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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中雪

2020-10-20 06:19:13白衣蒼狗
花火A 2020年8期

白衣蒼狗

作者有話說:

我喜歡在角色名字上埋小心思,這次的名字都取自于《春夜喜雨》。

時春,故事從春天開始。加上弟弟時青,合成“青春”兩個字。又從“花重錦官城”取“錦官”兩個字,成了男主角程錦官。

這個故事就像那首詩: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雖說已經入夏,心卻依舊在春天。

謹以此文獻給春天,獻給那段盛滿歡喜的青春時光。

那里還放著另一盆旺盛的六月雪,正含苞待放,它已花開花落三載有余。

【壹】

東邊天剛露出魚肚白,時春就穿戴齊整,在銅鏡前翻來覆去地照,捏著筆的手總是抖,一不留神左邊眉毛畫低了,惱得將整個臉都洗了重化。

等到天都已經大亮了,她的眉毛還是只畫了一邊的。

時青來喊她出門,又看見她一圈圈地撲粉,臉涂得面團子一樣,嘴上抹著最時興的胭脂,忒濃厚了點,像吃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配上白花花的臉,跟索命女鬼一樣。

他這個姐姐今兒是抽風了?

時春終于畫完了另一邊的眉毛,神氣活現地照了又照,頗為滿意地站起來,一抬眼看見時青站在門口,當即喜笑顏開,“咱們走吧。”

這一抬臉,時青看得更仔細了,忽略掉那白臉蛋子和血紅大嘴唇子,時春這倆粗眉毛簡直就是當代李逵。

“姐,你知道今兒是什么日子吧,就這樣出門?”

時春嗯了一聲,又圍了個繡花披帛在身上,花花綠綠,簡直是個人形鸚鵡,一問還奓毛:“你懂什么?這是最時興的粉面妝,現在都這么裝扮。我要是清湯寡水地出去,一會兒出了門往人堆里一站,是會被艷壓的。”

艷不艷壓不知道,笑掉大牙是有的。

但時青也沒再言語,他曉得時春這樣打扮的因由,畢竟是要見舊情人,總要隆重些。

五月初五,洛陽城內當街都在賣粽子,粽葉清香飄得老遠。時青騎著馬走在前頭,后頭時春打開車簾透氣,腕上綁了條已經褪色的五色繩。洛陽城內有個習俗,五月初五在胳膊上綁五色絲線能驅邪續命,時春身上這條,還是三年前那個人送的。

癡情女子薄情的郎,時青抬手撥開柳條,順勢拽了片柳葉把玩。

薄情郎要回來了。

時青鼓起嘴把柳葉吹遠。

薄情郎叫程錦官,是他們姐弟倆母家的表兄,時春自小盼著嫁給他,終于盼到自己及笄了,各種暗示程錦官不成,干脆往他書里塞了一封小女子心思的詩作,結果程錦官收到之后,連夜騎快馬跑了。

這一走就是三年。

其間寄回來的信,開頭全都是:表妹,對不起。

時隔三載,他已在京城謀得官職,今年喜得擢升,但升遷需要遷籍到京城,他的原籍在洛陽,必須本人親自回來辦理。

說白了,不是他要回洛陽,是命運要他回來的。

時春的爹是程錦官的親姨丈,此次他回洛陽,專程寫了書信要前來拜會。時家人因為他的夜逃曾一度成為洛陽城的笑柄,一看到信就氣得失眠。最終還是時春站出來“一笑泯恩仇,”親自去城門接他。

至于時青,跟過去只是為了近距離“吃瓜”。

時春在馬車里東張西望,挨著城門有個茶棚,賣兩文錢一碗的涼茶。茶棚底下坐了個人,穿雅正的月白色圓領袍,一張娃娃臉,他的眉毛黑而柔密,眉尾有一道細小的疤痕,蹙起來的時候將那道疤痕擠壓成小月牙的形狀。

時春立即叫停了馬車。

程錦官正抬手和賣茶老農說著什么,腕間露出時春同款的五色繩。她自車上下來,走得近了,程錦官眉間細小的黑痣都能看得分明,他清瘦了許多,可似乎又和三年前無差。

她沒忍住,哽咽起來,時青在一旁聽著覺得很尷尬。她哭得毫無美感,像被踩了腳的老母鵝。

那邊程錦官被“鵝叫”吸引,隨即起身朝她走來,手輕輕扶了一下桌子,時春瞧見他放了一大把零錢在上頭,這可不是一碗茶的市價,莫不是被宰了吧。

時春正要開口,程錦官已經走到她身前,輕輕道:“是小春嗎?”

他垂著手,兩人的五色繩離得很近,他的似乎更舊一點,都發白了。時春忍不住有點走神,那邊程錦官慢慢瞇起了眼,“你是小春吧,不好意思,你的臉太白了,反光,我都要瞎了。”

【貳】

程錦官生得柔順乖巧,雖自小愛讀書,卻并不是個書呆子,甚至很會說瞎話。

少年時有膽大的女子當街給他送花,他拒絕不得,不勝其煩,就用朱筆在身上點了許多紅點,見人就擼起袖子說自己對女子香粉過敏,現在已經開始咯血了,得找到那個姑娘要巨額醫藥費,嚇得那姑娘退避三舍,恨不能舉家搬遷。

時春小時候出過疹子,程錦官為了裝得像,專程來請教時春,兩人悶在房間一整天,才調出來最貼近的漸變朱砂紅。程錦官在她的細手腕上試色,點下第一個紅點的時候,時春覺得那感覺癢癢的,仿佛也點在了自己心上。

自那之后,即便天天見到程錦官,她也還是害了相思病,一見他就傻樂,還舉止怪異,嚇得他夠嗆。

“小春是不是有點奇怪,她昨天說要給我磨墨,那個姿勢吧,很難形容。”他私下里囑咐時青,“我不好當面說,你去找個大夫給她瞧瞧是不是抽筋了。”

時青大驚,請了大夫跑去時春閨房,被時春飛踹幾腳狼狽而出——她那是蘭花指啊!

三年后再見,她還是笨手笨腳,打扮得像個女鬼,倒是有點夢回當年的感覺。

白花花的粉面妝不只是程錦官看不下去,一進家門就被時父當成了賣面具的,洗了三遍臉才被放進來吃飯。

時父望著越發出挑的程錦官,就更加心理不平衡,眼瞎的小白眼狼,打小吃他的、住他的就算了,竟然敢拋棄他女兒。我們時春哪兒不好了?樣貌、才學、家世樣樣出挑,又一門心思地喜歡他,放眼洛陽城、即便是京城也找不著這么好的。

“坐吧,專門做了些你愛吃的來給你接風洗塵。”時父擠出一個父愛如山的笑。

時父總愛記仇,哪有這么好相與,果然,程錦官打眼看過去,一桌子豬心狗肺雞屁股的。

時春早猜到會是這個,佯裝一不小心絆倒掀了桌子,把時父氣得差點仙去。時青難得顧全大局,立即重新布了一桌子菜,但一看就是提前備好的,肯定是和時春商量過。

時父恨鐵不成鋼,這丫頭片子,胳膊肘都拐到人家身上了,你看人家理你嗎?

程錦官還真的看了她一眼,但并不是個好眼神。

時春見過,和他當年躲避那送花姑娘的眼神一樣,再多看兩眼,他恐怕要裝自己出疹子了。

她也不想惹人嫌,但感情這事兒就是忍不住,看不得他受一點委屈,一看見這個人,就會想起來那段歡喜他的時光,忍不住地想對他好。

仿佛在憐愛那段暗戀時光里的自己一樣。

【叁】

程錦官怎么都是親外甥,時父再想擠對也沒把他趕到街上去睡,當晚在東廂房留宿。時家的東廂房,他自小寄住,也算是回家了。

他開著窗,仰脖瞧著屋檐上的月牙,兩頭尖尖,像女兒家微蹙的眉,沒有什么光,整個院子都黑咕隆咚。

這個偏院他熟得很,中央有個天井,圍了個小小花園,栽種著花葉共賞的六月雪,是當年時春為了他專程從花市上淘來,盤根錯節,像是微型的懸崖松,頗有風骨。入五月開花,潔白細碎如落雪紛紛,當時說要挪到盆中做盆景,擱在他讀書的案前,和讀書人百折不撓的心性最相配,后來沒等到開花他就跑了。

他一時有些恍惚,提燈披衣到了花園前頭,卻只見一片平地,六月雪不見了。他蹲下去摸了摸,土質硬實,沒有一點曾栽種過的痕跡,應該是早就沒了。

也是,他人走了,留著這物件倒像是羞辱時春一樣。

這邊剛想到時春,就有一陣環佩叮當聲自門外傳來。

程錦官立即鼓起嘴吹滅了燈。

院內一片靜悄悄,黑沉的門吱呀打開,時春拎著裙子走了進來,燈籠光輕柔,映照出她一段雪白的脖頸。程錦官蹙起了眉,半夜三更,這丫頭也太虎,不曉得直接闖男子住所不合禮法嗎?

這么想著,他喊她:“小春,這么晚你怎么來了?”

時春有些茫然地轉頭,看見是他,短促地叫了一聲后,立即掐著嗓子道:“哎呀,走錯了。”說罷不等程錦官反應,她提了裙邊就往門外跑。

這話似曾相識。

三年前,程錦官還住在這里的時候,時春就常常假裝夢游闖進來,裝得還一點都不像,誰夢游會眼瞪得跟金剛一樣,那么神采奕奕呢?

三年過后,她還退步了,開始用“走錯了”來搪塞,哪有人會在自己家里迷路的。

程錦官想了想,怕一會兒她再回來,伸手要將門從里面鎖上。

剛合上,就聽見一只手在叩門,時春小聲道:“表哥,你信我,我這次真是走錯了。我已經和三年前不一樣了,保證不會再纏著你了。”

程錦官認真回道:“我信你。”

說完,他還是把門從里面鎖了。

時春在門口等了一會兒,抬手推了推,確定認真的推不開后,又呆站了片刻,才回了自己住的廂房。

【肆】

翌日,程錦官原本是要去遷戶籍的,結果辦理遷籍的何主事家的二房要生了,告假一天。傍晚時分,主事樂呵呵地到時府報喜,說生了個女兒,請他們小聚一下算是慶賀。

程錦官也跟著去了,女娃娃太小不能抱出來,隔著門簾只聽見一陣有力的啼哭。想必長大了也是個如同時春一樣有活力的姑娘。

他有些訝異會在這時想起時春,隨即一轉頭就看見時春在女眷群里制作剪紙,旁人都有些吃力,只有她手指靈巧,剪得又快又好,贏得諸多稱贊,她不經夸,立即又包攬了更多的剪紙。

程錦官忍不住愣了愣神。

那邊時春像是感知到了什么,朝他看過來。

她的眼神明明滅滅,如同風中燭火,在看到程錦官的一瞬陡然堅定起來。

時青正在一旁給程錦官倒酒,順著他視線看過去:“哥,你怎么看起我姐來了?”

程錦官摩挲著酒杯問他:“此回小聚,來者皆是男子,小春是個還未出閣的女兒家,怎么也來了?”

時青笑望著他,程錦官自知失言,閉了嘴。

時青嗤笑一聲:“表哥別操心我姐的事,眼下遷籍最重要,要不我去幫哥催催主事趕緊辦手續,辦完了你好連夜騎快馬走?”

程錦官知道這是在拿夜逃諷刺他,依舊沒吭聲。

時青又補充了一句,“你只關注著我姐。不會沒注意到,何家說是小聚慶賀,就只是叫了我家嗎?”

時春用多余的紅紙折出一只鳥兒,只要用手鉤住爪尖兒,翅膀就呼啦啦扇起來,仿佛可以飛到很遠的地方。

她喜滋滋地從人群中過來:“快看,快看。”似乎要拿給程錦官。

程錦官直愣愣地想要伸手,到了近前,她卻繞開了他到了他身后,小聲說完后半句,“你看,我是不是天賦異稟,你可是只教了我一次……”

程錦官身后不知何時站了個文秀男子,瞧著和時春年歲相仿,一身極顯少年輕盈的藍衣,微低著頭,旁若無人地同時春耳語。那是何主事的長子,何文君。

程錦官定定瞧著他倆,來洛陽兩天,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時光的流逝,那個纏著他說歡喜他、什么事都圍著他轉的時春,原來真的已經留在了三年前。

三年,萬事萬物都在變。

她怎么可能不變,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變呢。

【伍】

程錦官當晚做噩夢,夢見自己要娶親了,時青站在一旁替他打車簾,新嫁娘卻是一個圓滾滾的米缸。

時青在一旁譏笑:“這新娘子選得好,我們程家表哥好生金貴,素來不喜那種華而不實的。我看就這米缸實用得緊,能讓他填飽肚皮。”

直接給程錦官嚇醒了。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時春覺著程錦官一直在看她。時青趴在她耳朵上小聲嘟囔了句什么,時春驚訝地瞪圓了眼看向程錦官。程錦官的目光與她對上,嘴唇翕動似乎要說什么。

時父咳了一聲:“食不言,寢不語。”

程錦官剛張開的嘴又閉上了。

飯后,時春捧著一缽水回自己房間,在門邊看見了長身玉立的程錦官,他背對著她,正直勾勾盯著門上的虎頭環,像是在面壁思過。

“表哥。”她喊了一聲,“你不是去遷籍了嗎,怎么這么快就回……”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轉過身來的程錦官手里捧著一個盆栽,是六月雪。

程錦官注意著她的臉色,期盼著她能有些驚詫,或者是哀傷,甚至生氣也是好的,可她偏偏面色如常,語調平平:“這花不太好買,表哥哪里來的?”

他抿了抿嘴,瞎話張口就來:“路上撿的。”

“運氣不錯。”時春眼睛彎了彎,“你是不是想說路途顛簸,沒法帶回京城去,所以干脆送我?”

程錦官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隨我來吧。”時春推開門,撲面一股柔香,庭院似乎少有人來,密密匝匝擠滿了牡丹,一派爭奇斗艷,說是庭院,更像是花園。沒有人能走的道,程錦官一時無處下腳。

“此處少有人來,所以難走些,我也是暫時搬過來。我前日走錯你的住所真不是扯謊,你走后的這三年,我一直住在那里,順著慣性就過去了。小心,莫要踩了新芽。”時春看他束手束腳,干脆去拽他的衣袖,想拉著他一起走,一個錯手,碰到了他的手。程錦官指尖動了動,反握住了她的手。

陡然的觸碰,時春抱著的水缽子啪倒扣在地上,程錦官卻還是沒有松開她,兩人腕間的五色繩撞在一起。

“小春。”他喊她。

時春低著頭,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脖頸,像是棲息在水面的白鵠鳥,她不再是當初毛毛躁躁的樣子,顯得如此端莊靜美。

他情不自禁地想起昨日,她與那藍衣少年比肩而立的模樣,也是這般靜美。

他松開了她:“我就不進去了,花你喜歡就養著,不喜歡丟了也行。”

時春依舊低著頭,輕輕“嗯”了一聲。

他又道:“那我就走了。”

她又是一聲“嗯”。

那天晚上,她隔著門,輕輕告訴他:我已經不是三年前的我了,不會再纏著你了。

他當時只覺得又是她慣常的瞎話,并沒有放在心上,到這一刻,她輕描淡寫的兩個“嗯”,卻比那天的一長串話有力多了。

他將六月雪塞給她,再轉身已是兩手空空,空得他有些凄涼,他方才在集市上訂好了馬,黑鬃黑尾大馬,今天就走,日夜兼程騎快些,明日就可以抵京。

已經走到門邊,時春叫住了他:“你專門過來,就是想說這個嗎?”

他點了點頭,出了門。

他慣常會說瞎話,其實他想問的可多了——既然已經不喜歡他了,為何要去城門邊接他,為何晚上闖進他的住所?

但他現在有了答案。

她去接他,是已經放下了當年的不甘。她走進他的住所?那本來就是她的家,他算什么,只是來住一晚。

她已經完全把他放下了,所以她才和別人定了親。

她沒有因為他當初的傷害而頹喪,而是尋到了可一生相伴的良人,這個結果,才是最好的。

時春抱著六月雪在花叢中站了一會兒,又慢慢走回房間,將它放在案上。

那里還放著另一盆修剪整齊的六月雪,正含苞待放,它已花開花落三載有余。

【陸】

時青很生氣。

他看中很久的黑鬃黑尾大馬竟然被人買走了,馬販子一問三不知,只說那人會在下午來取馬。

時青拍下自己的錢袋:“他出了多少,我出三倍!”

馬販子難得地沒有見錢眼開:“那瞧著是個要出遠門的客,挑匹馬不容易,小少爺你就別瞎起哄了,月前剛買走的那匹棗紅小馬不香嗎?”

時青聽見這句話,恍然有了眉目:“要出遠門?那人是不是高高瘦瘦,眉下有個疤?”

遷籍的地方離城門不遠,時青一到,就看見程錦官蹲在了城門邊的茶棚子里,正拈著一粒梅子出神,棚內全是短打漢子,只他一個穿著長衫。

不就是兩文錢一碗的大葉茶嗎,這么好喝,讓他一個京官仿佛長在了凳子上一樣。時青搖著扇子也走了過去,直接坐在了程錦官對面,程錦官抬眉看他,隨后又看向他身后,時青笑他:“別看了,我姐沒來,我倆是姐弟,又不是連體。”

程錦官哦了一聲。

時青還沒來得及問他馬的事兒,先有一股香氣襲來,他一抬眼,面前一個穿對襟棉布褂的姑娘,瞧著和他姐差不多年紀,一雙眼杏子一般,清凌凌將他一望:“要喝茶嗎?”

時青立即道:“喝!”

他們這個茶館里的茶也很特別,不是平常的大葉子茶,而是黑黢黢的小茶棒,泡開也很碎,時青奇道:“這茶瞧著也不像非常便宜的樣子。”

程錦官動了動嘴角。

時青皺眉:“你笑什么?”

程錦官搖搖頭,親自給他兌了熱水,小茶棒登時泡開了,這下子時青看明白了,這不是什么奇異茶種,只不過是茶葉渣渣,黑店!

杏子眼姑娘瞪他,這么一瞪眼睛更大了,將時青瞪地瑟縮了不少,她哼一聲:“兩文錢你還想喝瓊漿玉液不成?”

時青沒遇上過這么兇的姑娘,跟她比,自己姐姐那樣的也就是個鵪鶉罷了。

但她只朝他兇,轉頭對程錦官就換了副面孔,還用銀勺挖蜂蜜放進程錦官茶碗里。時青仔細一看,氣得腦充血,都是一樣花兩文錢,怎么他碗里茶湯碧綠碧綠的,還可以放蜂蜜。他不管,他也要。

程錦官笑道:“玉露莫怪,這是家弟,也給他放一點,記在我賬上。”

原來叫玉露啊,還挺好聽。

玉露滿臉不情愿:“這都要去京城了,我就說今天不出攤了,還叫我倒賠蜂蜜。”

時青正喜滋滋地等著,聽見這句話咂摸出不對來,他收回了討要蜂蜜的手:“哥,他們也要去京城?你又坐在這,你們不會是一道吧。”

程錦官看他一眼:“嗯。”

他“嗯了”?

時青抬手碎了個茶碗:“姓程的,你今兒把話說清楚,別看你是京官,我照樣揍得你變成三條腿蛤蟆。”

程錦官蹙眉:“你氣什么?”

“你瞞著我姐,要和別的姑娘跑,我能不生氣嗎!”

程錦官一直平靜無波的臉終于有了動靜,他也碎了一個碗:“時青,講道理,要跑也是小春先拋下了我和旁人跑了。”

惡人先告狀!時青氣得嘴都歪了,把桌子也掀了。

后來演變成兩人嚷著打成一團。

【柒】

“姐,程錦官揍我。”時青腫著眼來向時春告狀。

時青是洛陽城內有名的四體不勤,跑起來還沒草雞快,向來是不會尋釁滋事的。時春便領著他去找了程錦官,卻見程錦官正裸著上身上藥,后背一道巴掌長的傷口,瞧著怪嚇人的。

時青正昂首挺胸地等著時春給他討公道呢,腦袋上就挨了一巴掌,時春道:“你怎么把他打成這樣?”

時青眼淚都要出來了:“姐,你不是來幫我的嗎?”

“我又不瞎,你們倆誰吃了虧我看得出來。”說著她又打了時青一巴掌。

程錦官傷在后腰,對著鏡子比畫了半天上不了藥,只分出一絲心力來驅趕這對姐弟:“不關時青的事兒,是我不留神絆倒,摔在了碎碗上。他這樣細胳膊細腿的,我能打十個。”

時青氣得擼袖子:“姐,瞧給他厲害的!你出來,咱們再來比過!”

時春將時青推了出去,順勢還把門從里面閂上了。程錦官方才還一臉的無所謂,此刻忽然去抓衣裳,似乎是有些羞赧。

時春拍開他的手,親自給他上藥,他背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其他疤痕,圓形的、鞭狀的,還有不少燙傷,這三年他都經歷了什么啊。她張口想問,但最終還是緘口。

程錦官悶悶道:“你不問我為什么和時青打架嗎?”

“時青已經跟我說了。”

程錦官眉頭揚了揚:“你不生氣嗎?”

時春已經上好了藥,不為所動地往門邊走:“這有什么可生氣的,當年你夜逃我都沒生氣。何況我已經和旁人定親了,管不了那么寬。”

程錦官沉默了。

時春拉開了門,陽光從外潑灑進來,她微仰著頭迎著光,在他眼中只剩下細瘦一條。程錦官一眨不眨地瞧著,她太瘦了,這三年間,她過得應該不太好,單薄成這般模樣,像是要消失了一樣。

“表哥?”時春詫異地看著他。

程錦官不知何時抓住了她的手腕,褪了色的五色繩被他摩挲著:“你還戴著它。”

時春下意識想要掙脫,聽見他又說:“小春,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有過你。”

她睜大了眼睛,想從眼前的人身上瞧出點說謊的端倪。

三年前,她十六歲,他為她系上親手編織的五色繩,端午的夜晚那么靜,除了彼此的心跳,只有樹梢的蟬鳴繞進來。五年前,他脫了長衫為她爬房頂取風箏,眉上被落瓦砸得血流如注,留下一輩子都去不掉的疤,那時候,他都沒說過喜歡她。

現在,聽說她要定親了,他卻說心里有過她?

“那是什么時候?”她忽然怒火中燒,“你心里有我,是什么時候?”

時春想要去摸他眉下的疤,“該不會就是此刻吧。”

程錦官別過臉去,他總是在閃躲,那似乎是他的生理反應,時春覺著,她再也不會遇上一個比程錦官更會說瞎話的人了。

【捌】

時春的婚期定在六月,喜服已經送上家門來,時青皺眉說尺寸做大了,但其實是時春又偷偷瘦了。

窗臺上的兩盆六月雪,仿佛是程錦官的臉,時春看著煩,就打發時青去丟掉,誰知道剛開門,就看見程錦官像只鬼一樣幽幽地堵在門口。

原本昨天就該離開的他,由于跟時青打架傷了后背,又要留下養傷。

三年不回來,一回來就要待三年的架勢。

他伸手去接六月雪:“不喜歡的話,放到我那里吧。”

明明上回他還說想扔就扔的,現下又一副受傷的模樣。

時春愣愣地看著他的手,要是沒看花眼的話,他的腕上零星散布著紅點,還有蔓延的趨勢,他又咳了幾聲。

時春叫住他:“你不舒服?”

程錦官搖搖頭:“無礙,昨夜睡覺忘了關窗,被幾個細蚊騷擾了半宿。”

時春“哦”了一聲,原來是蚊子咬的。

接下來幾天她都沒有時間再見到程錦官,她母親早逝,時父和時青幾乎幫不上大忙,做大的喜服還要改,只新婦禮儀一項就讓她心力交瘁。

等終于忙得差不多了,她拿著新印好的喜帖去敲程錦官的門,敲了半天都無人回應,推開門,院中一片安靜,幾只胖雀鳥在窗臺梳理羽毛。

“表哥。”她喊了一聲,又推開了內室的門,被褥疊得整整齊齊,案幾上洗得干干凈凈的硯臺,毛筆也重新歸類掛好,一旁練字的紙張都排得整齊,這倒是他的習慣。

他捧來的兩盆六月雪已經不知所終。

前來做灑掃的小廝剛好進門,告知她程少爺兩日前就已經回京了。

時春捏了捏手中的請帖,隨手擱在案上:“等你得了空,著人將這個給送到京城吧,也帶上些特產。”

“回稟小姐,特產的話,少爺走的時候已經帶了一馬車。”

他倒是灑脫,倒是顯得她放不下了。

時春方才還若有所失的心情陡然消散了:“那請帖就不送了,改日我寫信給他說一聲就行。”

雖然這么說,但成婚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忙,那封信就一直沒寫成。

時父和時青哭著不讓她上花轎,還是時春掀了蓋頭給他倆擦眼淚,喜婆在一旁喊著提前掀蓋頭不吉利啊不吉利。

她不太在意這些,正欲蓋上,卻有一股風吹瞇了她的眼,恍惚間門邊還倚著個人,月白圓領袍,歪著頭瞧她,黑而柔密的眉毛揚著,輕輕晃了晃手中的請帖。

“程錦官?”她定睛再看,卻是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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