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耀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廣西桂林 541006)
20世紀90年代以來,地域文學及其存沒、范疇、屬性等問題一度在作家與批評家中引發熱烈探討與激情爭論。以“西部文學”“文學陜軍”“文學魯軍”等為代表的地方文學群體(流派)紛紛登臺奏唱,各放異彩,為當代中國文學提供了無盡的話題與想象。與黃河、長江流域或此起彼伏或百花齊綻的文學景觀相比,偏居西南一隅的廣西則一片風平浪靜。90年代初,只零星閃出幾點火花,直至90年代中后期才初成氣候。以前后“廣西三劍客”等為代表的“文學桂軍”,以“邊緣崛起”的姿態頻頻走進讀者與批評家的視野,建立起新的文學文化矩陣,竭力嘶吼出源自中國大西南多民族歷史與地域壘層深處壓抑已久的聲音。如今,新世紀已經走過第二個十年,對這段歷史稍作梳理我們便會發現:一方面,在這二十余年間,廣西文壇被譯介至海外的作家作品越來越多,文體越來越豐富,覆蓋國家或地區愈發多元,編譯機構(品牌)更加正規,宣傳與接受媒介層級也更加高端。而另一方面,參與的作家數量還是相對有限,且多集中在陳建功、東西等幾位作家,譯介的作品則幾乎全是小說;參與譯介活動也少有主動出擊,更多還是緣自海外出版方與翻譯家的上門訪求;即使作品被成功譯至海外,其后從事專業研究及參與探討的專家學者也為數不多,讀者接受面窄。以上種種,都是我們需要多加注意與反思的地方。
東西是廣西作家中在海外出版發行作品最多的一位。從2007年由法國黎明出版社出版發行的法文版短篇小說集《把嘴角掛在耳邊》遠渡重洋初次試水,到2018年7月圣彼得堡吉彼里昂出版社出版的俄文版《篡改的命》在俄羅斯大小書市上載譽披輝,他的小說在十余年間被譯介出去的多達十幾部,三十余篇;譯本涉及法語、韓語、日語、英語、俄語、越南語等數種語言且在部分國家多次再版。這對于在既往譯介史上成功案例為數極少,甚至近乎空白的廣西文壇,不得不說是一件盛事與奇事。為厘清這一現象背后的諸多因由,對東西作品具體譯介狀況的考察是極有必要的。下面,我們通過列表(見附表)來觀其明細。

附表
從表內信息可以看出,東西小說譯本中,占比最多的語種為法語、越南語和韓語,分別為四部、四部和兩部。這一結果,既有某種必然,也有一定偶然。言其必然,是因為使用上述語種的國家中,法國是傳統文學大國,西方藝術集聚地,現代以來譯介和引進中國文學作品最多的國家之一。“中國現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最早可以追溯到1926年魯迅的《阿Q正傳》譯為法文,迄今為止,中國現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與傳播已經有了八十多年的歷史。根據南京大學法語系高方博士(2010)的統計,截至2005年,中國現代文學的法譯本包括復譯本在內約145部……相較于現代文學,當代文學在法國的譯介規模更大,受到的關注更多……1980年至2009年期間,法國出版的中國當代文學譯本超過三百部。”[1]這還只是很多年前的數據,近幾年隨著兩國官方和民間各層次交互往來的進一步增多,參與譯介的作家作品數量定然要遠勝于此。另一個不容忽視,甚至某種程度上比翻譯規模擴大更加重要的現象,即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法國文藝界對中國文學的認知與觀念態度發生了很大變化。“人們通常把中國當代文學視為純粹的文獻。文學服務于歷史(和歷史學家):她闡明外國觀察者無法直接理解的(中國有意無意向我們‘隱藏的’)東西;她用以測量這個大國的意識形態溫度;她被當作證詞、標記、指數或癥候來閱讀。而從今以后,我們也許應該開始從另一種角度來看待今天的中國文學:作為文學的角度”[2]。此種語境下,兼具現實關懷與先鋒氣質并在國內文壇聲譽日顯的東西小說在法國能夠占得一席之地,也就不難理解了(東西在1998年就憑借《沒有語言的生活》獲得了首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越南雖然在藝術底蘊及文學市場規模方面無法跟法國相比,但其傳統文化心理與民族精神氣質與中國有著頗多相近之處,當前也正經歷著各種各樣的現代化轉型陣痛,有著良好的傳播基礎與接受條件。這是東西小說能夠成功“出海”的必然方面。但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回避這些作品在傳播與接受過程中一些偶然因素。客觀來看,身處內地邊緣的廣西作家和作品想要走出國門進而產生影響并不容易。對此,東西有著冷靜的思考,“想要得到關注,作品的聲音分貝必須比別人高,必須要有自己的特色,還要寫出人類的共性。廣西作家與國外出版機構交流機會不多,不要說用作品打動漢學家,就是把作品傳遞到漢學家的手上都不容易。”①具體到東西本人,他的作品能夠被翻譯到國外,起初幾乎都是靠業內人士的推薦——法語作品緣于批評家謝有順引薦,英語作品部分緣于作家余華的牽線,韓文版也是借助出版社編輯做媒。一方面,我們必須承認東西的實力與幸運,而另一方面,我們也很難不慨嘆邊遠地區作家“走出去”的艱辛之至。東西尚且如此,其他作家的狀況更可想而知。這一沉寂局面在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內并未有明顯改觀,直到近幾年,這種“一葦渡海”的被動狀態才慢慢得以扭轉。以東西為首的一批作家,通過國際交流會議、文學文化項目參與等方式主動出擊,不僅為他們自己的作品“出海”拓展了道路,也使得更多廣西作家作品的“遠走”成為可能。②
東西小說的成功“出海”為廣西文學海外傳播提供了諸多寶貴經驗與反思機宜。首先,我們不禁要問——為什么是東西?因此,對東西小說品質的基本把握與海外讀者接受喜好的大致考量是十分必要的。對東西及其作品的確切指認,一直是批評界的一個難題。他的代表作大多寫就于“先鋒文學”退潮的90年代,卻充沛著先鋒主義的種種魅惑;雙腳把牢著現實主義的此在現場,但又并不匱乏對魂靈與神秘命運的坦然書寫;既表白著生養于斯的南國風物,展露出“意象叢生、曲徑通幽、隱喻深奧、意緒曖昧、情緒無常”[3]的地域氣質,又吐納于“走出南方”召喚人性尊嚴的有序行列。東西是傳統的,也是現代的;是廣西的,更是世界的。
東西的小說在外在書寫與內在精神兩方面,都凸顯出現代性品質。這種品質,對于現代文學作品是否能夠或者說在多大程度上能夠“走出去”是極其重要的。東西作品的(后)現代品質,從其對身體的關照與語言的重視上可見一斑。在他的小說中,身體與語言這兩項要素常常被緊緊綁定在一起,對人物命運與社會關系走向都產生著重大,甚至決定性影響。按照索緒爾的說法,語言作為一種符號,是像燈一樣幫我們照亮混沌世界的工具。“從心理方面看,思想離開了詞的表達,只是一團沒有定型的、模糊不清的混然之物。”“沒有符號的幫助,我們就無法清楚地、堅實地區分兩個觀念。思想本身好比一團星云,其中沒有必然的劃定界限。預先確定的觀念是沒有的。在語言出現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4]157但是,語言給人帶來光亮的同時,也會以其巨大的魅惑性使人迷失與被蒙蔽。在《沒有語言的生活》中,作者建構了一個由瞎眼父親、耳聾兒子和啞巴兒媳組成的特殊家庭。他們一個看不見但能聽到,一個能看見但聽不到,一個看見了聽到了但又說不出來,在生活中處處展現出尷尬與窘困。到《后悔錄》,主人公曾廣賢口耳眼都沒問題了,不再為王家寬、王老炳那樣的窘迫而憂心,但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甚至斷送了自己的人生。他掌握了語言,又管不住自己的嘴,開始喋喋不休地說,最終陷入單極化的惡性循環。在東西的小說里,我們時常可以看到這種諸如——語言究竟是救贖的工具還是沉淪的渦旋式的悖反性張力與深刻現代性反思。對身體元素的書寫也十分普遍,其小說中的人物往往被一種源自身體深淵中的神秘力量所推動與裹挾,進而發起各種影響命運走向的行動。《猜到盡頭》通過對身體的感性糾纏與欲望想象,解構了夫妻(兩性)的信任神話;《你不知道她有多美》中青葵,以一己艷容引發了“我”父母的爭吵、孫家旺夫妻的離異及眾多男性的蠢念。她機智地“利用”“我”躲避開他人一次次的侵犯,保住了自己的婚姻和家庭,成了我心目中純潔的天使,也引發了的我朦朧欲望。但也正是因為她的美麗,成了支撐地震中被玻璃插滿全身的我繼續活下去的精神信念。多么諷刺,多么荒誕,又多么合情合理。
東西小說受歡迎的另一個原因則是基于其作品中強烈的本土性與現實性。東西是廣西作家中極有限的自覺認同自身地域性書寫的,他的小說有著濃郁的“南方”氣質。“事實上,已經有人概括了‘熱帶寫作’……對于我來說,熱帶其實就是我的南方。她火熱潮濕、易于腐爛,到處都是風濕病和矮個子,鬼魅之氣不時浮出民間。他們對潔白,比如大雪充滿向往,對冷空氣異常敏感。因為個頭的矮小反應機敏之外,還容易在這種濕熱之中墮落和腐敗,就像水潭里的枯枝敗葉。”[5]盡管諳熟于各式現代主義表現與寫作技巧,東西作品的底色仍是現實主義。他時時刻刻心系著南方土地上的父老鄉親,為他們偉岸或卑瑣的人格立傳,艱辛與堅韌的生命歌哭。尤其是他那些蘸浸著濃郁民族地方特色的作品,如黑洞般吸嗜著那些有意無意靠近的讀者。他的小說中,始終有一根理想與道德的標桿,指示著人性的地平線。也正是通過這條綿延無盡的基準線,他才能夠被世界各地的讀者所認同,走到同湘西的沈從文、約克納帕塔法的福克納等同樣的行列中去。
東西小說在海外的傳播與接受,為我們提供了諸多啟示,也讓我們看清楚了很多問題。廣西作為多民族聚居區與多元文化交匯地,有著獨一無二的寫作資源。加之當下北部灣經濟開發區的加速掘進,中國——東盟戰略的進一步提升,本土文學“跑起來”“走出去”的機會越來越多。“將策劃楔入文學,創作、批評、策劃并重,齊頭發展,這一新思維正好契合西部欠發達地區的特定語境,同時也具有先進文化前進方向的超越性特征,是廣西文學跨越式發展和突破性創新的新思路。”[6]我們理應保有充分的文化自信,使被壓抑太久的廣西文學舒展異彩、奔放華姿。
首先,我們應該清醒認識到,海外讀者和批評家對廣西文學的了解還是相當有限。他們選擇一部作品的心理動機,更多還是停留在對異域與他民族神秘與神奇文化想象上,而少有對文本品質的真正認同。基于此點,我們的主動推介與普及宣傳是必要的。
其次,隨著創作隊伍的不斷壯大,優秀人才的相繼迭出,各類型文學的持續豐富,廣西文學在某種程度上正走向蔚然。在此局面下,僅靠數量有限且不盡為專業群體的漢學家引介與翻譯是遠遠不夠的。我們應該積極尋求更為專業的傳播機構與翻譯資源,讓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最大程度上將優秀作家作品高質量譯介出去。
最后,打鐵還需自身硬,在積極主動推介的同時,也要狠抓作品質量。一個作家真正得以立身的,還是優質的文本。東西、鬼子等之所以能夠持續“走出去”并獲得成功,最主要原因還是作品質量有口皆碑。地域風情、民族文化的發掘固然重要,但不能囿限于此。只有立足于本土本民族深厚文化土壤,以人類共同良知守望與美好期盼為旨要,佐以爐火純青的繪寫筆致,才能得到讀者的真摯認同。
注釋
① 參見2017年3月10日刊發于廣西新聞網—廣西日報的專題文章《廣西文化“走出去”綜述:花開八桂香飄天下》,http://www.gxnews.com.cn/staticpages/20170310/newgx58c1f97b-16011126.shtml。
② 這類例子有很多。參見《東西與“文學桂軍”》,《廣西新聞網-廣西日報》2018年9月19日,http://www.gxnews.com.cn/staticpages/20180919/newgx5b a183af-17658544-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