發和供應?南風窗記者就此專訪了北京大學國際關系學院、南南合作與發展學院教授查道炯。
南風窗:紐約大學蘭貢醫學中心生物倫理學教授亞瑟·卡普蘭認為,有些國家會有充足的疫苗,而另一些國家則根本無從獲得疫苗,所以一些國家可能會利用其對疫苗的影響力來討價還價或進行貿易談判,甚至疫苗黑市還會由此興起。有評論認為,疫苗研發已不單單是商業競爭,疫苗更成為了一種戰略物資。各國都在加緊研制、試驗疫苗,是否構成了某種“疫苗競賽”的局面?
查道炯:我不贊成國家間“疫苗競爭”這個提法。疫苗不是一般性產品,從研發到三期臨床實驗,證明安全、有效后,在緊急使用階段還需進一步優化,得到一個國家的醫藥管理機構批準才能投入量產、廣泛接種使用。這個過程中一些疫苗難免要被淘汰。一款疫苗生產的經濟和技術投入要求極高,產能必須以質量保障為前提;而這種質量保障又以先期實驗的人群的健康保障需求為前提。所以,因為一些國家由于沒有自行研制疫苗的能力,產品推出初期面臨短缺是難免的。
疫苗又是各個國家社會經濟恢復常態、國際旅行恢復常態的必需品。得到技術安全認可的疫苗要通過以世界衛生組織為平臺的國際社會公開科學數據,要經得起檢驗。有的媒體會將這個醫學的過程描述成國家間的一種競爭,尤其是西方媒體可能會鼓噪要把中國研發和生產的疫苗排除在外?,F實世界中,疫苗的采購和使用,若是以產品的國別屬性為核心指標,那將是有違基礎醫療常識的,也是對本國人民不負責任的。
疫苗不是用來治病的,是用來預防疾病的,首先是要針對病毒形成有效的抗體。這次新冠肺炎的特殊性在于影響范圍太廣,疫苗有跨國使用的需求。歷史上新出現的病毒疫苗需要跨國使用的情況并不多,沒有疫情時,大部分時候是有多種疫苗供選擇的。這次疫情的緊迫性導致沒有什么選擇,但這絕不意味著疫苗會變成戰略物資(一種可以用作國家間外交角力的物資)。
一款疫苗生產的經濟和技術投入要求極高,產能必須以質量保障為前提;而這種質量保障又以先期實驗的人群的健康保障需求為前提。所以,因為一些國家由于沒有自行研制疫苗的能力,產品推出初期面臨短缺是難免的。
疫苗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能對癥、安全、有效。在證明了有效性后,再去解決產能問題。即使中國沒有最先做出來也要樂見其他國家做出來,迅速投入應用。疫苗不單單是一種商品,不要陷入傳統的那種哪國制造的、誰先制造的議論,要給科學、醫學專業團體本著科學精神行事的空間。
目前還沒有可以獲批投入使用的疫苗產品,只有“準疫苗”或者說可以批準緊急使用,還談不上競爭。過度強調會出現的可用劑量競爭有炒作嫌疑。
南風窗:根據蓋茨基金會的測算,全球至少需要100億劑疫苗才能實現群體免疫,遠超目前全球疫苗的年產能,新冠疫苗的產能則更低。普遍認為充足的疫苗供應是全球疫情的唯一希望。
查道炯:一個群體的免疫有多種途徑,疫苗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對疫苗的實際需求是在動態變化的。沒有基礎把世界對疫苗產能的需求說得特別肯定,還要看秋冬季節疫情的變化情況。一種可能是疫情繼續惡化,疫苗生產出來,大批量制造和接種,形成群體免疫。但也可能隨著疫情變化,對疫苗的需求會下降,甚至消失。
一旦疫情結束了,疫苗就沒用了。歷史上出現過至少兩次這種情況,一種情況是2003年的SARS非典,沒有人預料到非典6個月之后就結束了,非典也研發了疫苗,也有二期三期的臨床試驗,但是很快因疫情消失而棄用研發中的疫苗。其次是2009年H1N1流感病毒,主要是在美國、墨西哥以及一些歐洲國家,中國比較少,疫情也在幾個月之內就結束了。
這一次應對疫情出現的急和慌的本質不是國家競爭,也不是商業利益,而是不知道這個病的病源在哪里。歷史上有類似的大規模感染,花了幾十年的時間才找到有效的疫苗。
南風窗:你曾撰文強調疫苗作為公共品的視角是關注如何在富國和窮國之間推進健康和保健領域相互受益的行為,而不是富國為窮國提供援助。怎樣理解疫苗的公共性?
查道炯:公共品和跟公用的物品不是一回事,公共性強調的是物品使用背后的邏輯和理念。什么叫公共品?比如說某一地區有交通便利的需求,這是正當的;公共交通的使用,低價甚至免費當然有利于個人和整體經濟發展。但規劃、建筑、維護都是有成本的。很多人把“公共物品”或者是“公共產品”看作是理所當然的免費品,那是錯的。
由于公共品的消費是不可排他的,它與商業利益所追求的利潤最大化本質相悖。一方面,各國政府有動力采取措施在本國范圍內提供健康公共品;另一方面,不存在全球政府提供全球性適用的健康公共品或者為之支付成本。
為什么要把一個物品的公共品屬性講清楚?到了疫苗的問題上,很多討論圍繞中國的大國擔當,提出要為其他的國家免費提供疫苗,這是有問題的。任何一個國家都沒有義務給任何地方提供免費的疫苗。同時疫苗不是一般性的商業用品,它的價格要控制,在疫苗研制者的投資回報、人民的防病需求、其經濟支付能力之間,要找到一個平衡。既要有微利保障,也要阻止唯利是圖行為。否則,就沒有疫苗可用了。假若一個地方出現疫苗黑市,那將是管理環節出了問題。這個現象應當受到打擊、譴責。
我想糾正的看法是,在國內外都有:這次防疫中有某些國家給別的國家免費提供提供防護設施、醫療物資,這是錯誤的表述。同時,疫苗也不是純商業性質的,不應出現價格競爭,甚至黑市這種過度商業化的問題。
南風窗:中國多次面向國際社會承諾“中國新冠疫苗將成為全球公共產品”,國際合作的基礎是什么?
查道炯:國際合作的一個重要目標是為共同面臨的挑戰提供共通性應對工具。隨著全球化將世界各地聯系在一起,“自家問題”與“他人問題”之間的區別越來越模糊,共通性的工具變得越來越重要。但是,找到這些對癥工具的合作卻越來越難。
基礎是匹配性。是否有人買,一定要醫學基礎上的匹配。疫苗也好,或者跟疫情相關的產品,不是一般的產品,如果不匹配或有強烈的副作用,那就不存在合作。
疫苗首先是要保證安全有效地使用,然后是確保公平,避免只有富人、有權勢的人因用得起就接種,窮人就沒有機會接種。要保證普通人使用疫苗的權利。
疫苗首先是要保證安全有效地使用,然后是確保公平,避免只有富人、有權勢的人因用得起就接種,窮人就沒有機會接種。要保證普通人使用疫苗的權利。國家不分大小、貧富,都應該為疫苗的產品鏈進行投入。生產方應該壓縮牟利空間,需求方要支出成本,不能免費,也不是無止限地盈利。
疫苗開發和使用的國際合作之所以困難,是因為它涉及資金和人力物力的投入、知識產權的授權使用,更涉及國家的聲譽。
在全球健康挑戰面前,選擇“合作”意味著相互保護。疫苗產業鏈的國際化和全球化程度都很高,是相互保護所依賴的基礎設施。中國的新冠疫苗在境外使用,除了要考慮可負擔性之外,產品安全性和國家信譽,才是行穩致遠的基石。
南風窗:美國司法部主管國家安全事務的助理檢察長約翰·德默斯曾表示,最先研究出疫苗的國家將會成為“地緣政治意義上的成功者”,從而在世界舞臺上獲得影響力。如何看待疫苗對國際格局可能帶來的影響?
查道炯:對疫苗的討論是一個非常技術性的問題,很多參與者不懂疫苗,不懂它的研發路徑,就去討論它的應用,這種情況下去評論是容易產生誤導的。疫苗競賽,特別是后邊的大國競爭這種說法,要高度慎重。之所以要慎重,是因為對疫苗的需求是隨著疫情的變化不斷變化的。
疫苗方面展開國際合作的基礎是適配性和安全性,而不是速度。一方面控制疫情有緊迫性,另一方面疫苗免疫受欲速則不達規律的制約,這是當前世界面臨的窘境。
國與國之間的疫苗的交易,并不難實現。在發達國家和不發達國家之間通過聯合國框架下的兒童基金會等其他組織、慈善機構,做中間擔保人:談判采購價格、組織購買和儲運,從而低價出售或免費贈送給那些有迫切需要又無經濟負擔能力的國家。有贈送有銷售,這樣既有利于世界走出疫情,也有利于維護世界疫苗和藥品研發與生產產業鏈的健康發展。當然,雙邊援助也是途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