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尼曉明

爸,你好吧?我媽也好吧?
幸虧今年過年我們因事沒能回去,不然,那麻煩可就大了。
疫情期間,我難得有時間獨坐靜思,回想你在我成長的關鍵時候給我的鞭策和教訓。
那時我正上初二、初三,進入所謂的青春叛逆期,癡迷起了打游戲。每天晚自習前后,總要想方設法鉆到城里的網吧,噼噼啪啪打個不亦樂乎,不是耽誤了上晚自習,便是狂歡到半夜三更。至于雙休日,更是不用說了,從家里偷幾包方便面,就可以通宵達旦地泡在里面。學習成績直線下降。眼看著難過中考關,你和我媽急了,先是吃飯時苦口婆心地勸阻,隨后便在每天放學時,輪換著在校門口接。雙休日時緊盯著我的一舉一動,一旦我出門,就如影隨形地盯梢。但我是個活人,你倆又各自忙著自己的工作,再怎么嚴加看守,稍有一絲兒的疏忽,我就會像漏網的魚兒溜出去,你倆就只好滿城尋找。城里的網吧那么多,不少就狡黠地藏在背街小巷,把你倆的腿都跑細了,也很難找得到。直到有一天,還是在街上偶然碰到我的一個學習成績很好的同學,出于關心我,又同情你倆,便當了“叛徒”,告訴了我在哪兒。你倆進去時,我正滿頭熱汗,手舞足蹈地拍打著游戲機,旁邊的一個小伙伴看見了你倆,用手指戳了下我,我興高采烈地說,稍等一會兒,馬上馬上。話沒說完,耳朵被提起了,抬頭一看,爸你站在我和游戲機之間,我媽連忙掰開了你的手,要我還不趕緊往回走!
回到家里,我委屈地流下了眼淚。其實,我早已知道自己不對,但就是控制不住,我暴躁地大喊大叫,人家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學校!我一見這家門、學校門,就像見了地獄門。你盯著我說,你咋不學會自己捆綁住自己的呢?怎么不想想,這樣下去,你怎么得了?我嚷道,我捆綁不住么,不打游戲哪兒都難受,頭痛、瞌睡、渾身發困……你轉身回來,說,那我就教你。便熊抱住了我,用一根捆背包的黃布帶,一圈圈地繞著,捆綁住我的雙手,接著往下,又捆綁了我的雙腳,像捆粽子似的捆綁住了我。
起先,我沒在意,還以為你和我玩呢,或者,是稍稍地嚇唬一下我。從小到大,你幾乎沒動過我一手指頭。很不滿意時,便黑青了臉,不理睬我。對我的批評,多采用的是譏諷、調侃,我可以反駁你,甚至展開激烈的爭議。我媽經常說,咱父子倆像哥們兒。比如,你說我打游戲能有啥出息?我就說,世界上早有了電競比賽,獎金高達你想不到的天文數字。你說那概率就像買彩票中獎,咱們家的人從沒那好運。我便嘲諷你是不思進取,沒有冒險精神,沒參與咋知道中不了獎?只要有百分之一的機會,就應該付出百分百的努力。氣得你只好說,你能你能,一根指頭能剝蒜。到最后看你咋辦呀?然后甩手走了。
我怎么也沒想到,沒有任何征兆的,你這次竟對我下起了這樣的狠手。我掙扎著,噢噢地吼叫,恨不得用頭去碰撞你,但卻因雙手和雙腳被捆綁住了,鼔不上勁。而且,你那天幾乎拿出了所有的力氣,我當時還不是你的對手。你的臉色鐵青,胳膊肘像鐵杠似的,懟了拼命掙脫的我幾下。
我突然口吐白沫,渾身僵直地打著哆嗦,暈了過去。
隱隱約約聽見我媽哭著叫我,責罵起了你……
醒來時,我平躺在我的單人床上。你坐在我對面的椅子上,長出了一口氣,起身將座位讓給了端著蜂蜜開水的我媽。她眼淚汪汪地勸我,快喝一口,別恨你爸。你爸是為你好。
你平靜地對我說,看過影視劇和小說里強制戒毒的樣子吧?你以后放學回家,忍不住想打游戲時,就用這辦法。你若下不了手,就讓我來,幫你,教你。兒子啊,你要學會自己捆綁自己。
我骨碌一下翻過去了身,在心里吼道,滾!你個法西斯!
第二天放學,你像往常一樣,站在學校門口接我來了。我一眼也不看你,飛似的跑回家,坐在書桌前,甩上門,剛把書包扔到桌上,便覺全身困倦乏力,脖子和頭燥熱,張嘴打呵欠,酸淚長流,立起坐下、坐下立起,不知該干什么——游戲癮犯了。
我從書包掏出課本、作業本,摔在桌面上,想想,悄悄拉開了門。卻見大門口有條拉長的黑影兒,那是在門外把守的你。我忽然不寒而栗了,想到你捆綁我的狠勁,還要我自己捆綁自己的奇談怪論……我啪地一聲甩上門,無計可施,只得摔摔打打地攤開課本、作業本,拿起鋼筆,亂涂亂畫起來,那真叫度“分”度“秒”都如年啊。我媽要我去餐桌前吃晚飯,我使性兒不去。她來拉我時,被我一聲“我不吃!我要學習”的吼叫,嚇得渾身顫抖一下,再也不敢來理我了。你始終沒露面。但我知道,你的兩眼一直在我看不見的地方緊盯著我。那是靜臥的老虎,可不是病貓,我不能太過分了。好不容易挨到夜深人靜,我終于熬不過,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后來聽說,是你和我媽把我扶到床上,和衣躺下的。
等到第三天晚飯后,我的那個“叛徒”同學忽然來了,是你用自行車把他馱來的。他一進門,我媽就塞給他一罐娃哈哈,當然,也給了我一罐。從此,你每天都用這種小恩小惠,誘惑、哄勸來那個同學,和我一塊做作業。雙休日時,請他來和我共同學習、玩,共享豪華的飯。
漸漸的,我越來越意識到了自己的弱點和短板,暗自下起了決心,奮起直追。當然,我的基礎原本就不差,中考時,便有驚無險地以倒數第二名的成績考進了重點高中。考進它,就意味著一只腳踏入了211大學。
我現在能夠應聘到國家科研單位,參與重點工程建設,和你那時教我捆綁自己密不可分啊。我到這時才徹底明白,你的那個粗暴,改變了我的命運。我的一個大學同學,和我同住一個宿舍,就因為上中學時染上了打游戲的癮,一直沒戒掉,到了環境較為寬松的大學后,便肆無忌憚地沉迷在了其中,最終“掛”了好幾科,補考幾次都沒過,到底沒拿上畢業證就出了校門,后來陷進傳銷的泥沼,落得個悲慘凄涼。我這才和你結束了長達將近十年的冷戰,親親熱熱地叫起了“爸”,和你又像了哥們兒。

現在,我更知道了,那是一種行為藝術,以自虐打發無聊,出人頭地,當網紅,吸引粉絲,不知禍害了多少人的青春年華。
自從我工作穩定順心,結婚有了孩子,聽我媽說,你忽然一下子放松下來。雖然退休了,卻比退休前還忙碌百倍,整天吃過飯,連碗筷也不幫我媽收拾,就趕緊上班——打牌去了,還常常熬夜,打到凌晨。然后,一覺睡到中午12點。為這,和我媽經常吵吵鬧鬧。
爸,你明顯上癮了。我媽一旦給我打電話,就要告你的狀。我一旦和你通電話,都要勸說你大半天。你總是輕描淡寫,敷衍塞責說,你光聽你媽的?你別管。鬧得我不知該怎么說好了。我媽早已多少次地要撂下你一個人,到我這兒來當保姆。我雖然巴不得,卻怎么也不敢答應她。爸,你有高血壓,血糖、血脂也偏高,你一個人在家,沒有我媽在身邊監督嘮叨,你要有個三長兩短,那可怎么得了啊?
其實,我倒是體諒你的。你這打牌的癮,不就像我當年打游戲么?咱倆真是父子,有同樣的基因,愛玩兒。按你當年指責我的說法,叫做玩物喪志。好在那時你能用暴力捆綁我,要我學會自己捆綁自己,可現時誰能捆綁你,教你自己捆綁自己呢?
天有不測風云,新冠肺炎封閉了所有的娛樂場所,包括你們的棋牌室。聽我媽說,這一個多月,你只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里。每天早上一睜開眼,就先忙著看電視新聞,盯著那些數字,算湖北、武漢多少,全國其它地區多少,怎么防,怎么治,然后就撥弄手機,看朋友圈的那些真真假假的傳聞、趣聞、花絮等等。末了就代替我媽,展示起你的廚藝。剩下的時間,全用在了鍛煉身體上:繞著客廳競走,下蹲、踢腿、打太極……熱汗流的,一天換一次背心。爸,這就對了!你總算找到了自己新的奮斗目標。你好我們就好,我們好了全家幸福,這就叫全家福。
祝愿你繼續保持這種心態。當疫情解除,陽光明媚,一切照常時,把現在的這種“捆綁”化為生活習慣,行為模式,和牌癮永作告別,決不出現“陰”轉“陽”。爸,你加油,我也加油。我加油的目標你懂的,你已告誡過我多少次。咱倆就競賽起來,看誰能贏——雙贏!
紙質的信我就不給你寫了,寫了現在也不能很快送到你手里。我給你用微信送過去。噢,你有老花眼,我已給你買了副老花鏡,挺高檔的,讓快遞送給你。最多四五天到。你戴上,估計就能更清晰地看微信了,看到我的這封信。
問我媽媽好!
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