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慧文
一
清晨,清潔工像天使一樣散落在城市的每個角落。他們近乎宗教儀式般卑微而虔誠地工作著。隨著城市的不斷膨脹,他們的腳步也延伸得更遠。
我所生活的城市,像是一片森林,但并非像樹木一樣按照年輪來有序成長,而是毫無節制,肆無忌憚。機械臂不停地揮舞著,水泥磚塊不斷吞噬著土地。陽光所照之處,那些屈居在城市角落像清潔工一樣的卑微者,無助而沉默。更多的人無動于衷,照樣會講述辛苦,憤怒,幻想或者愛情,照樣會庸庸碌碌地坐在太陽底下閑聊。如我一般,忙忙碌碌于現實或喜或憂的生活,無痛地呻吟。
時光的積攢,如舊家具上啞默的光亮,什么都沒有訴說,卻又如此生動。清潔工或者我的努力,那些機械臂或者水泥磚塊不會看到或理解。我在想,我這一輩子,生活在平淡、陳舊、黯淡無光的每一個白天或黑夜,習慣了諸多習以為常的事物,城市的不斷擴張,不知在哪一天,會將我從雜亂無章的記憶中不留痕跡地抹去。我所追隨的不是我雙眼所看到的,未必遵從著你的內心。盡管,我已經在這座城市留下了自己的呼吸和腳步。
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們必須想到,當這座城市如一個嬰兒誕生之時,這里的人便只有在沙堆的頂端等待著,等待著落下。忽一日,當一個無形的病毒讓一個城市瞬間死一般寂靜,人們才意識到,自以為是的人類在自然面前如此不堪一擊。
四季旋轉,歷史重復,人將何為?這就是尼采的永恒輪回學說的觀點。人的存在何其悲壯!
二
此刻,幾個詞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踞。“理解力”“想象力”以及“同情心”。
我所信賴的理解力使我的生活變得如此清晰,天空與大地,靈魂與肉體,過去與未來,真誠與虛偽,還有愛的和恨的,親近的與疏遠的,以及婚姻與愛情。我們一直都生活在矛盾之中。理解力使我們陷入更加糟糕的生活,陷入一種萬劫不復的尷尬境地。我們試圖理解這個詭異的社會,但它總會以更加不可思議的面目出現,讓我對自己的理解力產生一次次的懷疑。
于是,我會去想象,漫無邊際,想象美好,這種想象力一開始總會以它輕松優美的姿態喚醒我的希望。然而,想象往往總是曇花一現,現實的殘酷只會讓人陷入無盡糾結。
我們的生活就仿佛建立在理解力和想象力上,在一次又一次的坍塌之后,我們才不得不接受這是無可救藥的事實。于是,同情心會粉墨登場,成為解救自我的一劑良藥。同情別人也就是同情自己。它最真誠也最做作。
這個問題總讓我在每一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久久不得入眠。曾想過以各種方法去克制住這些蒼白無力的回憶,卻往往是在一次一次的無奈中選擇了放棄。
于是,我開始學著遺忘。但忘記又是一件多么艱難的事,或許就是一輩子。我明知,這會撕毀我心中懦弱而可笑的幻想,可我卻無能為力。這是一種煎熬,那種感覺,比寂寞還要寂寞。
三
屋外西北風呼嘯。饑餓,讓我半夜會不時地醒來。周圍一片空虛寂靜。黑暗中,我的意識變得麻木而遲鈍,糾結于身體內部。我努力想發出聲音,但干渴讓我的聲音嘶啞而低沉,低到幾乎沒有。我的嗓子里滿滿的都是話,卻無法說出一個字。這個時候,所有的鳥都歸巢了,偶爾樓下會有車輛經過,車輛發動機的聲音消解了其他的噪音,但誰也不知道我的痛苦。周圍很快又會恢復到原來的死寂。“死”這個字無端地跳了出來。我不禁茫然,不知此刻的自己是死是活,但什么是存在,我又不得而知,我的痛苦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倒影。
暗夜里,我的思維卻格外活躍,左沖右突,在四周的墻壁上不斷反彈,碰撞。周圍的墻壁薄如蛇蛻,薄而堅韌,讓我的思維無法突破。我知道,一些真相,就在墻壁之外,可我卻就是得不到,只是看到世界的狂歡。于是我變得焦躁不安,一會兒起身,一會兒躺下,不停地折騰,加速了對胃部食物的消耗,于是,我饑腸轆轆,試著回到思緒的原點,初始厘清的世界卻又一次陷入了混沌。時間被蓄積在這個十幾平米的空間,分不出次序。盡管事物變化無窮,但有些印記會永存。在時間的消弭下,終究成了一個平面。
夜深人靜,我的視覺更加活躍,一顆星星掛在穹頂,卻讓這黑暗更加讓人絕望。我的思想在黑暗里掙扎,會有不同的東西要擠進來。思想的賦予,聲像才會成為實體,它結實而笨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如此掙扎,終于挨到天亮。我起身在房間走動,卻感覺是走在崎嶇的山路上,艱難跋涉,所有的一切又退回到當下,彈回到現時現刻的這一點。
四
我孤獨嗎?我常常問自己。在這座小城,為了生存,為了虛榮,我也曾經想進入喧鬧,于是,不停變換著角色。我會戴上不同的面具,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然而,面具之下的我依舊,目光里的漫不經心,別人一眼便能看透。喧鬧過后,我感受到的是更加的空虛。
有時,我突然會因為某種莫名的情緒而中斷幾日。每天坐在電腦前,無所事事,或者玩一種無聊的翻牌游戲,幾天里都樂此不疲。這種意識有時會控制我,讓我感到外界的任何一件事情都比我所做的更有意義。我的前后矛盾,缺乏自控力,讓我幾乎沒有完成任何一件重要事情的可能。
有時,我對自己取得的一點點小進步無動于衷,我幾乎不能從發表過的文字中得到些許的快樂,而是感受到新的更大的壓力。作品一旦完成,便與我脫離了關系,處于一種游離的狀態,我總是感到羞愧,我沒有做得更多或更好。我的腦子會一片空白,按理說,這片空白應該及時被新的計劃所替代,或許,我所有的這些都可能出自當時的某種沖動。
人都是有角色的。改變自己就意味著角色的重新定位。但改變無非是從一種角色進入了另一個角色。
我之為我,是一個真實的存在。忽一日,我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我只能不斷退縮,縮到一個陰暗的角落。但那種噪音如此強大,以一種低頻的方式侵入我的肌體,讓我欲罷不能。我雙目失明,像一位盲人一樣,不知前路是否有陷阱,謹慎地向前試探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我只能以掩耳盜鈴的方式做出微弱的抵抗,我以自欺欺人的辦法,釋放自己。我知道,這是我的個人癖性,或許是不值一提的癖性。于是我放棄了許多,或許這種失去可能帶給我痛苦,但失去比得到更為本質。因為在浩渺的宇宙當中,我實在微不足道,甚至不可能為這個世界留下些許痕跡。這或許是一種理想主義,是一種“獨善”,但我想在孤獨中,以孟子的窮達之論自勉。我需要與社會保持一點距離,在躁動中保持靜觀沉思,這樣,我的視野才可能更開闊些。
五
我每天都做著重復的事。上班下班,看稿審稿,如今,更多地會迷失于一種無聊的雜務當中,周而復始,像一只拉磨的驢。因為工作的緣故,我很少外出,也懶得去外面與別人做過多的溝通。這本身就是我之困境的一部分。更多的時候,我的生活是空洞乏味的。那種感覺難以名狀,就像自己小時候放學時,不知誰在我的身后貼了一個小紙條而被同學恥笑一樣。
我時時感到空虛,盡管我的工作又是如此具體和真實的。尤其是在做一些明知無用,卻不得不應酬的事情時,更是感到不堪重負。于是,我總想抽出時間,以一種方式徹底放松或者放縱一段時間,直到那根繃緊的弦逐漸放松下來。但似乎又不大可能,于是我孤獨,甚至害怕。
孤獨早在我的童年時就扎下了根。我害怕與人交流,害怕群體性活動。直到上了大學,我的孤獨才逐漸減退。
上班之后,我曾經努力想進入喧囂之中。這種努力似乎也有了一定的成效。我在社會上結交了一些朋友。我可以和知心的朋友單獨聊得熱火朝天,但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我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終究還會在不知不覺中再次陷入孤獨。因為即使都是朋友,只要人數一多,我也會始終處于一種游離或被動的狀態,在這樣的場合,大部分時間里,我會在自己的周圍豎起一道無形的高墻,把自己緊緊地封閉在其中,確保自己與每個人都保持一種相對的距離。每當這個時候,孤獨的真容再次在我面前暴露無遺。
生活中,我常常漫無目的地坐在電腦前或者站在窗前抽煙,試著不去感受眼前的一切,試著僅僅去完成自己的每一次呼吸。因為我知道,無論我所看到的事情的真實情況到底如何,作為旁觀者,你被卷入的只能是一種離間的行為。事情的真實是我永遠都無法企及的。
于是,我試著逐漸從熱鬧中退出,我鉆進了書本里。在這里,我的孤獨得到了很好的消解。我可以和書中的主人公進行交流,而他們成了被動者,與誰能更好地成為知己或朋友,完全取決于我自己。
但作為一個社會人,我也想被人關注,被人包容,被人接納,但一旦暴露在公眾視野下,總會有種不安全感。每天晚上,當我走在公園,被那里的一對對情侶或者鍛煉身體者所包圍時,我總感覺他們會對我這個獨行者投來評判的目光,讓我如芒在背。于是,我不斷加快腳步,就想快快離開這里,離開那些目光,經常為此累得滿頭大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或者自己還病得不輕,我知道,這些感受的起因就是因為自己孤獨,它始終會走向兩個方向,一個是渴望親密,二是躲避威脅。但我又十分清楚,這種孤獨要比被人視而不見要好。
我多么希望能夠安靜地思考,不被外界所打擾。在安靜中,一閃念或許會有好的想法涌現出來,我想像沉溺在水中突然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那個瞬間。進而在有限的時間內不斷延展。然而,總會有不經意的東西會強行介入,徹底打斷我的思緒,讓那個想法像蒸發掉的空氣一樣迅速遁形。這不經意的或許是那些無聊的雜務,或許是屋外那些吵鬧的聲響,或許是自己一時的懶惰。時過境遷,那些奇妙的想法再也不會光顧我,讓我懊悔不已。于是,焦慮便會包圍我,讓我四肢無力,兩眼茫然。我下意識地摸摸身上,想找件東西來緩解這種突如其來的不適,身上空無一物。于是我只能默默地忍受,心里知道沒有什么人可以幫到我。我連動彈一下的力氣都沒有了。于是,時間流逝得如此之慢,恍若一個世紀,頭頂的光弧才逐漸稀釋了眼前的黑暗。
周邊依舊默默無聲。我像一只井底之蛙,困在井中。那一刻,我的思緒游離,如同靈魂出竅,我像一棵死也不愿意離開土地的植物一樣,堅守著自己渴望堅守的那塊天地。而周遭的人卻像蟄伏了一個冬季的昆蟲冒了出來,正在整齊劃一簡單而粗暴地侵蝕我。我一直會受困于這種不斷出現的困惑而難以自拔,我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會有多久,或許永無盡頭。
于是,我努力著想讓時間死去。卻不知,即使時間停留在那一刻,一切,都如初見時那般青澀。
新的一天,這個世界又會開始發出混濁的呼吸。恍惚間,我又回到往昔,如殘陽在殆盡時匯聚的光一般,鋪展在我眼前,卻觸摸不到。想象,會用無數根線牽制著我,就如同暗中人操作木偶一般,以一個生命體的樣子過著機械般的生活,甚至連靈魂抑或思想都是被某種命令或者習慣所驅使。
然而,盡管世界喧囂,我必須時刻保持必要的警惕,我不想辜負自己人生這一趟美好的旅程。真實的自我是沉默的,孤寂的,其實,人本來就是孤獨的,孤單地來,孤單地去,就如天空中那架飛機一樣,終究會降落。我不想讓喧囂遮蓋自己的聲音。
光怪陸離的我,背負著永無止境的夢,茍活。
責任編輯管曉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