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菁菁

馬菁菁?
《尋隱者不遇》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
賈島的這首《尋隱者不遇》是一首十分簡單的五言絕句,與之前我們聊到的詩歌很不同,他不寫景,寫對話,寫事兒。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主角應該就是賈島本人,來尋老友不見,童子說師父采藥去啦。“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這兩句與“松下”相對,寫景之字,山中、云深,環境大而虛無,看來賈島要尋訪的可能不是老友,是位修行高人。
古人愛修行,常常向往去山中做神仙。賈島描繪的是一幅既實又虛的畫面,字面意思簡單實在——尋仙人不遇;虛在沒寫之處——師父在哪里呢?童子指向山中云霧,云深不知處。這下就有意思了,有后人解釋“云”代指仙人,虛無縹緲、來無影去無蹤。我想這樣解釋其實窄了,賈島筆下的“松”“山”“云”無一不在說仙人,或者說隱士高人,甚至,童子是不是仙人本仙也未可知,畢竟我們誰也沒有見過,唐朝也有不少修行成功、幻術高明的隱士高人的傳說。
這四句詩句句不離對話,像一出戛然而止的舞臺劇,重要信息都隱藏在臺詞外,它引起你無限想象,是一則有趣的寓言故事。
南宋馬遠把這則寓言詩的想象畫為具象,創作了《松壽圖》。

南宋 馬遠 松壽圖軸
構圖是典型南宋一角山水,畫面并不鋪滿全篇,主要元素例如高士、童子,集中在右下角,任由松樹由右邊插入左邊空白處,配合遠近不一的山峰,似要沖出畫面,給人以無盡之感。左邊畫面的留白正好映襯了《尋隱者不遇》的未盡之言:云深不知處。其實馬遠具象化的也只能是山、松樹、童子、高士這幾個元素,松樹下高士抬頭仰望,像若有所思又像是在尋找,留白處淡淡云氣,畫面詩意感就升騰出來了。
自北宋后期馬賁開始,馬家先后有五代人在皇家畫院供職。曾祖馬賁是宋徽宗時期著名的佛像畫家,世稱“佛像馬家”的后人,祖父馬興祖是紹興年間宋高宗的畫師,不但擅于畫畫,還精于鑒別古代文物。高宗趙構每尋獲到名畫卷軸,都得讓他辨認真偽。馬遠的哥哥馬連寧是宋寧宗時期畫院的畫師,馬氏一族關系著宋朝畫院的興衰榮寵。
馬遠有一個外號,叫“馬一角”,這跟他的構圖有關。
打開《山徑春行圖》,“馬一角”就躍然紙上了——畫的左下角好忙,右上角好閑。一位儒雅的文士,一個背著琴的小童,一棵剛抽出新枝的柳樹,引來兩只歡樂的小鳥,詩人望著遠方,柳枝飄向同一方向,右上角是宋寧宗親自題詩:“觸袖野花多自舞,避人幽鳥不成啼。”好像文人此時的內心獨白。這樣的構圖為畫面增添了很多畫外的內容,以有限的筆墨描繪出無限的氣韻,非常高級。
發生這樣的轉變有兩個原因:一個是地理上的,北宋都城地處北方,北方山脈高大,所以構圖都是以大山大水為主。被趕去南方之后,南方山水俊秀平緩,所以就以小山水為景。

南宋 馬遠 松壽圖軸(局部)
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歷史背景。北宋那是一統江山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種氣勢,只有大山大水能表現。南宋偏安一隅,可不就只剩下殘山剩水了。所以,一角山水也有殘山剩水之意,表達國破家亡的悲傷之情。
馬氏家族的山水受到無數追隨者的追捧,他們不但在本土獲得盛名,即便在國外,幾個世紀以來,他們的作品也是西方人眼中最熟悉的中國水墨。
除了畫山水之景,馬遠還擅長畫水。水是流動的,有形也無形,是世界上最難掌控的物體之一。大家應該都知道葛飾北齋的《神奈川沖浪里》,這幅畫開啟了歐洲印象派繪畫靈感的鑰匙。
宋朝時,中外交往密切,來往貿易頻繁,他們的一些作品被旅客和商人帶到國外,先到日本和韓國,又不斷被模仿,竟成為整個一派山水畫的模本。后來又被帶到歐洲,逐漸變成中國繪畫的正統形象。
說回賈島,他在唐代詩人中是個有趣的異類,這個“趣”不是很甜,他被稱為“詩奴”,意喻詩的奴才,一字一句都是苦心經營而來,并不像《尋隱者不遇》表面看起來如此簡單。他自己說:知余素心者,惟終南紫閣、白閣諸峰隱者耳。安史之亂后,大唐繁華不在,出身貧苦的賈島屢試不中,只好出家做和尚。成日在終南山、白閣峰尋訪隱者,醞釀詩情。
我說他是“詩癡”才對,見了達官貴人不知搭訕,心中還在苦吟。宋代有位大藝術家米芾,喜歡各種奇石。仗著家世顯赫,打聽到哪里產奇石就去哪里做官。他到任上當然不干正事,只四處去尋找奇石,找到了喜歡就寫詩畫畫,歡喜得不得了。米芾見了上司也不行禮,他老把人當藝術品看,一般俗物自然不入眼。反而有一次看到衙內佇立一塊奇石,立刻高興地大叫了起來:“此足以當吾拜。”立馬換上官服戴上官帽,正正式式地對著這塊奇石拜了幾拜,稱此石為“石丈”。米芾不但有“石丈”,還有“石兄”,他在城外河邊發現一塊石頭,給石跪下:“我欲見石兄二十年矣!”“石癡”“米癲”由此叫開。
賈島沒有米芾的好家世,不能任性妄為一心鉆進自己的世界里。好在“詩奴”名副其實,因此還有了一段奇遇。
某日,賈島去長安郊外拜訪一位叫李凝的朋友,沿著山路從白天走到黑夜,好不容易才摸到李凝的家門,偏巧李凝不在,賈島倒也不在意,還來了靈感,寫下一首詩:
題李凝幽居
閑居少鄰并,草徑入荒園。
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
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暫去還來此,幽期不負言。
你以為這樣就完成了嗎?這只是“詩奴”的初稿,接下來的幾天,無論何時何地,他都在琢磨這首即興小詩,特別是“鳥宿池邊樹,僧推月下門”這一句,到底是“推”好,還是“敲”好?賈島一邊騎著小毛驢,一邊做著推、敲的動作,在長安城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趕上吏部侍郎兼京兆尹韓愈的儀仗隊出行,人人閃避唯恐不及,只有賈島和他的小毛驢闖了進去。
韓愈是當世的詩壇領袖,聽說這位僧人的困惑,也顧不上問罪了,詩性本能發作,坐在馬上就跟賈島分析了起來:我覺得用“敲”字比較合適,你看你去別人家,直接推不禮貌,夜深人靜之際,敲字帶有聲音的韻律感,靜中有動,整首詩就活潑起來了。
這就是“推敲”的來源,也有了我們今天看到的“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