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
飛機抵達長沙機場,已經是傍晚時分,天又開始下雨,所以黑沉沉的。她在候機室給堂姐打電話,讓她告訴具體的方位,堂姐說在賀龍體育館,讓她打的過去,她將在體育館門口等她。她招停一輛的士坐了上去,的士便很快穿行在雨幕里。
就要見到病危中的伯父了,她的心情卻并沒有想象的那么悲傷,反而因為到達了一座陌生的城市而感到興奮。第一次坐飛機,第一次出遠門,難免不有這樣的心情。南方的雨司空見慣,據說這個地方一年里許多的時間都在下雨,如果在她逗留期間一直下雨就麻煩了,那她將錯過許多旅游景點。她當然是過來探望病危中的伯父的,代表她,還代表她的父母,但也不排除借著這樣一個難得的機會做一次旅游。七十歲的伯父得了肺部感染,前兩天醫院給家屬下了病危通知,此刻他還在醫院里做透析治療。伯父家人把電話打給父親,父親已經哭了個稀里嘩啦。父親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身體又不好,現在正是農忙時節,他當然無法過來,只能委托她過來探望。這樣,她做了簡單的準備,就來了。
雨幕中的她不辨東西南北,不過不久的士就到了賀龍體育館。堂姐撐著一把傘站在那里,看去比前兩年見到時略胖了一些,眼睛浮腫,顯然是這些天憂傷勞累的結果。她跟堂姐先后見過好多次面,最后的那一次是兩年前堂姐隨伯父回故鄉。伯父早年當兵出來,退伍后留在了長沙工作。老年后伯父有了落葉歸根的想法,前兩年回石市買了房子,當時就是堂姐陪伯父母一起過去的。伯父只在石市住了一年,最后又不得不賣了房子,回到了長沙,原因是伯母不習慣西北地區干燥的氣候,況且又想念孫子。伯父離開石市的時候,身體還算硬朗,怎么這一年的時間就不行了。
她們握手、寒暄。堂姐一邊走,一邊給她介紹著伯父的病情:“起先是咳嗽,以為只是一般感冒,也沒有當回事,誰知就給耽誤了。等到后來去看,已經是肺部感染,轉了兩次院,現在在做透析治療。”她安慰堂姐,畢竟伯父已經七十高齡,人生七十古來稀,讓她不必過于難過。
“只是,病發得有些突然。”堂姐說。
很快來到了伯父的家里,見了伯母、堂哥堂嫂,還有堂姐夫。知道她要過來,家里早已給她準備了晚飯。在飯桌上,她談起了父母的不便,不能前來。又轉遞上父母托她帶來的三千塊錢,讓他們務必收下。伯母說她父母不能前來她也理解,委托她過來也是一樣的,心意她領了,錢她不能收,因為他們不容易,一家人,還這么客氣。吃了飯,因為天色晚了,伯母勸她先休息,探望伯父的事情明天再說。她說這怎么行,千萬不能留下遺憾了。正在這時院方打來電話,讓他們過去兩個人。這樣,她就跟著堂哥和堂姐去了醫院。
伯父在重癥監護室,二十四小時監護。遵照醫生的吩咐,她戴上一次性口罩,換上一次性拖鞋,穿上一件白大褂進了監護室,一見到伯父她眼淚就控制不住了。伯父躺在病床上呈昏迷狀態,臉頰已經完全癟陷下去了。她輕聲呼喚著伯父,告訴他家鄉來人了,侄女來看他了。她說了自己父母的情況,說他們都盼望著他早日好起來。她懷疑伯父還能不能聽到她的呼喚,他還有沒有意識?但是就在她要離開監護室的那一刻,她看到伯父眼里滾出了眼淚。
她剛出來,伯父就不行了。醫生出來跟家屬商量,需不需要給伯父電擊搶救。堂哥和堂姐快速地商量了一下,說算了,不要再給病人增加痛苦了。這樣,幾分鐘后,伯父過世了。第二天,按照回族的習俗,伯父葬在了離市區五十里路外的北郊回民公墓里。
稍后的這兩天天氣出奇的晴朗。知道她過來一次不容易,盡管承受著失去親人的痛苦,伯母還是讓堂姐陪著她到一些旅游景點去轉轉,還親自給她安排了線路圖,她滿心感激。堂姐帶著她搭乘一輛旅游車出發,行一個多小時,到了劉少奇故居,她們便下了車,給銅像獻花籃,參觀了展覽館、荷花池、居室等;再行,到了毛主席故居,拜謁了偉人銅像,參觀了故居、圖書館,照了許多相發朋友圈。然后又到了水滴洞……南方空氣濕潤,一路所見山地不高,碧綠如茵。往回返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快到長沙的時候,手機提示音響了,打開看,是愛人謝軍給她發來一組圖片,那是一輛越野車不同角度的幾張照片。她打了幾個問號發回去,謝軍馬上發語音過來:“在銀川二手車市場呢,看的這輛車,感覺不錯。”
她說:“你又發神經呢?”
“我只是過來看看,這車性能不錯,價錢還可以。”
“看看就好了,不要想入非非,想買車,你有那個實力嗎?”說完,她關閉了語音通話。
本來這次過來,她是想多待幾天的,登臨岳麓山,觀瞻岳麓書院,游覽橘子洲頭。當然,長沙市區也是有看點的,比如賈誼故居,還有火宮殿等。湖南地界與廣東相連,她還想到廣州去玩玩,去看看大海。可是晚上她與堂哥產生了一點矛盾,心情就開始暗淡下去了。他們矛盾的起因,是她家買伯父的那套八十五平方米的房子,那房子地段稍微偏僻一點,伯父買的時候二十二萬,加上裝修及購買家具,大概花了二十七八萬的樣子。雖然只住了一年,但也是二手房了,況且房價繼續在走低,最后她只掏了二十三萬就買下了。伯父與他們交割房屋,卻沒有過戶手續,原因是那家建筑開發公司已經破產了,房產局那邊手續沒有完善,房產證暫時無法辦下來,他們與伯父雙方只是簽訂了購房合同。半年前傳出了消息,據說那邊要建一座黃河大橋,那幾棟樓都在被拆除的范圍。在他們看來,這當然是一件好事,樓房一拆除,就可以得到比買房時高出許多的賠償,何樂而不為?高興之余,他們也開始籌劃著美好的未來。有了這筆賠償,他們可以在市中心買一套新房,面積還可以再大一點,比如一百平方米,估計錢不會差太多的。謝軍卻跟她的想法不同,謝軍說,房子當然是要買的,但完全可以按揭付款。謝軍有愛車的情結,他們結婚時沒有房子,只有一輛DX7越野車,除了平日使用外,謝軍還喜歡到沙漠去沖浪。前兩年買房時,因為手頭拮據,那輛車挺便宜的就賣了。為此謝軍就像丟了魂一樣,大概夢里都開著他的愛車在沙漠沖浪呢。對謝軍的想法她當然是持異議的,車可以稍后幾年再買。他們都是打工族,雙方父母家都不殷實,謝軍父親早些年前查出了尿毒癥,為了治病他們也拿了不少錢,卻治愈未果,去年去世了。母親平日跟著他哥過活。自己的娘家又在農村,一年的收入也只維持父母的生活。對她的提議謝軍不置可否。不久前他們得到了消息,拆遷他們這樣的房屋,將在原有購房合同的價格上,再上浮七十個百分點,也就是說,他們將能得到三十八萬的拆遷賠償款。他們買房的時候只花了二十三萬,一年的時間就賺了十五萬,這怎么能不讓人心花怒放呢?當然,因為購房合同是伯父跟房產公司簽訂的,這筆款最終會打到伯父的存折上,他們再從那存折上取回屬于自己的拆遷款。不過這又有什么關系呢,只是走個過場而已。這天看到謝軍發過來的二手車的照片,她的心里就開始打鼓,她害怕謝軍會先斬后奏,買下那車。
齟齬就發生在這拆遷款的事情上了。她沒有想到堂哥也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而且具體數字他都知道。堂哥說:“有件事情我正要跟你商量呢,那拆遷房賠付的三十八萬,你們是大賺了一筆。可是,你們也不能讓伯父這邊賠進去那么多錢。”
她心里一驚:“哥,我聽不明白,即便是賠付三十八萬,那也是我們應該所得,畢竟我們跟伯父是簽了購房合同的。”
堂哥說:“你們是簽了同合,可是伯父那么便宜就把房子賣給你們,還不是看在親情的份兒上。所以,你們應該補償伯父買房和賣房之間的部分差額。”
“不明白。”她嘟著臉說。
“妹子,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伯母拉她到一邊說:“不要聽你哥在那里咧咧,這家里的事還輪不到他做主呢。”
她最終沒能達成所愿,不要說到廣州,去海邊游玩,就是在長沙,也只是待到第二天。去岳麓山、橘子洲頭游玩,也是看在伯母的面子上,但早已索然無味了。她買了當天夜里的返程火車票,因為臥鋪票早已售罄,只能是硬座了。咨詢工作人員,從長沙到銀川得三十個小時,她心里暗暗叫苦,沒想到此番出門會如此鬧心。伯母一個勁地挽留,堂姐也是真心想讓她留下來多玩幾天。但是她的心里已經黯然。她打的,堂姐一直把她送到了火車站。晚上十點,她最后看了一眼這燈火闌珊的城市,火車就啟動了。
車廂里人滿為患,她沒有想到會有這么多人,許多都是站票乘客,吵鬧聲壓過了車輪碾壓鐵軌的哐當聲,空氣中散發著一些難聞的臭味。她發現許多人的臉面都是抑郁的,仿佛他們也和她一樣,遭遇了什么不順心的事情。她現在只是想著這難耐的三十個小時該怎樣打發,三十個小時的煎熬,在她看來就是三十天、三個月、三年那么漫長。快到午夜時,鄰座的乘客相繼打起了呼嚕,其中一個湘妹子把一條袋子鋪在了她的座位下面,然后一縮身鉆了進去,在里面躺下了。不久,座位下面就傳出了打鼾聲。來到長沙后,悶熱潮濕的環境,加之挪了地方,使得她根本就沒有休息好。此刻困意泛上來,她也想睡一覺,可是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是那些煩心的事情。后來實在無法,她掏出手機來,玩起了一款叫作《英雄殺》的游戲,以打發寂寥的時間。這一夜她頂多瞇瞪了一個小時,次日哈欠連連。窗外,重巒疊嶂的山巒、碧綠蔥蘢的原野、優美的村莊和繁華的城市,一幕幕風景撲面而來,她卻已經沒有多少觀賞的心情了。
兩天以后,她總算熬到了終點站。太陽還沒有出來,車站外面,一輛通往石市的大巴車停在那里。她的家住在石市二區,坐大巴還得走近三個小時。她一上大巴車,就趴在那里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回到石市后她給鄉下的父母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們自己已經平安地回到了家中。父親問詢了她一些有關伯父喪事的經過,聲音中充滿了哽咽,他因為沒能參加自己哥哥的葬禮而感到遺憾。她知道父親跟伯父的感情深,父親一輩子都沒有去過長沙,他木訥,不喜歡熱鬧的場面,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去過銀川。她安慰父親:“爸,伯父去了也就去了,您也不要太往心里去,養好自己的身體。”
小區樓前花圃里種的秋葵花已經開出了花朵,秋日暖暖。她在火車上曾經給謝軍發過短信,告訴他她已經坐上了回家的火車,謝軍回信說:“怎么不多玩兩天?”之后就沒有音信了,好像對她此次的出門漠不關心。她回到家里,沒想到屋子竟是如此的凌亂。謝軍躺在沙發上玩手機,也是在玩那款《英雄殺》的游戲,手機里傳來她熟悉的音效聲。看見她,謝軍只是說了一聲:“回來啦!”就又低頭迷戀到手機上了。她有些懊惱,回家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收拾屋子。她嫁到這個家已經七年了,這七年里,謝軍基本就是一個甩手掌柜。她當初跟了他,是因為經不住他殷勤的誘惑,那時候謝軍可是個好好男,嘴甜手腳勤快,對她百依百順,可是結婚之后就開始變了。結婚的時候,考慮到他家的情況,他父親常年有病,也就沒有提在城里買房子的事情,看著她身邊的那些靚男俊女們有房有車,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她甭提多后悔了。只怪自己當初太傻,聽不進別人的勸說。她后來買房,是兩個人幾年打工攢下來的錢。好在總算有了房,可以松一口氣了,盡管以后還面臨著孩子上學,老人的贍養等問題,但至少眼下沒有那么大的壓力了。他們都做臨時工,謝軍也換了好幾個廠子,如今在一家鐵合金廠上班。這兩個月,因為環境整治,廠子停產了。好像是有了就要拆遷這個指盼,工廠停產之后,謝軍也就心安理得地閑待在家里。她已經不想再說他什么了,雖然感覺他不上進。前些年因為雞毛蒜皮也吵過,感覺一結婚,愛情的風帆就被殘酷的現實給碾壓了,每天的柴米油鹽醬醋茶,還有買房子的壓力,結婚前的浪漫全淡了。可是吵的結果呢,還不是搞得兩人都不高興,一個臉朝東一個臉朝西。她并不奢求多么轟轟烈烈,只想著平平安安就好。如今她在一家文化產業公司上班,工資不高,但是比較清閑,離家近,可以照顧孩子。她這次長沙之行,老板也是特準了她的假期的,知道她出去要游玩,卻沒想到她這么快就回來了。
謝軍玩得專心致志,她拖地的時候,故意用拖把在他的腳上狠狠地碰了一下,謝軍對她翻翻眼睛,又把注意力集中到手機上了。一趟出行回來,她沒有聽到謝軍一句關心的話,他沒有問她累不累啊,吃了沒有,這讓她傷心透頂。七年之癢,夫妻間最大的問題都暴露出來了,雖然沒有了房貸的壓力,但是她感覺他們夫妻像是兩匹往不同方向拉車的馬。她只想著安心過日子,謝軍卻還好高騖遠。她覺得他往往不切實際,就像還沒有長大的孩子。比如,前一段時間,他們公司推出了首個“華彩人生”體驗計劃,除了發廣告,公司還派出兩輛車進行宣傳。公司門口的電子屏上不停地滾動著:“華彩人生、十月黃金周沙漠野營篝火音樂聯誼會活動指南”。公司在毛烏素沙漠深處一個叫拉巴湖的地方有一處產業,在那里建了莊園,供人們前去游玩。此次活動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叫作“英雄會”。作為文字工作者之一,她還能記住活動的主要五項內容:沙漠車沖浪激情體驗、沙漠野外啤酒節、沙漠歌手大比拼、沙漠搖滾樂隊音樂現場、沙漠“露營”戶外浪漫體驗。特別是第一項,也就是沙漠車沖浪激情體驗,每年那都是最吸引眼球的,今年公司還為此設了重獎,一等獎金額達到了十萬。這一創意取得了突出的效果,許多外地的選手紛至沓來,在她臨行長沙的時候做過統計,當時報名的車輛就達到一千兩百輛之多,這還不包括摩托車。估計到了舉辦活動的那一天,前來參賽的車輛會達到一萬輛。有了這么多車,光選手的報名費公司都會大賺一筆,其他的收入呢?自從推出這個計劃以來,謝軍就像熱鍋上的螞蟻,那種躍躍欲試的猴急樣子,讓她看了哭笑不得。作為他的妻子,她搞不懂他為什么那么熱衷于那項運動,當初他們家還有那輛DX7的時候,他就不止一次約上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去沙漠里沖浪。好在他們現在沒有車了,有車她也不贊成他再去搞那個幺蛾子,費時費力費錢不討好。
謝軍終于放下了手機。她做完家務之后,還在考慮怎么跟他說起她那鬧心的事情,沒想到謝軍的一句話讓她像噎著個什么東西一樣張嘴呆在那里了:
“老婆,我報名參加了你們公司的那個聯誼活動。”
她狐疑地看著謝軍:“你報那個做啥?你想去參加比賽,可是車呢?”
“你還記得我給你發的那些有關車的圖片吧?對,就是那輛車,我把它買下了。”
她幾乎是跌坐在沙發上了:“你把它買下了?你……哪來的錢呢?”
一輛七成新的銀灰色帕杰羅越野車,豪華七座,全時四驅,就停在樓前的車位上。謝軍那天發圖片的時候,她還心生疑慮,如今果然生米煮成熟飯了。她七竅生煙,沒想到謝軍竟然先斬后奏了。二十萬,家里沒有供他買車的錢,他卻拆借了三萬,加上家里僅有的兩萬元交了首付,其余就得靠車貸了。對于她的異議,謝軍更是不置可否,車要買,新房也要換,什么叫詩意的生活,沒房沒車狗屁不是。
“你這是作死!”她氣得要哭,不由跟他吵了起來。
這日子還有什么奔頭?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竟然沒有跟她商量,自作主張。當然,如果經濟寬裕也就罷了,公爹以前因病沒少花錢,他們的條件并不好。如今為了他的愛好,他們居然又舉債了,這是過日子嗎?氣頭上的她,本來想著就要離家出走,到娘家去躲躲,但她又怕給體弱而又忙碌的父親增加不必要的負擔。最后她選擇了提前上班,到單位去,躲開那個煩心的人、躲開那些煩心的事情,或許心里會好受一點。從她家出去,坐公交車兩站的路途就到了上班的地點。在那繁華的商業地段,華彩文化產業發展有限公司也算醒目,它的辦公地點是二層小樓,門面招牌藍白相間,除了公司全稱,服務宗旨用小一號的字體寫在下方:文化傳媒、音樂教育、承接工程、廣告策劃、燈光音響設計、開業慶典、文藝演出。兩年前,她經朋友介紹來到了這里,她完全是個門外漢,沒有學歷,沒有經驗,沒有技術,不過老板在試用了一個月后還是留下了她,就是因為她踏實、勤快。如今她負責一般的文字工作,不過,遇到什么活動,老板也會另行安排她過去幫忙。她這天走進公司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對她投來詫異的目光,他們肯定不會想到她這么快就會回來。其實這辦公室總共才七個人,有兩個出去跑業務去了。她在這里工作的一年時間,確實感到了壓力,原因是他們之間的收入無法形成比例。特別是跑業務的,每單下來都有不菲的提成。比如有人要上KTV,這邊就有完整的工程規劃和服務規劃,能夠提供很好的設備,拿出最好的策劃方案。還有慶典展演之類的,搞策劃的員工很是吃香;當然還有承包其他工程的。這個團隊里藏龍臥虎,和諧的背后也充滿了競爭。在他們團隊中數丁瑪麗跟她好了。丁瑪麗口才好,性格外向,是他們的部門主任。丁瑪麗有一股讓她無法抗拒的親和力,她覺得是值得交心的。
看見她,丁瑪麗就開玩笑說:“還是華姐思想覺悟高,心系公司,這么快就回來了。”
“想你們了。”她臉上擠出慘淡的笑容,然后從包里掏出買的湖南特產檳榔,每人一包遞到他們手里。
“華姐,不過你回來得正好,你先處理一下這幾個文案,完了有一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丁瑪麗說著給她遞上一個文件袋。
文件袋里,是一份企劃書,還有一些分類廣告。她坐下開始打字,腦子里還不時地冒出那輛七成新的帕杰羅越野車。因為謝軍一時的沖動,他們家里又背上了十八萬的欠款。本來想著那拆遷的事情如果能成,他們應該最大限度地改變住房環境,現在一切又不得不重新計劃了。打完那些文字,她泡上一杯茶,然后從網上調出了有關帕杰羅車的信息,特別是跟自家那個款式一樣的,細心地瀏覽起來,空間、配置、動力油耗,上面全是溢美之詞。看見丁瑪麗走過來了,她趕緊屏蔽了屏幕上的圖像,但是丁瑪麗已經看到了,笑著說:“華姐,研究車呢?”
她苦笑了一下:“只是隨便看看。”
“對了,你家那車的牌子就是帕杰羅,那天謝軍開著車來報名的時候我看到了。”
她壓著心里的火氣,說:“丁主任,想必你也知道了,那車二十萬呢。這么大的一筆開銷,謝軍竟自作主張,根本沒有跟我商量。”
“啊!我還以為你都知道呢。”
“如果我們能像你那么有錢也就算了。”
“我能有什么錢。”
“謝軍這么做,還把我看成是她的妻子嗎?”
“我們都知道謝軍特喜歡車,不過他這么做確實不對,你先消消氣……對了,我忘了正事了,這次十月黃金周沙漠聯誼活動,規模肯定不會小,如今光沙漠車沖浪的報名人員都過千了,這還不包括摩托車沖浪和其他活動項目,估計到時候人數會接近十萬。所以,那邊的前期準備工作也是相當重要的。公司想派你到拉巴湖去一趟,主要是協助那邊的人員把準備工作做好,免得到時候出岔子。”
她想了想說:“行吧。”
丁瑪麗取走了她打印出來的文案,可是跟著她又回來了:“華姐,今天你真是心不在焉了,你瞧這上面的文字,出現了這么多錯誤。”
文案擺在面前,她果然看到了幾處錯誤的地方,被丁瑪麗用筆標了出來。她一向以工作嚴謹著稱,這么低級的失誤還是第一次出現。她臉一紅說:“我改。”
距離她去拉巴湖的日子還有幾天的時間,她不知道這幾天該怎樣打發。跟謝軍的事情,也不能就這么完,畢竟買車這件事兒不是一件小事情,撂下那二十萬不說,這還關乎尊嚴地位的問題,她在這個家里,總不能像空氣那樣存在著。下班的時候,謝軍開著那輛帕杰羅過來了。車在公司門口一停,從車上跑下來了女兒萍萍,她沖進公司來,一下撲進了她的懷里。幾天不見,如同分別很久了那樣讓她滿是思念,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女兒說:“媽媽,咱們回家。”她放下萍萍說:“去,跟你爸先回去,媽媽還有事情。”女兒悻悻地回到了車上,謝軍卻并沒有發動汽車,隔著車窗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她。她嘟著臉往前走,正好這時候丁瑪麗也走出來了,一看這陣勢她就明白了幾分,她先是勸她說:“華姐,夫妻床頭打架床尾和,有什么矛盾,回家后再說。”又對謝軍說:“要不你先回去,我這里勸勸華姐。”
她被丁瑪麗拉著,往她家走去。雖然是同事,但上她家這還是第一次。丁瑪麗的男人當然也是打工族,他跟一家建筑公司簽訂了兩年的合同,一年前隨著公司到新加坡搞建筑去了,那邊的工資高,除去吃喝,每個月能開到一萬塊。丁瑪麗比她小一歲,但是哪方面都比她混得好。她家的房子也在繁華地段的一棟小高層里,住在十二樓,一百二十平方米,裝修得富麗堂皇,站在窗前,眼前的城市就盡收眼底了。這套房子,連裝修下來花了五十多萬,她聽了以后有一種幻滅感。自家的樓房還沒有拆遷,謝軍就提前預支了二十萬,堂兄那邊也在聞風而動,自己那美好的夢想仿若成了空中樓閣。
“讓他作吧。”她越想越氣,眼淚不由流了下來。
“喏,”丁瑪麗把一張紙巾遞給了她,“華姐,木已成舟,你也就不要太往心上去了。我知道謝軍任性,有大男子主義,但他是愛你的。再說,你們還有孩子,鬧騰下去還不是孩子受罪。好了,反正我也一個人,今夜你就住這里,咱姐妹嘮嘮話。”
當天夜里,謝軍竟然再也沒有給她來過電話。好在有丁瑪麗陪著她聊天,她們在一張床上躺了很久,這種跟閨蜜單獨在一張床上躺著的事情,自從她結婚之后從來就沒有過,讓她一時有些不習慣。好在丁瑪麗隨和,像是姐妹。丁瑪麗有厚厚的兩大本相冊,她翻看那相冊,里面多是丁瑪麗旅游時的風景照。她沒有想到丁瑪麗去過那么多地方,北京、上海、新疆、西藏、港澳、新馬泰,至少不下二十座城市。而自己去了一趟長沙也沒有玩好。“好好干,文化公司還是很有發展前途的,這次派你到拉巴湖去,其實也是對你的鍛煉,等到你能獨當一面了,公司肯定會委以重任的,到時候不但工資高,還有出差的機會。有了錢,想去哪里還不是一句話的事情?”丁瑪麗是在安慰她,也是在鼓勵她。后來她翻到丁瑪麗弟弟的照片時,就有些躺不住了。丁瑪麗有個弟弟,早年學了鈑金技術,如今在省城的一家汽修廠當工人。曾經有一次,丁瑪麗給她看過她弟弟發來的視頻,他們正在把兩輛出過交通事故幾近報廢的車進行重新組合。“這也行嗎?”當時她心里充滿了疑惑。“或許能行吧。”對此丁瑪麗也是一知半解。此刻,照片上的小伙子穿著工作服,站在一輛紅色的轎車前面沖著她發笑,車上貼著那么多報紙,就像一個女人臉上貼滿了面膜一樣,遮擋了真實的面目。
丁瑪麗見她發呆地注視著自己的弟弟,好像猜中了她的心思,說:“你放心好了,你家那車就是我弟弟幫忙給買的,有沒有出過事故,有沒有淹過水,他都能看出來。”
“他買車的事情,你一開始就知道?”她一臉的狐疑。
“是謝軍過來求我的,讓我弟弟幫忙給他看車,我當時還以為你也知道這事呢。”
原來蒙在鼓里的,一直是自己,她不知道謝軍還有什么事情瞞著自己。后來丁瑪麗回了自己的臥室,她的心早就亂了,一關燈,那些瑣碎的往事就一股腦兒地都躥上來。她想起當初剛結婚時,為了能早日實現有房子的夢想,在孩子出生幾個月之后她就到一家餐館去幫廚。為了掙錢,孩子一歲就早早地斷了奶,她隨謝軍一塊兒到那家微粉廠里去上班,吃住在廠里。在別人利用閑暇時間逛逛商場、看看電影、跳跳舞的時候,他們就待在廠里,下班后頂多換一身干凈的工作服,吃飯也是自己做,省了許多的開銷。那時候雖然苦,卻覺得有奔頭。這幾年是怎么了,難道謝軍把那些苦日子忘了?
她跟謝軍僵持著,兩天都沒有回去。她懊惱的是,謝軍只給她發過兩次微信,并沒有過來找她。他如果來找她,給她賠賠禮,說不定她的氣也消下去了。她最后得到家里的消息,還是丁瑪麗告訴她的,他們的孩子病了,在醫院里輸液。丁瑪麗說,趕快去吧,這時候孩子最需要母親。她放下手頭正在處理的材料,匆匆就往醫院里趕。原來頭一天孩子就有些發燒,以為只是一般的感冒,謝軍也沒有在意,只是給她吃了一些感冒藥和退燒藥。孩子癥狀消失后,傍晚他又帶她去吃了火鍋,到夜里孩子病情就加重了,除了發燒,還嘔吐。后來到醫院里檢查,顯示是腸淋巴結發炎,要輸液治療。她到醫院后,看到躺在輸液床上的女兒臉色蒼白、有氣無力的樣子,心都碎了。女兒對她笑了一下,說:“媽媽,你來了。”
她的心里是深深的自責,當天下午就回家去了,她不能再丟下孩子了。不過家里的冷戰還在繼續,她晚上摟著孩子睡在一間屋里,把謝軍晾在了一邊。
過了幾天,公司正式下了通知,讓她第二天就到拉巴湖去報到。那個下午公司就給她放了假,讓她回去做準備。她回來后收拾了一些生活用品:幾件衣服、化妝品、洗漱用具等,裝進了一個拉桿箱里。下午謝軍接孩子回來,看見擺在地上的拉桿箱愣住了,終于憋不住問了她一句:“你要走?”女兒一聽抱住了她的腿:“媽媽我不讓你走。”她有些心酸,女兒病剛剛好,她怕離開她謝軍照顧不好孩子。但是公司的決定她不能不執行,況且她離開家,也是為了躲避眼下的煩惱。她摸著孩子的頭說:“媽媽不走,媽媽只是到拉巴湖那邊出差,最多半個月就回來了。”又對謝軍說:“我不在的時候你可要把孩子照顧好,孩子病剛好,不該吃的千萬不要給吃。”
她沒有想到,夜里孩子剛剛睡著,謝軍就摸索到她身邊來了,要跟她親熱。她知道謝軍這是要跟她和解,但是她心頭的怨氣一時怎么能消下去呢?于是故意背對著他。謝軍遲疑了一下,還是強行鉆進她被窩里了。謝軍說:“老婆,其實你也沒有必要動那么大的肝火,不就是十八萬塊錢嘛!你看,咱們這房子就要被拆遷了,咱們拿出一半的錢來,就算交首付,也一定要買上檔次的房子。咱倆都還年輕,就算再過兩年苦日子又有啥了不起?”
她不想跟他說話。不想說,但有些事情,又不能不現在就說,比如拆遷的事情,堂兄那邊也在打著這拆遷款的算盤,她應該盡早告訴謝軍才是。她考慮了半天,終于開口說:“我也是給你提一下醒,長沙那邊,我堂兄對拆遷款的事情提出了異議,他認為那筆錢,我們應該補償伯父買賣房時的差額。”
謝軍一下子從床上翻起身來:“什么狗屁話,他有什么資格要分我們的錢?”
“你也不要激動。他的理由是,伯父賣給我們房子的時候是照顧了我們的。”
“他要是不賣,就是賠付一百萬我們也不會眼紅。為什么他不等?這件事情你不要管了,看他怎么把錢從我手里拿走,實在不行就走法律!咱們手里有合同。”
她不便此時再發表意見,她怕火上澆油。這位堂兄,以前伯父在的時候她也聽到數落過他,上班吊兒郎當,沒有上進心,跟堂嫂關系也不怎么和睦,還好賭,敗光了家里的積蓄。但她不想貶損他,畢竟是伯父的兒子,她的堂兄。而且,伯父賣給他們房子的時候確實做出了很大的讓步,況且早年間伯父對他們家的幫助也不小,這份血濃于水的親情,她還是銘記的。
“狗屁堂兄,哪有這么不講道理的人!”她聽到謝軍還在一邊罵罵咧咧著,抽出身回到了另一個房間。
她去拉巴湖的時候是搭乘公司的配貨車,車上還拉著送往那邊的貨物。拉巴湖離石市有二百五十里的路程,她一直沒有到過那個地方。早年也有幾個朋友約她一同去玩耍,順便還可以挖一些鎖陽回來。但是她知道,玩耍肯定是要花錢的,他們剛剛買了房子,手頭吃緊,就推脫掉了。此刻,載著她的車輛已經在通往那里的路上了。九月的大地飄著瓜果的清香,進入鄉村后是一望無際的青紗帳,車窗里透進來陣陣清涼。過了黃河大橋,一直往東,又過了一個叫陶樂的鎮子,一望無際的毛烏素沙漠就展現在眼前了。
拉巴湖在毛烏素沙漠的深處,是一個天然的湖泊,面積不過十來畝大小,像一塊翡翠一樣鑲嵌在那里,湖水常年不干。因為有了水,四下長了一些怪柳,也讓這里有了一些神秘的傳說。從陶樂出發,有一條公路穿越沙漠,直通內蒙古鄂托克前旗。這條路正好離拉巴湖不遠。有了路,有了這么一個美麗的湖泊,就有人想到了在這里搞開發,這人當然是華彩文化產業發展有限公司的老總。于是,就開始籌建拉巴湖莊園。因為是沙漠地帶,不適宜搞大型建筑,只在拉巴湖附近建了幾棟漂亮的平房和一些涼亭。最有特色的,是那一座座蒙古包了,像是在沙漠里長出的一朵朵蘑菇。通往拉巴湖的道路上,用松木做了一個闊達的莊園大門,上端一塊牌子上,用紅漆寫著斗大的幾個字:拉巴湖莊園歡迎您。這兩年這里的開發主要是沙漠車沖浪、野釣等。配貨車來到這里卸下貨物,她也在一間屋子安了身。
她走出來,在沙漠里徜徉,最后來到一座很高的沙壩上。秋日的沙壩透著一種安詳,天氣炎熱的時候,她曾經看到一些諸如蜥蜴、甲殼蟲之類的小動物,隨著氣溫的轉涼,這些小動物也不見了。晚景中的拉巴湖,更像是一個秀美的處子,掩映在樹叢中的那些房屋讓人有種世外桃源的感覺。多么恬靜、多么優雅呀!她在心里感嘆。曾有一刻她想,能在這里生活也是一種享受,遠離了塵世的喧囂,遠離了名利的煩惱,自由自在,也不失為一件樂事。不過,很快也就從幻想中抽身了,她知道此次前來的任務。在沙壩的前方,也就是拉巴湖的前面,有一段比較平緩的延伸地帶,將是此次活動的主要場地,而她腳下,則是“英雄會”沙漠車沖浪的地方。國慶黃金周,不下十萬人聚會,那盛況肯定空前。她此次前來,主要是幫助其他工作人員對這里的現場進行規劃部署。要說拉巴湖莊園服務也是一流的,商店、餐廳、舞廳樣樣齊全,但面對這樣大規模的聚會,光這些肯定不夠。她轉了一圈后,腦海里閃現出一些獨特的想法。晚上她趴在電腦前,打出了一份對此次活動的補充方案,比如在那塊空地上搭兩個可供人們休息的彩鋼棚子(而這彩鋼棚子,也會為今后舉辦更多這樣的聚會打下基礎),增加更多的攤點出租;另外,準備大量的旅游帳篷,增加更多的臨時住宿環境,以便為那些需要在沙漠里過夜的人提供方便。她連夜把這份補充方案發送到丁瑪麗的郵箱里,丁瑪麗很快給她回復過來,說感覺不錯,她將盡快把補充方案遞交到老板那里。
她的補充方案果然得到了公司老總的重視,也給出了回復,告訴她建議很有價值。過了一天,來了一個施工隊拉來了建材,只用了兩天,那個彩鋼棚子就搭起來了,沙地上多了許多的帳篷。那兩天,她也沒有閑著,她和同事們在賽道上拉出隔離帶,搭建了一個演出臺,還在圍繞拉巴湖的樹上掛上迷幻燈,在進入莊園的路上安裝充氣拱門、掛上象征著節日的大紅燈籠。包括她在內,他們一共十個人,每天的工作量都不算大,累了就在沙地上席地而坐,天空是那么湛藍,空氣是那么清新,她的心情,也隨著時間的推移變得舒暢了一些。這天一輛藍色的奧迪轎車駛過來,在平房那邊停下了,車上走出了丁瑪麗,還有一個微胖的男人,那是部門經理。原來他們是來檢查工作的。她和莊園的負責人陪著他們在四下轉悠了一番,部門經理滿意地對她露出了笑臉,夸她的工作很到位,特別是那些設想很得老總的賞識,看來公司這次派她來確實是派對人了,她這個月,肯定能拿不少的獎金。她趕忙說:“謝謝經理。”
隨著國慶節的到來,莊園迎來了它的第一批客人,很快那些蒙古包就被租了出去,晚上歌聲不斷。這時候,拉巴湖四周迷幻彩燈閃閃爍爍,把幽藍的湖水裝點得美輪美奐。黃金周開始的第一天,確實如大家預想的那樣,從早晨開始,參加“英雄會”的游客們紛至沓來,私家車、大巴車、摩托車,很快在那邊的場子停了個滿滿當當。一大早她就忙活上了,幫著廚房分裝盒飯、幫著游客尋找停車位置、為開幕儀式做著準備。正在這時手機響了,是謝軍打來的。她出來這么些日子,這是他第一次給她打電話。她這幾天一直掛念著孩子,但她不想打電話過去,得到家里的消息,還是從丁瑪麗那里。那天丁瑪麗來到拉巴湖后,給她帶來了女兒的消息,說頭一天謝軍和幾個朋友外出,讓她幫他把萍萍從學校接回來。結果那個晚上女兒一直在她那里待到半夜。她聽了長出一口氣,知道孩子痊愈之后一切安好,卻也有點心酸,覺得謝軍就是一個不合格的爸爸。此刻她心里滿是怒火,沒有去接謝軍的電話。電話響了幾次之后,謝軍卻突然出現在她身后,說:“老婆,我把孩子帶過來了。”看見孩子,她心軟了,丟下手里的活計抱起她來,又在她臉頰上吻了兩下。女兒說:“媽媽我想你。”
這天拉巴湖真是人山人海,彩鋼棚下面,也擠擠挨挨地坐滿了人。棚子就近辟出的銷售攤點,兜售水果的、叫賣炸糕的、面食攤子、肉食攤子,以及賣衣服的、賣雜貨的,琳瑯滿目;孩子的哭鬧聲,大人們的歡笑聲、吵鬧聲交織在一起,像是在炒豆子。一個賣糖葫蘆的漢子走過來,她給女兒買了一串糖葫蘆。到了十點,擺在戲臺前邊的禮炮發出一陣震天的轟鳴,一串串氣球飛上天空,“英雄會”拉開了帷幕。禮炮聲之后,公司老總走上臺,那是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他聲音洪亮地宣布“英雄會”正式開始,然后是地區文化旅游局局長做了重要講話;接下來,讓人矚目的文藝匯演開始了。這次匯演請的是省里有名的歌舞團,獨唱、合唱、相聲、小品、舞蹈、魔術,一波比一波熱烈。舞臺前黑壓壓的滿是人頭,空氣仿佛被點燃了。她臺前臺后地忙碌,調音、倒茶、接待貴賓、安排飯食、準備下午的活動———下午還有一場精彩的斗羊比賽。她感覺自己在忙碌中得到了充實,那些煩惱,也就暫時放到了一邊。
要說沙漠車沖浪,確實是這次活動的高潮,許多人都為之癲狂。從清晨開始,人們就簇擁在比賽場地的周圍,有些忠實的粉絲臉上還涂了彩繪,手里揮舞著小彩旗。她也被丁瑪麗拉到了現場。她沒有想到丁瑪麗就是個狂熱的沙漠車沖浪膜拜者,比賽還沒有開始,她的臉就激動得緋紅,像是打了雞血,興趣一點兒也不亞于男人。她背著一只坤包,里面除了水,還有一只望遠鏡。跟丁瑪麗相比,她就顯得冷靜了許多。她早年也參加過沙漠車沖浪,那時謝軍開著家里的那輛DX7拉著她,場面遠遠沒有這么壯觀。在沙漠沖浪中,她并沒有感到有多么刺激,或許和精神壓力有關吧。此刻,看著前方的車陣,她就又想到了自家的那輛帕杰羅,想到了那二十萬的外債。正在這時喇叭里傳來了開始比賽的消息,一位揮舞著彩旗的裁判員做了個出發的手勢,第一撥沖浪車就轟鳴著沖過來了,飛速從他們面前駛過,沖上了一座沙山。她看到那些車逐漸地變小,變成了一只只在沙漠里爬行的甲殼蟲。丁瑪麗舉著望遠鏡,興奮地忘情地喊著:“加油!加油!那輛長城H9,還有那輛霸道……哎呀,快看,猛禽150、陸巡、奔馳G63,一輛不遜一輛。”
她往后看過去,后面等待出發的車還有很多。一直到第五撥車過來的時候,她才看到了自家的那輛帕杰羅。在那些豪車中,自家的那輛七成新的車就像個丑小鴨。當然,車輛不分新舊和貴賤,選手不分年齡和貧富,只要玩得開心就行———重在參與嘛!當初他們宣傳的時候就是這樣說的。宣傳策劃的時候,包括她在內的公司員工,可是沒少動腦筋、下功夫。謝軍戴著一副太陽鏡,在駛過她面前的一瞬間,她還看到了他神氣十足的面孔。她想起當年謝軍載著她沙漠沖浪的情景,他似乎永遠都是這副樣子,信心滿滿。當然,他的駕駛技術還是不錯的,盡管那時是一輛DX7,每次沖浪,卻也一點兒不落下風,有一次還奪得了冠軍。當時的冠軍可沒有什么獎金,畢竟那只是一些沖浪愛好者的自娛自樂罷了,是在沙漠里來一次狂歡……此刻,她望著自家那輛車,不免勾起一些回憶,情緒也產生了一絲波動。她看到那輛帕杰羅在沖刺沙壩的時候先后超越了兩輛豪車,這時她身邊的丁瑪麗手舞足蹈起來,高聲喊著:“華姐,你家的男人了不得。哎呀,超越了幾輛豪車。謝軍加油啊!”嗯,她的心也怦怦直跳。謝軍駕駛著那輛銀灰色的帕杰羅,一會兒沖刺到了高坡,一會兒行走在沙脊上,一會兒又駛下了沙谷。是的,他在炫技,那些開豪車的,未必有他這樣高超的技巧。最后那道沙坡,是擋在賽車面前的一堵墻,那是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較量。帕杰羅一路怒吼著沖去,它的身后是車輪飛濺起來的沙塵……可是,那輛車沒有沖到終點,沖到半坡的時候,不知為何它竟然熄火了。
她的心不由咯噔了一下。
等到謝軍再次打著火,其他的車輛早已把他甩在了后面……
沙漠車沖浪的頒獎典禮,是在兩天之后。這么多的高手,這么多的豪車,謝軍當然沒有取得名次。那天參加完比賽之后,他心情很頹廢,仿佛也對不住妻子,垂著頭從她手里接過孩子,當天就回去了。事后丁瑪麗說,如果他那天駕駛的是一輛新車,即便是帕杰羅,應該也能力克對手,起碼拿到前三名沒有問題。這顯然是在安慰他,也是說給她聽,她卻再次陷入了苦悶。頒獎典禮依然精彩紛呈,公司請來的安塞腰鼓隊,頒獎之前舉行了腰鼓表演,把氛圍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之后,獲獎選手們被幾個花枝招展的禮儀小姐簇擁著走上了頒獎臺。拿到冠軍的那個人,比謝軍精瘦許多,他從公司老總手里接過了獎牌,高高舉起,臉上放著異彩。突然人們開始鼓掌歡呼起來:“我們的英雄!我們的英雄!”一片排山倒海的聲音,從頒獎臺這邊,一直響徹沙漠深處。頒獎臺上方的彩旗在招展著,獵獵有聲,兩串氣球也在搖曳晃動,好像是在向英雄頷首致敬。
此次活動,不論是喜歡垂釣的,還是喜歡篝火晚會的,各有收獲。五天后活動圓滿收官,人們意猶未盡,總感覺時光匆匆;華彩公司賺得缽滿盆滿。整個活動過程中,不論是開幕式還是閉幕式,包括期間的活動,地方電視臺都進行了跟蹤報道,讓更多的人知道了拉巴湖,知道了“英雄會”,增加了莊園的影響力,也為這項活動今后長期的舉辦做了很好的鋪墊。她又在拉巴湖待了兩天,完成了收尾工作,之后就回去了。沒想到回去以后,公司就對她的創意給予了獎勵,獎金是一千塊錢。
但是生活很快又恢復到原來的樣子。丁瑪麗建議她用這一千塊錢好好添置兩件衣裳,畢竟這筆錢是薪水之外的來財。“買兩身衣裳,再去歌廳里K歌。”丁瑪麗的話富有鼓動性。可是她那天進到商場里,在衣服柜臺瀏覽了一會兒,還是走掉了。都說女人的衣櫥里永遠都缺一件衣服,但她的衣櫥里衣服真的不多,早年間艱苦的日子磨煉出了她省吃儉用的脾性,平日里很少逛商場,如果朋友聚會,她也會考慮一番該不該去,畢竟還有回請的事情。而自從謝軍買下了那輛帕杰羅之后,她知道家里又得過一段苦日子了。
他們的生活仿佛凝滯了,陷入了寒冬。他們現在正陷入車貸的困境當中,除了車貸,還有保險費、油耗、維修保養費。購車本來就是個消費品,永遠不會增值。他們都是打工族,屬于不穩定收入人群,孩子要花費,老人要供養,平日的生活也不能過得太差。還有呢,誰也不敢保證哪一天不會得一場大病,就是平常的小病,一年累計下來,也是不小的數字。為了還貸,他們今后至少兩年將不得不勒緊褲帶。
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情,謝軍送丁瑪麗上省城,半道上出了車禍:一個醉鬼突然從一輛車后面鬼探頭躥出來,被他們的車撞了。雖然在醫院里做了檢查,沒有造成什么傷殘,但是對方一直嚷嚷著頭疼。為了息事寧人,丁瑪麗給他掏了五千塊錢。這件事情很快在單位里傳開了。丁瑪麗是有車族,難免不讓人想入非非。謝軍跟丁瑪麗早就認識,有一年丁瑪麗在鄉下的父親種了五畝西瓜,結果那年西瓜滯銷,為此他找到了女兒。丁瑪麗大展手腳,活動了許多朋友來幫忙,謝軍也動員了自己的朋友來為她分憂。不但如此,謝軍的車隨叫隨到,為她拉瓜都是免費的。丁瑪麗瓜賣完后,宴請了幾個要好的朋友作為答謝,那一次,她也在被邀請之列。她就是那時候認識丁瑪麗的,對她很佩服,覺得這是個不凡的女人。她沒有懷疑過他們的友誼。當初她能順利來華彩公司上班,丁瑪麗也是暗中幫過她的忙的,為此她還對她充滿了感激。她們成為同事后,丁瑪麗跟謝軍更多的來往,她也覺著正常。只是自那件事情之后,她的心里也難免不有疑惑。
有了車,謝軍就有更多的離開家庭的機會和理由。一次深夜,他和幾個愛車族去飆車,贏了五千塊錢,但是沒幾天就揮霍掉了。他所在的那家鐵合金廠一直沒有恢復生產,他也一直沒有再去找一份臨時的工作,一直在等著樓房拆遷后的賠償款。她失望透頂,家里完全陷入冷戰。直到有一天夜里,是的,那天夜已經很深了,丁瑪麗突然打電話過來,謝軍看了她一眼,跑到衛生間去接,然后走出來,穿上衣服就要出去。她終于控制不住了,沒好氣地看著他說:“又要去會你的迷妹了吧?”
謝軍看了他一眼:“你不要疑神疑鬼好不好?丁瑪麗父親病了要往醫院送,她今天晚上正好加班……”
她越加來氣了:“是我疑神疑鬼,還是你心里有鬼?”
“我有什么鬼?你不要聽風就是雨。”
“打個電話都鬼鬼祟祟的,你當我是傻子嗎?”
“你真是不可理喻!”謝軍一摔門出去了。
她腦子里亂哄哄的,坐在那里哭了很長時間。
丁瑪麗成了她心中解不開的一個心結。關鍵是丁瑪麗還是她的頂頭上司,她整天都和她在一個辦公室待著,對她的指示不折不扣地服從。這樣尷尬的局面下,有一度她產生了離開公司的念頭。沒什么,離開了這家公司,再到別處去求職,反正都是去打工。天氣冷下來了,那天刮著毛毛風,干冷干冷的,她穿好了外套準備去上班,父親卻打電話過來,告訴她母親昨晚煤氣中毒,現在正在醫院救治。她聽了心里一緊,忙問厲害嗎?父親說沒事,已經緩過來了,只是頭暈,還惡心得厲害。她抱怨父親沒有把母親照顧好。可是說完就后悔了,父親身體一直不好,又要種地,家里還飼養著二十多只羊。再說,自己也有責任呀,這些年對他們的幫助照顧簡直是少得可憐。如果自己有錢,何苦讓他們住在老房子呢?如果他們不住在老房子,也就不會有母親煤氣中毒這樣的事情了。她從口袋里掏出那份辭職報告,撕碎后丟進了垃圾桶。這份辭職報告是她前幾天寫的,一直裝在口袋里沒有勇氣遞上去。雖然說賭氣,雖然對丁瑪麗有了看法,但是現在找一份理想點的工作真的不容易,她這份工作,還是托關系進來的,離家近,還輕松,方便照顧孩子。還有,那次拉巴湖之行之后,她得到了老總的賞識,如果她努力,今后還是有比較好的發展空間的。
她到公司,告訴了丁瑪麗自己母親的情況,要請假回娘家去看看。丁瑪麗關心地說:“厲害嗎?你就回去多陪陪老人吧,這邊的事情我給擔待著。”
她給謝軍發了一條短信,告訴他自己回鄉下的理由。謝軍回信說:“要不要我送你?”她說不用了,這邊孩子你照顧好。
她的娘家在一個叫紅崖子的山村里,從石市出發,過黃河后還要換乘班車,前后得走近三個小時。那是一個偏僻落后的鄉村,西靠黃河,東靠鄂爾多斯臺地。一進入村里的道路,她心里就充滿了親切。她小的時候因為家庭條件差,基本上沒出過遠門,高中的時候到縣城去上學,算是走了最遠的地方。父母都是傳統的老人,她那年高考落榜,父親說,考不上就考不上吧,回家來找個合適人家嫁了。她不愿意像父母那樣再稀里糊涂地過一輩子,就跟兩個姐妹跑出去打工了。也就是在那時候她認識了謝軍。謝軍長得挺帥氣,他們一見之下都產生了情愫,逐漸就發展成了戀人。那是一段值得回憶的浪漫時光,他們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說不盡對彼此的愛戀。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簡直是給她出了一道難題,因為謝軍的家庭條件并不比她家強到哪里。她身邊的許多姐妹找對象時都在攀比,多數都是在城里買了樓房的。她卻毅然選擇了降低自己的條件,沒有房子,沒有像樣的金銀首飾,就連車,她也是不主張要的,是謝軍的家人心里過意不去,才給他們買的。就這,等到操持完了他們的婚事,他家已經舉債了。在親戚朋友看來,她這是犯傻。但是,她那時候就是義無反顧、飛蛾撲火。
太陽偏西之后,她回到了山村。父母的老屋顯得低矮、狹小、寒磣,跟鄰里的房屋根本沒有可比性。雖然也是磚房,卻有三十年的時間,基礎都腐朽了,外墻的底部附著一層堿漬。她推門進去,看到母親躺在炕上,看見她,吃力地往起翻身,她趕忙過去把母親按住。母親的白發又增加了許多,蠟黃的臉上滿是褶子,她看了,眼淚唰唰地流下來。
小時候家里用水都是到村莊東邊那口井里去抬。她還記得那個井臺子,記得跟母親去抬水的日子。那一年政府實行“村村通”工程,安裝了自來水,結束了抬水吃的日子,后來還實行了許多惠民工程,家鄉有了改變。但父母畢竟都是六十歲的人了,種地收入不穩定,又沒有其他經濟來源,所以家里的狀況一直沒有起色。她想對父母多盡一點孝道,但她的實際情況并不樂觀。她后悔自己的不爭氣,當年她讀書的時候,父親就是靠著養羊供她上學的,可是她沒有很好地去努力,最后沒有考上大學,辜負了父母對她的期望。如果她考上大學,那前途肯定是另一番景象吧。
因為照顧母親,父親的羊這天出圈很晚,他回來的時候,暮色已經很濃了。他穿著一件藍色的舊棉衣,手里拿一根牧羊鞭,臉膛凍得通紅。她趕快給父親打水洗臉,盛上晚飯。晚上一家人坐著聊天,她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依偎在父母懷里的情景,溫馨無比。
父親依然對沒能參加伯父的葬禮感到很內疚:“我最后悔的,就是沒能到那里去……”
“爸,這怨不得您。”她安慰父親。
父親還問到了伯父葬禮上的那些細節,她很認真地給父親敘說了。罷了父親嘆口氣說:“再過半個月,就是你伯父的百日了。”
伯父對父親、對這個家的幫助,許多她也是知道的。以往她也沒覺得什么,畢竟伯父和父親,是一母同胞的親人。伯父一走,如今父親再提起伯父的好來,她的心就沉重起來。父親說,那一年正趕上麥收時節,連著下了六天的連陰雨,生產隊的麥子在地里發芽了,北邊的那條苦水河還發了山洪,把好幾個生產隊都給淹了。那一年過得真是凄慘,許多糧食都沒有收到場院,每戶分到的糧食都不多,長了芽的麥子又沒有多少養分。才到冬天,好多人家都斷了頓。政府急調救濟糧來援助,救濟糧多是粗糧,以高粱米面為主。父親的身體不好,那高粱面結在腸子里排不下來,差點沒要了命去。正在關鍵時候伯父給家里寄來了二十斤糧票,還有二十塊錢,父親說如果不是伯父的接濟,估計那一年他就活不過來了;還有,那年建磚房,伯父又給家里寄來了二百塊錢,那時候,二百塊錢可不是個小數目。正是有了伯父的幫助,他們許多困難的日子都挺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