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鄭起 整理/崔浩 晨曦
今年七一前夕,我們在遼寧鞍山第二干休所,見到了仰慕已久的傳奇英雄、志愿軍老戰士鄭起,傾聽他講述發生在朝鮮戰場上的往事。
已是米壽之年的鄭老,精神矍鑠,耳不聾、眼不花、背不駝。當我們說明來意后,鄭老摘下了掛在墻上的那把軍號,用手擦了又擦,號把上飄動的紅綢是那樣的艷麗,看得出這把軍號在鄭老心目中有多么重的分量……
抗美援朝戰爭中,我參加了數次戰斗,但最悲壯、最難以忘懷的是發生在釜谷里的戰事。
1951年1月,部隊突破臨津江后繼續向漢城突進,追擊敵人。1月3日拂曉,連隊誤打誤撞沖進了釜谷里東北方向。聽到西南方向約2公里處有汽車的轟鳴聲,并隱約看到燈光的閃亮,部隊當即停止追擊。經過多方偵察,得知這里是英軍二十九旅“綠老虎團”(又稱“來復槍團”)和“皇家坦克營”一部分部隊據守的防御陣地。

談起“一把軍號嚇退敵兵”的傳奇往事,老英雄鄭起神采飛揚
戰斗打響了。敵我雙方力量懸殊,我們一營三連和三營七連與敵絞殺到天亮,消滅敵人一個加強班,活捉60多個俘虜,占領了村南小學東側無名高地。戰斗中,指導員張鼎和副連長王鳳江先后犧牲。連長厲鳳堂在一山頭上指揮連續打退敵人的兩次進攻,斃傷敵70余人。當敵人展開第三次進攻時,一顆化學迫擊炮彈在離連長不遠處爆炸,戰士楊鶴林為掩護連長壯烈犧牲,連長也身負重傷。我見狀,忙說:“你下去吧,我替你指揮。”連長說:“同志們,我們連從陜北時起就沒打過敗仗,你們一定要守住陣地。”說完就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我把連長輕輕地安放在一棵樹下,站起身來,堅定地說:“同志們,大家都聽我指揮,我們是鋼鐵的連隊鋼鐵的兵,堅決守住陣地。”同志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聽你指揮,絕不當孬種。”我們幸存的二十幾名戰士共同打退了敵人的第三次進攻。
至午后3時,我們又連續打退敵人的三次進攻。可敵人的進攻力度絲毫沒有減弱,我們能夠堅持戰斗的越來越少,彈藥也嚴重不足。我們利用戰斗間隙收集彈藥,準備再戰。我跑下山去撿彈藥。山只有110多米高,所以,一個彈坑和一條很淺的小溝都不能放過。由于敵人火力較猛,剛到半山腰就被壓制得抬不起頭來,我用樹枝支起帽子,“噠、噠、噠”,敵人用機槍猛烈射擊,我的軍帽上瞬間中了幾顆子彈。當機槍停止吼叫時,我一骨碌翻下山坡,趴在尸體堆里撿了10多顆手榴彈。然后,選擇了一條小溝,隱蔽地往回爬,這時才發現我的棉衣也被子彈劃開了五六個洞。我組織4名黨員開了小組會,大家表示誓與陣地共存亡。我們把從烈士身上找到的干糧全部分給傷員吃,可傷員哪能吃得下,他們說:“我們沒有完成任務,你們吃吧,有了力氣多消滅敵人!”當時重傷員馬戰連同志一只手臂被打斷,還從山下爬上來給我們送彈藥,大家都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靜默了一小會兒,我們突然發現在上谷里方向通往高陽的公路上,在山頭西方,敵人以一個營的兵力向我方撲來。敵人分成兩隊,一隊到村莊里搶汽車,準備奪路逃跑;一隊大約200人,分成兩列橫隊向我山頭進攻。敵人端著上著明晃晃刺刀的槍,擺出決一死戰的架勢。
在激烈的戰斗中,山上碗口粗的楊樹被打掉了樹冠,炮彈坑一個挨著一個,敵人原來修的工事也都被炸壞了,我們就用炮彈坑掩護自己。機槍手李家福在手臂負傷的情況下,將3挺壞機槍裝配成1挺好機槍,堅持戰斗。敵人見我方陣地只有零星的槍聲,“嘰里呱啦”呼喊著往上沖,50米、40米、30米,危急時刻,戰士楊占山、爆破手史洪祥兩人將一根爆破筒投向敵群。敵人距我40米時,我的子彈打光了,最后一顆手榴彈扔出去時,我的腋窩部位被子彈穿過,鮮血往外流。這時,我連只剩下7名戰士了。
孤注一擲的敵人妄想奪回陣地,前邊的倒下了,后邊的繼續沖擊。我們的子彈打光了,石塊扔完了,面對幾十倍于我的敵人,我翻遍了周圍也沒有找到可用的武器。“怎么辦?我們絕不能當俘虜!”這時,我看到腰上跟隨我多年的那把軍號,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于是眼前一亮,勝利的希望全寄托在這把古銅色的軍號上了。面對強敵,我鼓足全身的氣力吹響了沖鋒號,號聲在山谷中回蕩,聽到這嘹亮雄壯的號聲,兇惡的敵人不知虛實,嚇得魂不附體,倉皇潰逃。我們乘勢追擊,敵人再次被我們打退了。
“勝利了,勝利了!”我們歡呼著。此時,其他陣地上的司號員都吹響了沖鋒號,大部隊發起了總攻。團首長和醫務人員來看望我們并搶救傷員,首長說:“你們勝利完成了阻擊任務。”事后得知,被我們擊潰的敵人逃至高陽附近時被我五十軍截擊,全部被殲。
經激戰,我軍殲滅英軍二十九旅皇家來復槍團大部(斃敵300余人,俘敵60余人),繳獲坦克、汽車數十輛,還繳獲該團繡有綠色老虎圖案的團旗,我的那把軍號和旗子現如今都保存在軍事博物館里。
釜谷里戰斗,切斷了敵人南逃之路,消滅了潰逃之敵。但這次戰斗,我們也付出巨大的代價。一心“仗劍疆場、御侮圖強”的師參謀長薛劍強灑盡了最后一滴血,團政委任奇智、參謀長王如庸在戰斗中負傷。厲鳳堂連長、張鼎指導員、王鳳江副連長等連隊干部相繼犧牲。只有真正體驗過戰爭生死的軍人,才能深切感受到戰友間最真摯的情義。我與王鳳江有著特殊感情,我們共同生活戰斗了近5個年頭,從白山黑水一直打到云南邊陲,可以說朝夕相處、生死相依。在遼沈戰役外圍義縣吳家小廟戰斗中,他英勇頑強,表現突出,與申明和等8名同志榮立特等功,并獲得“毛澤東獎章”。1950年9月,王鳳江作為解放戰爭中聞名全軍的戰斗英雄,出席了全國英模代表大會。在這次戰斗前,他已經榮譽等身,榮立九次大功。我從他身上看到了軍人的血性,學到了亮劍精神。他是令我們永遠敬仰的英雄。
采訪結束時,老英雄還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70年在歷史的長河中是短暫的,但就一個人來說是那樣的久遠。激情燃燒的歲月不會因為記憶的綿長而遺忘,這一幕幕回憶,燃燒著鄭起的滿腔熱血。“志愿軍為何能以弱勝強?”鄭老對此感觸頗深:“不少西方學者把原因歸結為這支軍隊執行命令堅決、紀律嚴明。不知他們是否明白,軍號正是這種特質的外在體現。”
軍人、軍號、軍魂!今天,當我們再次重溫那一段段經典戰例,似乎仍能聆聽到遠去的號聲,仍能感到血脈僨張,那是勝利的凱歌,那是信仰的交響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