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堂



魚,水蟲也。原始人類在捕魚、食魚的過程中,發現魚多籽,繁殖能力強,于是便向往能具有魚的旺盛生命力,讓子孫繁衍、氏族興旺。人們不斷賦予它各種祥瑞寓意,逐漸發展演繹為一種雅俗共賞,浸潤千年而不息的魚文化。鑒,鏡也。《說文》中說:“鑒可取水于明月,因見其可以照行,故用以為鏡。”魚、鑒因水結緣,以魚人鑒,鑄就銅鏡藝術千年流變的祥瑞符號。
初遇春秋
春秋戰國時期“禮崩樂壞”,青銅禮器逐漸衰落,是中國社會劇烈變革的時代。但生產力得到迅速發展,文化藝術、工藝技術空前繁榮,銅鏡、農具等各類青銅實用器具很快融入到了古人的生活中并得到迅速發展,銅鏡鑄造工藝萃取了青銅器紋飾鑄造技術精華,由早期銅鏡的質樸無華演變為美輪美奐的多層疊加紋飾,功能使用也由祭祀禮器逐漸演變成為展現古人精神追求、描繪時代風俗、凝聚時人審美,照容飾面為主要功能的重要日常生活物品。中國銅鏡進入第一個快速發展期,為青銅鏡走進平民百姓家中鋪平了道路。作為人類生活最常見、最能體現美好生活憧憬的魚紋飾,悄然走進了銅鏡的世界,成為中國銅鏡的一種精美紋飾,完美鑄就了魚文化與銅鏡的第一次美麗邂逅,銅鏡上的魚文化自此開啟,亙古流傳。
樂哉兩漢
兩漢時期是銅鏡發展史上繁榮鼎盛期。漢鏡不僅紋飾繁縟精美,制作精良,而且題材豐富,文化生活氣息更加濃郁多彩。魚文化伴隨著漢人精神文化生活,頻繁出現在兩漢銅鏡紋飾當中。如西漢早期“大樂富貴、千秋萬歲、宜酒食”(圖1)銘纏繞式四葉蟠螭紋鏡銘(圖2),似乎在向世人揭示漢代是個“無魚不成宴,無酒不成席”酒文化盛行的朝代;在東漢四方枚畫像鏡中“吾作明鏡、幽煉三商、長宜子孫、樂未央兮”四組銘文方枚、四組神仙人物組合完成了漢鏡經典四分構圖造型(圖3),又似乎在說長樂未央時豈能不富足有“魚”(余);東漢“四神圈帶龍紋銅鏡(圖4)中魚紋又聯同代表財富的五銖錢紋、代表日月永恒的金烏、蟾蜍紋、代表天地四方的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紋一起出現在圈帶紋中,清晰地描繪著漢代人對悠哉樂哉神仙生活的無比向往,渴望得道成仙思想的核心信仰和對富貴永恒的精神追求,而魚在其中,不僅寓意著富貴有余,還隱喻著天造萬物,天人合一,魚人合一的道教文化意蘊。
值得注意的是,忽略色彩后,可以發現兩漢時期魚紋和新石器時代魚紋均為靜態表現,但漢代魚紋有著較為清晰完整的魚鰓、魚鱗和魚尾形象,可以清楚地感受并捕捉到它折射出的人文信息,而這些信息就是用最樸素地圖紋符號記錄描繪的歷史文化信息和人類精神生活寫照,而不再是早期簡單幾何線條的輪廓勾勒填色。同時,在漢鏡中還有一種有趣的構圖:一條永遠孤獨的魚,永遠默默地占據著銅鏡的某一個角落。而這樣一幅極具藝術感染力和穿透力的畫面,看似無意之筆,卻更似漢人有意刻畫鑄造,專為歷史永恒而為。
大隱隋唐
有學者說魚紋銅鏡最早出現在唐代,后世的魚紋銅鏡多是模仿唐朝而來,到此已無需辯駁。但可以肯定的是,據目前面世實物或圖錄資料,雙魚紋(圖5)、六魚紋銅鏡(圖6)卻是首現在唐。唐之前均未發現偶數群魚組合,佐以荷葉、水紋等紋飾的構圖銅鏡。唐時魚鏡,一改線條為淺浮雕工藝,并獨領風騷占據鏡背,成為銅鏡紋飾一號主角,完成了那至關重要的龍門一躍,更有平脫工藝鑲嵌鑄造現身,風格日趨貼近現實寫真,蘊含著道教崇尚自由、自然的精神核心。耐人尋味的是,兩漢和隋唐同是中華文明、經濟、文化歷史鼎盛期,同處銅鏡工藝發展最重要的時期,但魚文化在唐代銅鏡上的藝術表現卻不盡如人意,藝術美觀度和感染力較同期其他銅鏡紋飾遜色不少,數量上更是鳳毛麟角,遠不及同時期雙鸞、瑞獸、花鳥、海獸紋流行,極其少見,有大隱于市的感覺,這是為何呢?唐人喜好大富大貴的原因,還是隋唐中西文化交融對傳統文化藝術的沖擊?無盡的探索發現空間有待方家解謎。
多元宋遼金
遠處飛瀑擊石,濺起浪花朵朵,疊流成溪,水面波光粼粼,有魚戲水,泛起漣漪層層。隔岸樹下,峭巖探水,石上有貴婦,執扇輕搖,倚石而立,凝眸觀魚,神情安逸。“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般的詩情畫意頓入眼簾,使人觀之頓覺清爽透心,氣爽神寧。如此,富有詩情畫意,集意境之美、縹緲之美的山水畫題材,來自宋代仕女觀魚鏡,同樣紋飾亦出現在宋代首創的手柄鏡上(圖7);圖8是面宋代鐘形南海觀音禪修鏡,波濤洶涌,水天相映,遠闊縹緲的水波紋鋪滿鏡背。觀音菩薩佛光普照,頭披風帽,發髻高束,居中跏趺而坐于突水崖巖之上,神態慈祥專注,法相高雅莊嚴。觀音前方,一魚昂首仰望觀音,魚身潛水,魚尾舉露,刻畫清晰傳神,靈動自然。畫面左右上方各浮起一龍首,其肩有鱗,腹有鰭,似為魚化龍。畫面水景恢弘壯闊,禪修清幽靜穆,很好地再現了觀音菩薩大慈大悲、大寂寞、大關懷的心境。而源于佛教、始顯于兩晉,現身于隋鏡中的魚化龍紋,以半隱半現的低調,不失高雅的形式再現真身于山水人物宋鏡中,形象栩栩如生,氣吞山河。同時,我們還發現多種題材宋代故事鏡中都有將魚紋入畫入鏡,普遍采用寫真手法和浮雕技巧來豐富畫面,增強畫面的細膩、靈動和美感,將兩宋山水畫意境美中“虛、淡、靜、雅”表現得淋漓盡致,堪稱銅鏡上山水藝術題材經典。當我們向自身文化尋找,無論是中國傳統文化和審美的高峰,還是藝術與生活通融的生活美學源頭,都當推宋朝。正如陳寅恪先生之感慨:“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造極于趙宋之世。”
遼代信奉佛教。興宗時興佛之風極盛,遼代多種文化都附帶著濃厚的宗教色彩,遼代魚紋鏡亦不例外。契丹人以粗獷的線條在魚紋周圍勾勒、堆塑鑄造出摩尼珠、水云紋、蓮花紋等典型佛教標志紋飾。不僅如此,其在魚紋數量和形制構圖上亦突破唐宋風格拘泥,呈多元多變化風格,魚紋數量有二有三亦有四,寓意著生生不息、事事如意、年年有余等吉祥祈愿(圖9、圖10)。
雙魚題材銅鏡是金代銅鏡的名片,極宮女真民族氣息,是女真人借用魚生殖繁盛的特性,表達“多子多孫”美好意愿的無聲代言人。多圓形,圓鈕,多呈雙鯉魚造型(圖11),亦有草魚、鱖魚等其他種類魚紋和其他景物結合的。而圖11是一面極其罕見雙魚鏡,之所以稱其罕見,一是魚相完美,雙魚均為雙目刻畫,常見雙魚鏡均呈一魚一目視覺效果;二是面世數量極少。此鏡水波紋滿飾,雙魚居中而占,繞鈕順時對游翻滾,雙魚張口納瑞,四目靈動傳神,扭腰鼓鰭,巨尾擊浪,浪花飛濺,水紋或層層排列,或曲折回環,將水波的高低起伏表現得淋漓盡致。水紋表現是中國藝術史上一個重要的題材,此鏡對于水紋的表現,使我們得以洞察金代銅鏡中對于寫實題材的表現能力。同時期雙魚鏡也有加水草紋的,周邊有一圈水草紋構成的連續圖案。還有珍罕的美人魚題材銅鏡(圖12)。通過至臻純凈的藝術創造力生動刻畫了水中雙鯉漫游嬉戲姿態,將女真人對生殖的崇拜,對和諧生活的向往清晰地傳遞出擲地有聲的回應。
簡約大明
元代魚紋銅鏡多以摩羯魚形式承襲前朝,明代銅鏡更加貼近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簡約實用。各類書體的吉語鏡、各種風格的定制鏡、商標鏡代表著明代銅鏡的絕對主流,其他藝術種類表現的紋飾鏡反而成了非主流,紋飾構圖簡約,鮮有美感,“粗大明”名不虛傳。魚紋銅鏡亦屬其內,早期沿用前朝淺浮雕工藝簡約鑄紋造鏡(圖13),中晚期用剪紙的風格,配以水草、云紋、吉語等形式,以最簡單的畫面,隱喻傳遞著龍鳳呈祥、吉慶有余等民問祥慶世俗文化。
“魚”在文明的長河中游弋至今,“鑒”終于現代文明的興起之時。兩者相輔相成,在不斷發展、流變中演繹出一首祥瑞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