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聲

蘭花通過模擬雌性黃蜂的氣味和形狀吸引雄性黃蜂為其傳粉。
幾位生態學家在北美落基山脈的野花間穿行,追蹤著一個忽隱忽現的小黃點,那是他們標記過的一只大黃蜂——“54號”大黃蜂,此時它已經隱沒在一片白色的山艾葉叢中。接著,“54號”大黃蜂再次進入他們的視野。生態學家王凱倫趕緊斜穿過一片綠色植被,緊跟其后。只見它沿著直線方向徑直向前飛去,它的目標似乎是紫堇花叢,也許是山矢車菊。“54號”大黃蜂的背上有一個黃色圓點和數字編號,就在幾天前,為了研究目的,它被誘捕、標記、登記并被進行了DNA取樣。
王凱倫扔下手中的網狀蜂網,拿出一個小型錄像機,俯下身來觀察這只“54號”大黃蜂。它的行為有些奇怪:第一次,它從風鈴草花兒底部鉆個小洞偷偷爬進去,再出來,然后再進去;第二次,它是正大光明地從風鈴草花兒的長管狀花朵中進入。一次又一次,它時而偷偷潛入,時而又像個“正人君子”一樣從正道進入。
蜂和花兒是一對互惠關系的物種,物種之間這種有益于雙方的相互作用,在動植物王國中普遍存在。如花兒產生花蜜,引來蜜蜂;蜜蜂爬進花朵,沾上大量花粉,并迅速喝下補充能量的花蜜(有時還會將花蜜和沾上的花粉混合起來帶回家喂養后代)。吃飽喝足的蜜蜂從花叢中冒出來,身上覆蓋了一層金色的花粉顆粒,從一處轉移到另一處,不知不覺中將花粉灑了一路……正是蜜蜂的這種無意識舉動,讓植物受精,讓植物產生種子繁衍后代。植物為蜜蜂提供花蜜,而蜜蜂的這種行為對于植物來說也是功德無量。

黃蜂偷偷在花朵底部咬出一個小洞來直接獲取花蜜。
但并不是所有蜂兒都是這樣“勤勞致富”的,也有想要“不勞而獲”的蜂兒會采取一些“欺騙”手段,用“作弊”的方式逃避互惠合作中應盡的“責任”。王凱倫發現,這只“54號”大黃蜂正在干這種事兒。它偷偷在花朵底部咬出一個小洞來直接獲取花蜜(被稱為“盜洞”),而不用辛苦地爬進去為花朵授粉。有些大黃蜂會進入已被前一只大黃蜂啃咬過的花朵底部的小洞,進行二次“盜洞”。在這種情況下,植物付出的大量勞動都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植物需要通過光合作用從大氣中吸取二氧化碳,然后將其轉化為糖,最后再巧妙地將其轉化為花蜜。但植物的勞動成果——花蜜卻被不勞而獲的“蜂中小偷”竊取,這正是“54號”大黃蜂現在對花兒所做的事情。
我們通常認為,蜂類是動物界合作行為的典范。然而,科學家在研究中不斷地發現,有太多證據表明,蜂兒和其他生物一樣,也經常會有作弊行為。此外,一些互惠伙伴會比黃蜂中的“小偷”更無恥。
例如,藍蝴蝶與螞蟻本是共生關系,蝴蝶幼蟲通過特殊的器官分泌一種含糖液體來喂養螞蟻,作為交換,螞蟻保護藍蝴蝶幼蟲不受捕食者的侵害。但偶爾某只藍蝴蝶幼蟲會模仿螞蟻幼蟲或卵的氣味,讓螞蟻誤以為是自己的孩子。上當受騙的螞蟻將毛毛蟲(蝴蝶幼蟲)帶回巢穴后,就像給自己的幼崽喂食一樣嘴對嘴地給它喂食。而毛毛蟲卻毫不報恩,反而趁機將螞蟻幼蟲吞到肚里。研究熱帶森林螞蟻和植物之間相互關系的科學家曾拍攝了很多現場視頻,他們發現,當毛毛蟲化身蝴蝶時,螞蟻對巢穴里突然出現的“入侵者”會感到驚訝,而蝴蝶會乘機匆忙逃離蟻巢。

螞蟻正在照料蝴蝶幼蟲,毛毛蟲的分泌物對螞蟻很有吸引力,讓螞蟻心甘情愿地充當毛毛蟲的保護神,讓它們免受捕食者和寄生蟲的侵害。

在螞蟻巢穴中的大型藍蝴蝶蛹。

這些蘭花會通過制造雌性昆蟲的氣味或偽裝成它們的形狀,來誘騙雄性昆蟲進入花朵為其傳粉。
一些生物已進化到能在不付出任何代價的情況下獲得本該是互惠互利的回報。以蘭花為例。蘭花是世界上三大開花植物之一,但大約有三分之一的蘭花不產花蜜。沒有花蜜,似乎就不能夠吸引昆蟲,沒有昆蟲的光顧,那誰來為它們授粉呢?它們又會怎么做呢?原來,這些蘭花會通過制造雌性昆蟲的氣味或偽裝成它們的形狀,來誘騙雄性昆蟲進入花朵。雄性昆蟲在蘭花叢中尋尋覓覓,試圖尋找它們的交配對象,四處亂飛的過程中它們的身上就會沾滿蘭花花粉。在一次次尋覓、“幽會”中,又將花粉傳播給了其他蘭花。就這樣,蘭花“誘騙”昆蟲為它授粉的“小伎倆”得逞了。這是它們在進化中學會的一種生存方式,盡管采取了有些“令人不齒的”欺騙手段。
生物界的這些“欺騙”行為讓科學家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們想要深入探究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共生互惠的合作關系為什么會破裂,而最終演變成欺騙與被騙?
共生互惠現象對于地球生物圈至關重要。動物傳粉者(如蜂類和鳥類),給地球上大約80%的開花植物授粉,讓它們能夠受精繁衍。這些植物反過來為我們人類提供大量食物和纖維等。其他的互惠關系,如土壤細菌和植物之間的互惠關系,也起到了調節地球上碳和氮互相轉化的作用。
作弊行為在動物界如此普遍,這是否表明某些生態系統服務有可能會崩潰?為回答這個問題,科學家需要知道:作弊行為究竟有多普遍?為什么會發生作弊行為?
某種動植物是否會有作弊行為,可以通過三件事來確定:它自身會從互惠關系中獲利;互惠伙伴利益受損;作弊行為從某種互惠關系進化而來。科學家深感困惑的是:植物產生花蜜成本很高,那么它們為什么要產生這么多花蜜呢?作弊行騙的大黃蜂在植物底部偷偷鉆洞獲取花蜜,要比正大光明從花朵頂部進入快捷得多,那為什么大黃蜂不干脆都走捷徑作弊呢?為什么大黃蜂和植物之間仍不乏真誠合作的例子呢?這似乎不符合它們的利益。
詩人丁尼生曾寫道:大自然的競爭“殘酷無情”,但大自然也選擇了合作。科學家認為,研究欺騙行為為科學探索“合作”提供了一個更有力的工具。如果我們能了解其他生物在沒有有效監管的情況下何時會采取合作方式,以及為什么會選擇合作,我們就能更好地了解促進合作的條件,甚至更好地理解人類自身的合作機制。
或許“54號”大黃蜂的作弊行為并不像表面看起來的那么簡單。科學家正在對“54號”大黃蜂的這一蜂種和在落基山脈發現的其他幾種大黃蜂進行研究。他們發現,通常被“盜洞”的花都是管狀花,體形肥胖的大黃蜂很難穿行爬過花粉囊去采集花蜜。但盡管如此,這些花還是進化出了這種形狀。那么,管狀形狀對花兒都有什么優勢呢?
花兒的管狀形狀可限制訪客種類,并促進與某些授粉昆蟲建立特殊的關系。這樣一來,一些傳粉昆蟲就會將它們的目標專門限制在某幾種植物的花朵上,這有助于提高傳粉的成功率。因為植物不想將自己的花粉浪費在其他無關的花上。管狀形狀限制了訪客種類,強調了特殊性,但管狀花擁有這種管狀形狀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花蜜被偷竊就是其中的代價之一。
科學家們還在對我們腳下的一些重要的共生關系進行探究。豆科植物釋放出的化學物質會促使土壤中的細菌在植物根部形成結節或腫塊狀物。豆科植物和土壤細菌就形成了一種共生關系:植物從細菌中得到可用的氮;作為交換,細菌從植物中得到某種形式的碳。大氣中氮占78%,是植物生長的主要資源之一。工業時代之前還沒有現代化肥的時候,植物只能通過與土壤細菌的共生關系獲得氮,或通過閃電在大氣中產生的化學反應獲得可以利用的氮。

通常被“盜洞”的花都是管狀花,但管狀花擁有這種管狀形狀也是要付出代價的,花蜜被偷竊就是其中的代價之一。

一條藍條紋瀨魚正在為水中悠閑漫游的珊瑚石斑魚清除身上的寄生蟲,但也不時在其身上偷咬一口肉。
盡管豆科植物和土壤細菌有這種共生關系,但大多數土壤細菌沒有形成這些結節的遺傳基因。那么,土壤細菌會怎么做呢?土壤細菌通常會搭上其他共生細菌的便車進入結節,加入碳的盛宴,卻不提供氮的回報。雖然開花植物可能無法阻止大黃蜂從花朵側面或從底部咬小洞偷取花蜜,但是想要行騙的細菌卻經常會被發現,它們無法在宿主組織內久留。最新數據顯示,被非結瘤菌株感染的植物細胞會經歷程序性細胞死亡。
科學家認為,大自然的共生關系,不會因采取“偷盜”行為的大黃蜂和這些有“搭便車”不良行為的細菌的加入而崩潰,它們也不應被貼上“導致生態系統服務崩潰”等如此大的“罪名”的標簽。也許這些會“騙人”的物種一直都有這種行為,但大多數生物中的互惠共生關系仍然強大,因為欺騙作弊行為幾乎不會給它們帶來太多好處。例如,熱帶地區大約有700種樹木都有一些特別的樹洞,似乎是專門為蟻群建造的洞穴,而這些螞蟻就是保護植物的常備軍。螞蟻通過吞吃和蟄刺食草昆蟲來保護樹木。亞馬孫森林里的一些螞蟻,它們所謂“保護行為”的初衷則只是在尋找食物。作弊行為對它們沒有任何好處,因為這會損害它們的當前利益,而給植物帶來的好處只是螞蟻自身利益的副產品,自然界中的很多共生關系都是這樣運作的。
即使螞蟻不能獲得直接的利益,它們也不會在這種互惠互利關系中作弊。在肯尼亞,螞蟻在金合歡樹隆起的結節上建立蟻群家園。樹木為螞蟻提供家園和花蜜來源,而作為交換,螞蟻會啃咬那些停下來啃食樹葉的長頸鹿和大象,使其逃離。在這種互惠互利關系中,樹木得到了螞蟻提供的保護,螞蟻也有了自己穩定的家園。
盡管動物中不乏作弊者,但大多數伙伴關系都是互惠互利的。大自然中的合作行為可能比我們想象的更為普遍,或者這些伙伴關系可能包含一些未被證明的好處。事實上,科學家也發現了動物互惠關系中一些隱晦的好處,或者說是隱藏的利益。
科學家發現:魚類中的一些“清潔工”可以幫助消滅寄主魚身上的寄生蟲,但有時也有一些小小的作弊行為,例如不時偷咬下寄主魚身上的一塊肉。魚類清潔工為寄主魚提供的觸覺刺激可能會產生額外的積極作用,這種類似于人類按摩的接觸可以讓寄主魚放松。這種“按摩”和清除寄生蟲帶來的舒適感,可能會彌補偶爾被叮咬的損失。因此,動物界的互惠互利現象可能比表面上看起來的更為復雜。
“54號”大黃蜂早已死亡,因為大黃蜂的壽命只有一年,但科學家的野外調查工作還在繼續。
他們發現,“54號”大黃蜂是一個不循常規的小家伙。大多數大黃蜂要么通過“合法”途徑尋找花蜜,要么偷偷摸摸地實施“偷竊”,但它們很少會在一次覓食中結合了“合法”和“偷竊”兩種方式。科學家正在試圖找出其中的原因:為什么即使在同一物種中,它們的行為也會有所不同?他們測量了大黃蜂的舌頭,用小鉗子夾開它們的口器,看看舌頭大小是否會對“盜洞”行為的發生頻率產生影響,結果發現都不是。之后,他們又從每只被標記的大黃蜂身上提取遺傳物質,調查在某些蜂巢大黃蜂群體中的“欺騙”行為是否更為普遍。他們想知道,與循規蹈矩的蜂群相比,“盜洞蜂群”的規模是更大還是更小。
科學家們還對經常被“打劫”的亞高山植物進行了調查,了解它們的“受害”頻率是否也因物種和地理位置的不同而不同。他們發現,如果一種植物的主要傳粉者是蜂鳥,那么偷取花蜜的大黃蜂會導致植物難以繁殖。但如果某種植物主要是由成千上萬的大黃蜂前來傳粉的,那么偶爾的花蜜被竊可能就不那么重要了。

合作才是永恒的主題。
科學家還想進一步了解,大黃蜂這一“小偷”是如何找到獲取花蜜的捷徑的。關于大黃蜂為什么會偷竊,他們有不同的看法:它們與生俱來的本能,它們都知道怎么做;因為它們偶爾看到了另一只大黃蜂的“偷竊”行為而有樣學樣;或是在實踐中獲得某種經驗而導致了這種行為。科學家們還想探究,它們到底是如何做出是實施“偷竊”還是用“合法”途徑來獲取花蜜的決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