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信夫的“隱形翅膀”

曹然

9月17日，岸信夫出任日本防衛大臣。圖/人民視覺

2020年9月16日，日本新首相菅義偉公布了首屆內閣成員名單。被外界視為自民黨“明日之星”的河野太郎未能留任防衛大臣，轉任行政改革擔當大臣，接替他的是國會眾議員岸信夫。

防衛大臣和官房長官、財政大臣、外務大臣一起，被認為是日本內閣最重要的四個職務。河野太郎一年前是從外務大臣轉任防衛大臣，此前的防衛大臣巖屋毅、小野寺五典、岸田文雄和稻田朋美，也都在履新前進入內閣，或本就是自民黨在野時期的“影子防衛大臣”。相比之下，只擔任過防衛大臣政務官和外務副大臣的岸信夫在從政履歷上顯得單薄。

但另一方面，岸信夫的社會角色異常豐富。他是日本全國或地方空手道、柔道、射箭、網球、滑雪等社團的會長或顧問，擔任議員期間也常高調參與網球運動，和以“農民的兒子”自居的菅義偉形象迥異。

一切似乎源于“隱形的翅膀”：岸信夫本不姓岸信，他是前日本外務大臣安倍晉太郎的親生子，出生后被過繼給他的舅舅、前日本首相秘書官和西部石油集團總裁岸信和。剛剛卸任日本首相的安倍晉三，是他的胞兄。

“從工薪階層轉變為國政參與者”

“從工薪階層轉變為國政參與者?！边@是岸信夫的自我介紹開場白。在2012年最后一次面臨選舉惡戰時，他以此為自己定性。當時他放棄國會參議員身份，代表自民黨去收復被民主黨奪去的山口縣國會眾議員席位;更重要的是，為哥哥安倍晉三重新競爭自民黨總裁助力。站在他們幕后的，則是菅義偉。

然而，和在東京做過保安、端過盤子的菅義偉不同，岸信夫的20年“工薪”生活是在日本三大財團之一的住友集團度過的。

當他大學畢業后被住友派到美國工作時，住友在紐約的代表是他在慶應義塾大學的學長岡素之。岸信夫2002年從住友離職時，岡素之已成為住友商事株式會社社長。隨后，岡素之與安倍家族的關系逐漸浮出水面。他多次受岸信夫邀請到自民黨黨部作演講。2013年，安倍第二次執政后設置特別機構監管改革委員會，岡素之出任會長。岸信夫后來在政治活動中經?；貞泴刂茸∮杨I導人對自己的栽培。他曾在美國、澳大利亞、東南亞、非洲等地工作，積累了豐富的對外交流經驗，也訓練出極強的抗時差能力。后來代表日本議會出訪印度時，岸信夫可以在凌晨2時許抵達新德里機場，3時許入住，6時就起床，隨后和在印度的日本工商界人士共進早餐，開始一天的參觀和會晤。

哥倫比亞大學日本問題專家佐佐木文子對《中國新聞周刊》指出，“工薪階層”岸信夫和“農民之子”菅義偉其實代表了日本政壇兩種典型人物和路徑：“菅義偉屬于白手起家的政治家，一切從零開始，所以他較少關注外交政策，因為外交對選票幫助不大，”“而安倍晉三和岸信夫是政治世家，早期可以贏得每一次選舉，所以他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包括對外交發表意見?！?/p>

2004年，在已經擔任自民黨干事長的安倍晉三的直接幫助下，岸信夫以“豐富的貿易公司國際經驗”在自民黨的票倉山口縣順利當選國會眾議員，隨即成為眾議院國際問題調查委員會主任。

當選議員第一年，菅義偉幾乎常駐自己的選區，而岸信夫則出訪美國、印度、中東和中亞多國。剛任議員不到半年，他就兩次會晤緬甸駐日大使，“就民主化問題發表我的意見”。除了“人權外交”，岸信夫投入精力最多的是“援助外交”。即使后來在議會轉任其他職務，不再經常會見外國使節，他依然頻繁出席日本政府對外援助的工作會議。信仰自由貿易的他反對簡單的官方援助，更支持基層非營利組織和工商企業在當地開展小規模投資項目。

在會見被援助國領導人時，岸信夫毫不諱言日本的援助是有目的的，而且是直接經濟目的。一次會見烏茲別克斯坦總理時，岸信夫明確說“希望雙邊關系成為合作關系而不是捐助關系”“有必要建立一種服務兩國國家利益的機制”，更指出“你們希望從日本獲得投資，但是基礎設施不足，也沒有龐大的國內市場，私人投資很困難，唯一對日本有吸引力的就是能源”。

這種“商人思維”與日本政府的外交政策并不相符，岸信夫也常流露出對本黨外事工作的不滿。任職國際問題調查委員會第一年，他在博客里的抱怨從“翻譯漏掉了來賓最重要的一句話”一直延伸到“日本還需要學會利用首腦外交實際上促成經濟交流?！?/p>

安倍晉三執政時期，岸信夫依然會在與歐洲駐日大使聚餐后公開寫道：“令我驚訝的是，日本政府的政策沒有得到正確的理解，而外交部對此無所作為，令人心痛?！庇袝r他甚至會吐露“外交機密”，比如在與海合會進行經貿談判后，他感慨：“據說六個海合會國家是統一對外的，但實際上這些國家之間似乎有各種各樣的猜忌?！?/p>

擔任外務副大臣前，岸信夫曾在博客上貼出一段意大利民諺：“領導者必須具備五項素質：智力、說服力、耐力、自控力和持久的意志?！彼又鴮懙溃骸耙浴@是出乎意料的為借口，不過是承認自己不具備領導才能。”

不過，內政方面，出身迥異的岸信夫和菅義偉卻有相近的主張。他們都活躍于當時國會政治人物不太熱衷的農林委員會，并都主張通過大規模基礎設施建設提振經濟。在日本被“所有公共工程都是浪費”的政治理念主導的年代，菅義偉力主推動了橫濱灣大橋建設，岸信夫則規劃了山口縣和相鄰兩縣間380公里的高速公路。

2007年，岸信夫在明治大學政治經濟學部作了兩場經濟講座，指出了一條增強日本競爭力、建設進攻型產業的發展路徑。2010年時，他在發給支持者的政經簡報中提出“更多的量化寬松”和“日元升值影響商業信心”的論述。他的觀點，與安倍晉三、菅義偉后來致力的“安倍經濟學”如出一轍。

五年后，當菅義偉鼓動安倍晉三再次爭取自民黨總裁和日本首相之位時，岸信夫也出現在安倍的街頭演說會上，和哥哥一起參選。最終，岸信夫在山口縣成功當選國會眾議員，安倍則成為自民黨新總裁，開啟了連續七年執政的“安倍時代”。2013年9月30日，岸信夫被任命為安倍內閣的外務副大臣，一直連任到2017年。

“商人式的實用主義”

菅義偉選擇岸信夫出任防衛大臣，并不只是因為二人志趣相投或為了“報恩”。史汀生中心日本項目主任辰巳有紀對《中國新聞周刊》分析道，菅義偉新內閣中，外務大臣和官房長官都是竹下派，副首相兼財務大臣是麻生派，而前首相安倍晉三所在的細田派應當在內閣四大要職中占有一席之地。岸信夫雖然資歷稍淺，畢竟也曾擔任過防衛大臣政務官和外務副大臣，是“必然的選擇”。佐佐木文子也指出，不論選舉時做出何種承諾，菅義偉事實上不可能不考慮派系平衡。

在一些歷史和社會話題上，岸信夫則一直比安倍晉三“走得更遠”。他反對出嫁平民的皇室成員保留皇室身份，譴責日本左翼教師聯盟讓歷史教科書對歷史的描述“不自信”，指責前首相菅直人向“二戰”受害國道歉的做法“對日本亡人不體諒”，在“安倍時代”仍經常參拜靖國神社，還宣稱遠海捕鯨行為只是“日本傳統文化”。

2012年自民黨提出修憲之初，岸信夫就站上他的宣傳車，在東京街頭宣傳“日本人應該寫出一部憲法，昭示他們生活在一個強大的國家”。同年8月15日，適逢時任韓國總統李明博登上韓日爭議領土獨島，岸信夫在當天的參拜日記中邊感慨“再也不會卷入戰爭”，邊指責韓國政府的行為“粗魯”且“不可原諒”，最后自許“將竭盡全力復興驕傲的日本”。

與多數有右翼思想者不同的是，岸信夫是手握實權的行動派?！霸谌毡?，自衛隊是選票墳墓，多數政客不愿為之站臺，更別提幫他們宣傳?！遍L期研究戰后日本政治的北京大學教授王新生對《中國新聞周刊》介紹。但岸信夫顯然是例外，2004年從政至今，他一直熱衷于參加自衛隊的紀念活動并發表演說。

2007年，偏左翼的民主黨在參議院獲得多數席位，隨即迫使政府停止根據《反恐特別措施法》在印度洋長年布置海軍補給艦“供油”的任務。為此，時任防衛大臣政務官岸信夫多次出席參眾兩院質詢活動。

最初，他宣稱這將有損“國際反恐合作”，影響在海灣地區執行任務的多國部隊艦只。當民主黨議員很快證明美軍補給艦已經接替了這項使命后，岸信夫直接指出“在國會中應該討論的是這種活動是否有助于國家利益”。他稱，日本90%的原油經印度洋航道進口，日本船舶也是波斯灣恐怖襲擊的對象，因而“自衛隊的行動符合國家利益”。

岸信夫的說辭并未打動日本左翼。他轉而與駐日美軍、美海軍第七艦隊高層舉行了多次圓桌會議，試圖通過美方的支持向日本政壇施壓。次年1月，《新反恐特別措施法》在國會獲得通過，“供油”任務恢復，日本海上自衛隊艦只再次開始常年活躍在印度洋。

2020年7月30日，臺灣地區前領導人李登輝病亡。久不發博客的岸信夫撰寫了悼念文章，稱“李登輝是對日本最了解的人，他更正了臺灣對日本的歷史認知，使日臺關系得到很大加強”。

岸信夫最近一次與李登輝會面是2015年4月29日至5月3日，他在臺灣會見了李登輝、蔡英文及當時主政臺灣地區的馬英九、朱立倫。后來他披露過自己訪臺時對馬英九表達的觀點：馬英九與中國大陸保持良好的關系，在岸信夫看來是“拉遠了日本與臺灣的距離”“打破了平衡”。

他顯然和蔡英文建立了更密切的聯系，半年后即邀請蔡英文訪問日本。岸信夫不僅全程陪同了蔡英文在山口縣的活動，還在自己的祖宅里招待了這位來客。

更早的2006年，岸信夫主持發起了“促進日本與臺灣之間經濟和文化交流的年輕議員協會”并擔任主席至今。除了推動駕照互認、漁業協議等促進雙邊經濟社會往來的具體措施外，岸信夫一直希望促成臺灣對日本的“正確認識”。

不過，辰巳有紀對《中國新聞周刊》預測，岸信夫的右翼思想不會影響菅義偉政府延續安倍晉三執政后期的對華合作態度。一方面，菅義偉的執政得到黨內各派系支持，目前尚屬穩固，因而“除非日本面臨威脅，否則菅義偉沒必要通過強硬政策證明自己對外交事務的掌控”，另一方面，岸信夫“畢竟有商人式的實用主義”。

“日本認識到，它別無選擇，只能與中國保持接觸。”辰巳有紀指出，“所以，菅義偉政府更多的還是代表了對安倍外交政策的延續?！?/p>

在履新防衛大臣后，一向我行我素的岸信夫已經有所妥協。9月16日就任防衛大臣的首次記者會上，他發言稱日本“永遠不會擁有核武器”。這雖然只是重申日本政府長期堅持的立場，但還是釋放了積極的信號。此前，岸信夫一直強烈反對這一立場，直到去年接受媒體采訪時，他還公開宣稱日本應獲得核打擊能力以“更好地應對周邊國家威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