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媛媛
宗白華認為“藝術的目的不在實用,而在純潔的精神的快樂,藝術的起源并不是理性知識的構造,乃是一個民族精神或一個天才的自然沖動的創作。”根據這一判斷,戲劇的起源是不是由于“純潔的精神的快樂”呢?不得而知,筆者也無力去考證,中國民間有看戲的傳統,在電視電影等現代媒體技術出現以前,看戲幾乎是人們唯一的文化娛樂方式,甚至于成為普通民眾接受教化的重要途徑。20世紀初五四文學革命,陳獨秀等領軍人物在大力推進白話文運動,破除古典文言束縛的同時,并沒有忽視戲曲的改良,陳獨秀曾說劇院是大眾的學堂,戲子是眾人的老師,可見戲劇在當時的地位和影響。民眾不一定知道寫書的作家,但每個人都能說得出幾部戲名,知道當紅的角。戲劇由盛走到今天的式微,是時代發展的結果,也符合辯證唯物主義發展規律,但作為一種文化存在,這其中需要反思和書寫的東西太多了,可惜的是關注戲曲的人太少了,能夠做系統梳理研究的更少。故此,拿到王芳的《天地間一部大戲》我感到吃驚,這個小女子不聲不響又做了這么一件大事。
認識王芳,還是幾年前在山西省女作協“三晉女書”的研討會上,當時她出版的新書是《關城懷古》,這是一部地域性很強且具有實地考察性質的文化散文,會上王芳介紹了自己成書的心路和經歷,這個說話帶點方言但音色悅耳看上去個子小小的女子,卻有那么堅韌的意志和不畏風霜的勇敢,讓我對她印象深刻。后來,在不同的場合來來回回地遇到,就熟悉了。她的《拈花一笑》出版后,囑我做評,我看了,驚詫于她豐富的情感和想象,硬生生將《古詩十九首》寫成了她自己的情歌,讓習慣于學院派嚴謹和刻板的我大開眼界,于是,我也應和她的風格,給書評起了一個很不學院的題目《在文字的氤氳里,纏綿成妖》。再后來我去異地,見面的機會少了,等這本《天地間一場大戲》到了我的案頭,外間已經沸反盈天,《天地間一場大戲》早已經唱得人人盡知。但是王芳還是執意讓我寫點東西,我說于戲曲我是外行啊,王芳說,她寫的是文學,這句話讓我心動。這部裝幀精美36萬字的皇皇大作,我想,一定分量不輕。
“戲曲的藝術是融合抒情文學和敘事文學而加之新組織的,它是文藝中最高的制作,也是最難的制作?!保ㄗ诎兹A語)中國古典戲曲的傳承模式是戲班制,講究師傅帶徒弟,言傳身教口口相傳,與其他藝術門類有很大區別,不是一個人能成就的,要靠許多人,這許多人又需要一起努力捧紅一個“角”,這樣才能讓大家生存下來,這種共生又排他的傳承模式在內部會導致激烈的競爭,故此能夠脫穎而出成為名傳一方的“角”,都是幾經磨難,百煉成鋼的,他們的演藝生涯,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一個流派甚至一個劇種的興盛沉浮,反映出當時的世相人情。王芳正是抓住了這樣一條脈絡,從“角”入手,通過梳理“角”的藝術生涯,挖掘出“角”背后的戲曲傳承歷史,“角”紅前后的時代契機,通過他們戲曲生命的起伏跌宕,尋找隱藏在其中的戲曲歷史宿命。
《天地間一場大戲》分為上下兩部共七章,上部“遇見”是全書的重頭,主要寫山西戲劇史上貢獻影響大的重要演員或者對山西戲劇發展起到關鍵促進作用的人,從被稱為“山陜梆子”第一人的清代魏長生寫起,基本上沿著縱向時間軸,寫了王愛愛、任跟心、謝濤等等一眾對山西戲劇產生影響的人。通過這些人物的經歷命運,勾勒出一幅晉地戲曲發展史。在這部分里,可以看出作為作家的王芳,是以寫史的野心為這些人物立傳,她不僅寫出來這些戲劇人對藝術的執著和熱愛,也寫出了時代與他們藝術生命的息息相關,比如在寫到著名晉劇藝術家被稱為“晉劇皇后”的王愛愛與“梅花獎”失之交臂的遺憾時,讓人嘆息又讓人思考。以王愛愛的知名度和藝術成就沒有得到“梅花獎”固然有歷史的原因,但是有機會得到獎的卻也因了時代變遷不能大展才華的同樣令人嘆息。被稱為“北路第一梅”的北路梆子演員楊仲義是北路梆子第三代傳人,楊仲義文武全才,1992年帶戲進京,斬獲第十屆“梅花獎”,達到了事業巔峰,然而這樣一個拔尖的戲曲人才,面對戲曲衰落的大時代也無力回天,一身本領難以展示傳承,某種意義上,楊仲義的際遇也是代表了包括北路梆子在內的傳統戲劇的命運。王芳正是選取了這樣一些有代表性的人物,從他們的身上找“戲”,不僅寫他們與戲曲息息相關的人生,更通過他們的人生,反映戲劇的歷史變遷,在不同時代的沿革演變傳承與革新,挖掘出時代、歷史大背景變革對人類文化的影響,這影響又是如何波及到蕓蕓眾生,從而達到了她“見天地、見眾生、見本性”的寫作目的。這一部分的寫作,作者是傾盡了心力的,要把人物的經歷寫清晰,還要將其中社會時代的背景交代清楚,最關鍵的是這些故事里包含的對戲曲走向的影響,選材的取舍,視角的把控,應該說王芳把握得比較有分寸。
如果說上部是以時間的延伸為縱向的對于戲劇人物和歷史的一個探尋,下部“尋找”就是從一個橫截面剖析當下戲劇的現狀,試圖尋找破解戲劇生存狀態的兩極:一方面是城市市場以及媒體傳播渠道的萎縮,另一方面是民間尤其是鄉村對傳統戲曲的熱烈需求。這里面有供需矛盾的錯位,也有戲曲人命運生存的掙扎。在這部分里王芳寫了很多致力于當代戲曲發展傳播與保護的人和事,寫出了他們的酸甜苦辣。比如著名的主持人白燕升,他多年來主持戲曲節目,一直努力探尋戲劇通過電視傳播的有效方式,近年來他助陣山西衛視,創辦了《伶人王中王》等頗有創新與影響的欄目。寫民間對于戲曲源遠流長的喜愛,戲迷們的期待和盼望;更寫了戲曲演員生存現狀,這一部分里尤其珍貴的是寫了送戲下鄉的真實情況,作者隨劇團一起風餐露宿,真切地感受到演職人員的辛苦不易,演出環境在偏僻的窮鄉僻壤,路途顛簸,住的是寺廟、倉庫或學校,吃的是自備簡餐,他們的被褥經常是潮濕的,演出的舞臺也是簡陋的,但他們照樣一絲不茍,傾情出演。讓我們看到當代戲曲人艱難的生存現狀以及他們為戲曲藝術忘我奉獻的癡迷。為此,作者大聲疾呼:“多少年了,為什么我們戲曲演員還是身背鋪蓋,自帶食堂下鄉?……怎么樣的政策,才能讓戲曲人越來越多?”這一部分里,展現了王芳作為一個作家對寫作的態度,她那種執著,熱忱,為了獲取第一手資料不畏辛苦的專業態度,成就了這部書最感動讀者的特質。王芳自訴是個骨灰級戲迷,自稱是在戲箱子上長大的,在書的開篇她就寫到:“我愛戲,從小就愛”,正是為了這份愛到癡迷的情愫,她要去尋找去追索,她身上的文學氣質發生了作用,這個骨子里夾雜了戲曲精魂與文學魅惑的靈魂用這樣一種文字形式,開啟了自己的精神之旅,卻為我們打開了山西戲曲的一扇大門,讓許多像我一樣不懂戲的人,得以窺探到戲曲園地的精彩紛呈,感受戲臺上那些不真實的人物真實的喜怒哀樂,禁不住也隨著他們與他們摯愛的戲曲命運的波折坎坷唏噓感嘆。
戲曲于現代人來說,是鄉愁的一種。人人心里都有那么一絲裊裊回音,偶爾也會想念,也會為了某種情境需要拿出來裝裝樣子,但是真正喜歡熱愛卻談不上。就如很多人向往田園牧歌,真讓他去汗滴禾下土恐怕是避之不及的。但是在真正喜歡的人那里,戲曲是毒藥一般的存在,上癮,入魔,為之神魂顛倒。我童年時候跟著愛看戲的母親看過戲,戲文聽不懂,但是臺上那個白衣白裙柔情萬種的女主角卻讓我陷入到某種時空里,感受到只有戲劇才有的代入感,母親說唱戲的是瘋子看戲的是傻子,看了王芳這本書,深感民間總結的精辟到位。這也是在網絡時代,各種現代傳播手段無不用其極,而戲曲依然是許多人心中的朱砂痣的原因。
王芳說她寫這本書,是想破解一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戲劇流傳千年的秘密,就是中華民族存在的秘密,也是中國人區別于其他種族的秘密。有了它,中國審美、中國意象、中國情懷都在,沒了它,世界一片荒涼。”她找到了一些答案:“這個秘密就在這些與戲劇有關的人身上,就在眼巴巴地看著戲劇的百姓身上,他們的愛恨情仇,他們的悲歡離合,都是訴說。讀懂他們,也需要愛與情懷。這個戲劇世界是敞開的,等你們進來,聽他們訴說,真正去了解屬于我們中國人的文化秘密。”可以說,這是一本捧出了熾熱之心的傾情制作,因為處處充滿了作者的情感,不論是文字還是內容,處處打動人心,正如作者所記述的戲劇一樣,令人回腸蕩氣。
責任編輯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