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卿
摘 要:20世紀30年代的韓國處于社會劇變期,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資本主義萌芽的產生,對當時的文學創作產生了直接或間接影響。30年代的韓國文學在韓國近現代文學史上占有至關重要的地位,同時也是韓國文學轉型的關鍵時期。如若考察韓國20世紀30年代的文學場,筆者認為不可回避的便是被眾多學者所關注的、在韓國文壇至關重要的作家——李箱。本文以李箱的代表作《翅膀》為中心,考察了李箱作品中用怎樣的方式進行自白的表達的同時,又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爭取自由和解放,以及“我”的思想意識的變化。
關鍵詞:李箱;《翅膀》;自白的表達;自由;思想意識
一、引言
文學作為反映政治較為靈敏的一種表現形式,成為我們研究韓國近現代發展史不可忽視的重要工具之一。眾所周知,20世紀30年代的韓國由于長期受日本帝國殖民主義統治肆虐,以致整個韓國到處充滿了貧困、饑餓、監視、恐慌和迫害;同時,韓國知識分子的受壓迫感和絕望感亦日益加深。基于此,如若選取一人來考察30年代的韓國文學的話,筆者認為,不可規避的便是——年僅27歲便離開人世的文學鬼才——李箱(本名金海卿)。至今,在韓國具有重要分量的文學獎項——李箱文學獎,便是為紀念李箱而設;韓國著名詩人、文學評論家金起林曾評價說:“他死后韓國現代文學倒退了半個世紀”[1],盡管這般評價有些夸張,但可以看出李箱在韓國現代文壇是舉足輕重的人物。因此,本文擬以李箱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翅膀》(1936年9月,發表于《朝光》)為中心進行分析研究,旨在從多個角度探求作品中展現的主人公自白的表達及其思想意識的轉變過程。
二、自白的表達:真實的揭露
《翅膀》是以第一人稱“我”寫就的。然而,對于男性主人公“我”而言,“我”的存在并不是普遍父權制下作為主體的存在,而是無任何經濟來源和社會活動、“像雞和狗一般一聲不吭地吃著給我的食物”,之于妻子是“馴順的身體”、自愿被奴役的存在。與之相反的則是主人公的妻子“蓮心”:雖然是妓女,但對于主人公來說擁有絕對的優越性和控制力。對于20世紀30年代的韓國社會來說,殖民統治下的父權制傳統依舊不可動搖,女性是男性的附屬品,男性占主體地位。然而,李箱筆下設定的“我”則是過著男女性完全顛覆的生活。
小說開篇便描述“我”是“剝制了的天才”,是“愉快的”。意味著“我”是有能力的天才,但處在不能活動的處境中,然而卻為之感到愉快。顯然,這里是一種自嘲亦或是反諷。
18株盛開的鮮花中,我的妻子是最美麗的一株;在這進不來光的白鐵皮屋檐下,無論她走到哪里都是絢爛奪目的。因此,我守護著這株花——不對,被這株花所束縛的我自然是難以形容的、令人尷尬的存在。[2]
上述引文中可以看出,主人公“我”本以為可以保護妻子,卻在妻子的控制中生存。而這一敘述同樣與“剝制了的天才”相照應:身為丈夫在男權至上的父系體系中本應具有不可撼動的權力地位,然而主人公卻是軟弱無能的、完全處于一種劣勢,可見“天才”實則是對“我”亦或是主人公背后的作者李箱自身的一種自嘲,甚至是對當時知識分子在殖民統治下“被剝制” 的一種反諷。因此,李箱用這樣顛倒的方式設定“我”的目的是什么?為什么“我”的處境有別于30年代被固定化的社會規范所規定的大部分男人的處境?
在筆者看來,這是李箱有意為之的結果,是作者借主人公“我”的一種自白;同時,“我”的存在亦不是“剝制了的天才”般的存在,而是現實中的小丑和傻瓜。正如巴赫金所說:“小丑、傻瓜在自己周圍形成了特殊的世界、特殊的時空體……他們有著獨具的特點和權利,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作外人,不同這個世界上任何一種相應的人生處境發生聯系……他們看出了每一處境的反面和虛偽。因此他們利用任何的人生處境只是作為一種面具。”[3]主人公的房間是照不進陽光、封閉的空間,而就在這樣的空間中他享受著躲在被子里思考各種問題,喜歡因封閉而安逸的“絕對狀態”。值得注意的是,在“我”的周圍形成了特殊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我”反復研究妻子的職業,通過細致地描述妻子的一系列活動——來客、外出、獲得錢、在晚上等——不難發現妻子實際上是妓女。然而“我”卻始終沒有得到答案,就像是傻瓜無私心的天真和正常的不理解。恰是基于此,“我”不停地思考和觀察仿佛成為了作者利用“我”傻瓜的形象細致地公開妻子的個人生活,揭露殖民統治下產生的畸形的資本主義世界的特殊方式。
此外,“我”的“不理解”這一形式也可以看作是自白的體現?!斑@里有的是真實……所謂自白就是這樣的一種表白形式。它強調的是:你們在隱瞞真實,而我雖是不足一取的人但我講了‘真實?!盵4]“我”趁妻子晚上外出第一次溜到外面時,“我”將銀元兌換成了五元的紙幣,當主人公來到許久未見的街道時幾乎令其驚訝,但卻并未使其感到無比興奮,很快便覺得累了?!拔摇睕]有任何想花錢的念頭,甚至是完全喪失了花錢的機能。當“我”回到家后被妻子追問為何要出家門時,“我”想要向妻子道歉便走到妻子房間將五元紙幣交給了她?!暗诙飚斘倚褋頃r,我在妻子的房間里,在她的被子里。這是我在(門牌號)33號生活以來第一次在妻子房間里睡覺……當我把錢交到妻子手里時我感到了無法言說的快感?!碑敗拔摇钡诙蜗氤鲩T時,“我”因找到了兩元錢而感到有好運氣,回到房間后主人公把兩元錢又給了妻子,妻子最終什么也沒說,讓主人公睡在了她的房間。可以看出,由于“我”對妻子職業的“不理解”產生了“我”與妻子間存在的交易,即像其他來客一樣花錢留在了妻子房間;同時,主人公的所作所為又充滿了滑稽和諷刺,如同小丑那樣用“怪僻行為”向讀者揭露著那個時代存在的虛偽和陋習。此外,通過妻子對于金錢的態度可以推測出金錢在韓國資本主義萌芽階段的威力,即,錢是既支配人們的行為、意識又滿足人們欲望的一種有效手段;同時,也可以看出作者向我們揭露了當時社會各階層間存在的扭曲了的意識形態和浸透在人們生活中的惡劣的常規。
三、對自由的高喊:飛吧,飛吧,再飛一次吧!
我停下了腳步,真想這樣大喊一聲。
翅膀啊,再長出來吧!
飛吧,飛吧,再飛一次吧!
再飛一次吧![5]
引文是小說最后“我”的高喊,“我”對于“翅膀”和飛翔的渴望實際上暗含著對妻子及社會建構的機械化的、扭曲的生活秩序的一次突破,同時也可以看作是顛覆“我”與妻子之間不對稱的性別二元對立體系的可能性,以此發現“我”思想意識轉變的軌跡。
如果說“翅膀”是“我”對于自由的向往、對掙脫束縛的欲望的話,那么“被子”則是與其相對的意象。起初被子對主人公而言是必不可少的生存工具:“我”在被子里思考;給“我”溫暖、安逸;不拋棄“我”、歡迎并等待著“我”;使“我”不在乎幸?;蚴遣恍?,在其中以睡覺代替一切活動。不難看出身處被子里的主人公是以在這個世界上的外人的身份存在的,換言之,主人公與任何人沒有且不想有任何交集,“喜歡像最懶惰的動物那樣懶惰”并心甘情愿地活在妻子建構的機制中。因此,被束縛在封閉而沒有光照的房間里的主人公認為“對于我來說,人類社會是不親密的,生活是不親密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生分的。”試問,妻子在小說中又代表了什么?李箱這樣設定妻子的形象有什么意圖?筆者看來,不妨將妻子看作是30年代在韓國的日本帝國主義殖民統治的一個縮影,那么妻子對于主人公的控制則映射著殖民地時期知識分子所受的迫害及其在黑暗中的孤獨和絕望。此外,主人公“從未向妻子詢問過任何問題”,即主人公在妻子面前是個只存有內心活動的失語者的同時,可以看出當時知識分子主體性(支配力量)和身份性的缺失。這便意味著,殖民統治下的知識分子所經歷的痛苦是“不能~,亦或不能是~”,而他們失去的便是“能夠不~,亦或可以不是~”的身份性。
伴隨著主人公“我”一次次的走出家門,“我”的思想意識亦隨之開始變化。
第一次:并未對許久未見的街道感到興奮,很快便感到疲憊。
第二次:沒有感到疲憊,想要快點見到妻子,卻覺得時間走得太慢而難過。
第三次:來到京城站的茶室點了一杯咖啡打發著時間,冒雨回家。
第四次:發現妻子一直給我吃的是安眠藥阿大林,便跑出家門來到了山上,討厭世間的一切,并對妻子產生隔閡。
第五次:想到妻子想要殺我,感到委屈便跑出家門,之后從京城站來到????(當時百貨商店的名字)樓頂上回憶自己過去的26年時光并向自己發問——這一生中有什么欲望?我甚至很難認識到自身的存在。之后來到污濁的街道,感到自己被看不見的黏糊糊的繩子纏住,難以掙脫。正午汽笛聲響起來,我的人工翅膀有冒出來的跡象。而在腦海中被抹掉的希望和野心的頁面,就像翻字典般在閃爍。
通過上述對主人公思想意識的總結,可以看出主人公起初對外界事物提不起任何興趣,只是為了打發時間,為的是能夠在午夜一過便回家見妻子;直到發現了妻子的計劃,便主動跑出家門,腦海中被抹去的希望與野心復燃。正如??略凇缎越涷炇贰分刑岬降哪菢樱骸皫浊陙?,人一直保持著亞里士多德眼中的的那種狀態:一種活著的動物,但具有著用來進行政治生存的額外能力。而現代人則是這樣一種動物:作為一個活著的存在,其生存反而因其政治而變成了一個問題。”……一個社會的“生物現代性的肇始”,是在那作為簡單的活著的身體的物種和個體,開始在社會的諸種政治策略中承受危險時。[6]主人公“我”正是發現妻子給“我”的感冒藥實際上是安眠藥,并開始懷疑妻子想要殺害“我”時,“我”才開始成為真正意義上成為現代人。象征著“我”不再是任由妻子擺布,軟弱無能的寄生者,“我與妻子命中注定是不相稱的、跛腳的”關系,同時象征著我將成為在危險中重拾希望和野心,大聲高呼的人。這里,尤應注意的是“正午汽笛聲”對主人公的啟蒙作用。之前“即使是刺耳的聲音,我會使其以泰然平靜的聲音進入耳朵,因而我總是感到安心”,然而這種安心實際上是主人公在妻子統治下的自我麻痹,同時亦可以推測出20世紀30年代的韓國知識分子在殖民統治下的自我妥協。對于“正午的汽笛聲”,筆者認為存在兩層意義。其一,代表了文明的產生。殖民統治下的資本主義萌芽雖然在很大程度上使社會秩序變得扭曲,但同時也引進了新的文明生活方式。其二,為知識分子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為他們爭取主體性、獲得自由和解放提供了可能性。
四、結語
20世紀30年代的韓國文學在韓國近現代文學史上所占地位可謂至關重要,同時也是韓國文學轉型的關鍵時期。大量描述勞動者都市經歷、農村生活及知識分子的苦惱和社會命運走向的“通俗傾向小說”、“農民小說”、“農民啟蒙小說”等諸多文學體裁出現,1935年隨著KAPF(朝鮮無產階級藝術家同盟,又稱卡普)解體文壇再次發生巨變,知識分子不得不依靠個人力量對抗日本帝國主義的殖民統治。因而,本文立足于探求20世紀30年代韓國知識分子殖民統治下思想意識的變化及其寫作的表現手法,選擇了在韓國文壇與學術界備受矚目的作家李箱久負盛名的代表作《翅膀》為考察對象進行了探究。通過闡釋李箱在《翅膀》中所使用的自白手法以及主人公“我”所展現的“小丑與傻瓜”的意象,能夠看出作者利用“我”揭露了殖民統治下產生的畸形的資本主義世界和當時社會各階層間存在的扭曲了的意識形態和浸透在人們生活中的惡劣的常規。此外,通過分析作品中多次提及的“被子”和“翅膀”兩個寓意上相互對立的意象,以及主人公“我”在一次次出門后思想意識的轉變,可以看出作者通過“我”的高喊表達了對當時知識分子沖破殖民統治的束縛,試圖變身,重拾希望和野心的希冀。當然,李箱的作品中亦有需要我們繼續探究的地方。如在對女性的描寫上,《翅膀》中妻子的形象雖然有別于其他作家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雖然將其設定為政治位階最底層的妓女,在與主人公“我”的關系中卻擁有很強的優越感與控制力,在父權體系下過著完全顛覆性的生活。然而,這并不意味著作者是要給予她身份話語權,而是為了通過她展示畸形的資本主義世界和“金錢溺愛者”的惡俗。以后,對于李箱作品中女性形象的分析無疑是填補本文不足的有力保障。
參考文獻
[1]金起林,《故李箱的追憶》,《朝光》,1937年6月。
[2]李箱,《翅膀》(李箱小說選),??????,2000 年,第71頁。
[3]巴赫金著,白春仁、曉河譯:《巴赫金全集 第三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55~356頁。
[4]柄谷行人著,趙京華譯:《日本現代文學的起源》,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9年,第78頁。
[5]李箱,《翅膀》(李箱小說選),??????,2000 年,第109頁。
[6]吉奧喬·阿甘本著,吳冠軍譯,《神圣人:至高權力與赤裸生命》,中央編譯出版社,2016年,第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