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憶似水年華

祝玉峰

一

在每個人的生命里，總有一些人和事讓你難忘或感動。在我的生活里有一個人，他倔強的性格與親和的話語、詩詞的明麗與蘊含的哲理，往往給人無法合并是同一個人的感覺，卻并不影響我對他的喜歡和敬重！他，就是我市著名詩人、作家并被載入中國百年新詩史冊的王靜遠。

與靜遠初中同學的時候，我們都是窮孩子，也都有著各自的夢想，那時的他叫王吉臣，后來改為王靜遠，他從小喜歡寫作和畫畫，而且頗有天賦。1983年的夏天，他的一幅《荷花》獲得了呼倫貝爾盟中學生繪畫大賽一等獎，我們中學的梁志平校長親自在課間操上給他頒發(fā)了獎狀。大家紛紛向他祝賀，他卻不像我想象的那樣興奮，甚至不及我為他高興，說是沒能得到自治區(qū)的獎狀，十七八歲的臉上掛著骨子里的抱負。

他的左胳膊肘因為小時候摔傷沒錢及時醫(yī)治，落下了后遺癥，一直不能伸直，寫字干活都靠右手，右手很有力氣，寫的字也特別有勁兒好看，像美術字。那個時候，他常常把寫好了的小說（那時候只有他有寫小說的想法并付諸行動）第一個給我看，不只因為我們是前后桌，主要是我們倆合得來、走得近。我倆經(jīng)常在吃不飽飯的時侯一起去教室后面或操場上聊天。他目光堅定地說，將來我要當畫家，我要走遍全中國去畫畫。少年的志向雖然是夢想，卻也注定了他不平凡的人生。也許是他激勵了我，我也決心要考上學，改變自己的命運。

不久，他便帶著自己的畫和文章去了外地，據(jù)說是求見有名的畫家和作家去了。一年要去幾次，路費錢是從本來就少得可憐的伙食費里省下的，偶爾我也資助點兒，雖然我覺得不可思議，也覺得不會有什么用的。但他每次回來卻都像變了一些，見了老師和我們，馬上禮貌地問好，一副真誠的態(tài)度，讓我有點不適應，卻又覺得他很有教養(yǎng)的感覺。一次回來，他拉著我去操場，從袖口里掏出一卷紙，我打開看是一套白皮書，上面是初中數(shù)理化練習題，我激動不已，要知道這可是我們農(nóng)村中學生最需要的東西了。我問他哪里弄來的，他抱著雙臂，并不正面答我，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偏科，恐怕考不上學了，你不偏科，好好學啊！替我圓了夢吧！

他的命很苦，我們都窮，但我卻有很好的父母，爸爸媽媽省吃儉用供我們六個孩子讀書，而他的家長不愿他讀書，所以，他雖然在學校，卻要經(jīng)常請假回家?guī)图依锔赊r(nóng)活。按他說，父親是個自私的人，經(jīng)常打罵他和弟弟妹妹們，根本不愿讓他讀書，態(tài)度粗暴強硬。但他異常的倔強，再苦再累也要堅持把書讀下去。常常在提起他父親的時候，他都搖頭嘆息，有時也咬牙切齒地罵上幾句。這些話他只和我一個人說，我知道那是對我最大的信任，所以，如果靜遠還在，我是不會提起的。今日說來，也是想說明我們當時的關系是如何親密。靜遠對父親的看法和感情直到1993年他發(fā)表在《呼倫貝爾日報》的散文里才有了徹底的改變，“父親那寬厚高大的背影，讓我的目光仰視成一種海拔”，“父親老了，但父親囑望我們的目光依舊熾熱如初，照亮我們前進的路”。

二

一年暑假，我受靜遠的邀約去他家玩兒。我們騎著車子，好走的路段就騎著車，不好走的便推著走，一路說著笑著。他的記憶力驚人的好，說起他小時候的事兒如數(shù)家珍，多是孩子們之間的趣事兒，或是在大自然中的快樂，和我的經(jīng)歷大體相同，所以我們的感受是一樣的。他對一些人的說法看法有了我的認可，越談越來勁兒了！臨近傍晚，幾十里的路程不知不覺就到了。

和所有的農(nóng)戶一樣，一處路邊的院子里就是靜遠的家了，滿院的家禽和農(nóng)具，雖然亂了些，卻覺得很富有的樣子。我和他的家人見面打了招呼，多是靜遠的姐姐妹妹，大概是三四位，我內向的性格便暴露無遺，顯得局促不安。靜遠很理解地把我拉到西屋，說咱們接著聊，他們做飯。我還在緊張中，他說的話我胡亂應著，他笑著說，咱們出去轉轉吧，我立刻同意起身來到院子外，他指著門口高高的一堆柴火說，這是我一個人寒假時打的柴。又指著西山說，就在那個山上，我的左手不好使，主要用左胳肢窩夾著柴火，右手砍柴，扎捆的時候也是。我說你真行，比我和我哥倆人打的柴火還多呢！他第一次露出得意的笑臉說，我答應父親不誤農(nóng)活才得來上學的機會的！看我也沒累壞吧，身體更結實了。骨子里絕不向命運低頭的倔強透過他的臉龐，好像閃著光！我感到了一種力量。

我在靜遠家住了一宿，印象里都是和他說話。暑假除了采蘑菇，農(nóng)活不多，后來我也約他來了我家。我的爸爸媽媽對靜遠的落落大方和聽我介紹的才華很是欣賞！做了燉肉，還包了餃子。飯前，靜遠要給我畫個畫，我說太好了！他麻利地取出包里的紙、水彩和畫筆，現(xiàn)場給我畫了一幅荷花，就是他獲獎的那種。只見他成竹在胸的樣子，揮揮灑灑，一氣呵成，一幅活靈活現(xiàn)的水上芙蓉就展現(xiàn)在面前了，畫面上有似乎散著香氣的大朵綻放的荷花，有含苞待放的荷花骨朵兒，粉嫩嫩的，像小姑娘的臉蛋兒，有恬恬的碩大的荷葉，綠油油的，葉面上的紋理清晰生動，還掛著露珠，有好奇趕來的蜻蜓，有水下游動的魚兒，色彩鮮亮，漂亮極了！這下我們一家人更加喜歡靜遠了，直說不讓他走，一定多住幾日。那幅畫就掛在我家的門上好幾年。后來媽媽為了結實用漿糊把畫粘在門上，無法取下來保存，最后壞了，很是遺憾。

靜遠為了求學，常常不得不想辦法掙錢。他手巧，除了會畫畫，還會木刻，每到春節(jié)前，他便用刻好的木刻印一些“財神”，背在包里，四下里去推銷賣錢。那年，他來到離家?guī)资镞h的我們村，我陪著他走遍了每家每戶，村里人多是我家親戚，爸爸又是村里的會計，所以賣得很順利，五毛錢一個財神，賣了四十幾個，掙了二十多元錢，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他平時一直像個大人），說讓我去陪他各處去賣，錢平分，我說恐怕不行，我只在本村能幫上忙的。留他吃飯，他說要趕下一個村子，天黑前要回到家，留給我?guī)讉€財神，匆匆忙忙趕路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悵然若失，真想和他一起去，不為掙錢，也許是他的精神又感染了我。

1984年暑假，我接到了改變命運的錄取通知書，考上學去了外地讀書。此后，我和靜遠偶有書信聯(lián)系，漸漸地他忙于謀生，書信也幾乎沒有了。從家里人那里了解到靜遠在老校長梁志平的幫助下當了民辦教師。

三

在中學任教期間，他一邊工作，一邊利用業(yè)余時間給人畫牌匾掙錢。牌匾一般都比較大，無法搬進屋里去畫，所以，夏天他總是不知疲倦地加班到深夜。嚴冬，也只好在外面作畫寫字，寒風里，仔細畫好每一筆，雙手凍僵了就進屋烤一烤火爐子，剛暖和些趕緊再出去，一幅牌匾畫下來他的雙手也凍得紅腫甚至皴裂。因為畫畫轉向商業(yè)目的，靜遠感覺沒了靈感，恐難有造詣。于是，人生中不同尋常的經(jīng)歷和內心世界豐富的感受，以及多年來渴讀書籍的積淀，讓他把生命的精彩從繪畫改換為文學創(chuàng)作。他每天筆耕不輟，在深夜萬籟俱靜的時侯，他的靈感洶涌澎湃，對生活的感受、對人生的感悟都化作文字流于筆端。很快，他創(chuàng)作的散文和詩歌發(fā)表在《北京文學》《散文詩》《散文天地》《人民文學》等全國各類報刊上。

在靜遠的心中，母親的意外離去是他一生的痛，“一些往事，如楔子楔入身體，永遠也拔不出”寫的就是這份傷痛。對母親的愛和無法報答，對故鄉(xiāng)和童年的無限眷戀化作他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成了他一生抒發(fā)不盡的情感。二十一世紀初，他迎來了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他發(fā)表的詩詞和散文編印成書《歲月的風聲》，并被列為“冰心大地書系”的系列叢書，受到社會各界的認可和關注。工作也從鄉(xiāng)村教師調到扎蘭屯市文聯(lián)任職文聯(lián)主席。此后幾年內，靜遠的作品相繼出版發(fā)行，有《獨軒居筆記》《回到心靈的路有多遠》《歌聲與抵達》《從故鄉(xiāng)出發(fā)的雪》《時光的冊頁》等。作品多次獲得國內各個級別的獎項。個人成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內蒙古呼倫貝爾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

他的執(zhí)著與勤奮，加上他的感性和聰慧，注定了他是個不平凡的人，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人。他的詩歌和散文得到我國文學大師余秋雨的充分認可。2007年，余秋雨先生親自為靜遠的《獨軒居筆記》作序。“他的文章有散文詩的格局，開筆高邁，不落瑣碎，句式干凈，爽利大方。他的口氣，往往是斬釘截鐵式的判斷……但這種判斷并不霸道，而是展現(xiàn)出一種歷盡磨難后的干脆……”余秋雨先生的高度評價和充分肯定，更激勵了靜遠的創(chuàng)作熱情和靈感。在靜遠諸多的文章中，我尤其被他寫故鄉(xiāng)和母親的文字所感動！“故鄉(xiāng)屬于離開故鄉(xiāng)的人。常常是故鄉(xiāng)的蒙蒙細雨，洇濕了一個人對往事的懷想;常常是落上房前屋后枝杈上的雪，使一個人憶起了童年的伙伴……”“在異鄉(xiāng)的夢境里，舊宅只是兩三句雞鳴，或許又嘹亮了一個人倦怠的目光。”字字句句寫在人的心坎里，傷感惆悵，卻又激起你無窮的力量，讓你“一眼回望，又背起繾綣的空囊，踏歌遠行”。這篇散文讓多少有著鄉(xiāng)愁情懷的人蕩氣回腸，淚流滿面！“母親佝僂的身影，在村頭不盡的眺望”讓多少失去母親的人無限悲傷、肝腸寸斷。他筆下的《水》，批判準確犀利，哲理深刻明晰，擬人形象恰當，詞藻簡麗生動。“在人類的蹂躪之下，水是沒有自己的存在方式”，“水載重著人類施加的命運之輕與命運之重”等等，那么多的作品都是那么親切質樸，直抵人心，膾炙人口！

四

在靜遠無奈的第一次婚姻失敗后，他遇到了自己一生真正的摯愛——呼倫貝爾市廣播電視臺的文學編輯、主持人劉玉湘，筆名鄉(xiāng)音。知音難覓，全新的愛情體驗，讓靜遠有了新的創(chuàng)作源泉。他們經(jīng)典的愛情成了靜遠不幸生命中最后最美的陪伴。

曾經(jīng)，靜遠因第一次婚姻中出現(xiàn)了不可愈合的裂痕，悲痛不已，傷心欲絕。文人的多愁善感，讓他無法接受現(xiàn)實的打擊，每日借酒消愁，甚至郁積成疾。直到與鄉(xiāng)音的機緣巧遇，從相識相戀，到相愛相知，從浪漫愛情到幸福牽手，讓靜遠一下子又變回了自己，熱情、豪放、執(zhí)著、堅強，他又全身心投入到創(chuàng)作之中，寫出許多贊美和歌頌愛人的經(jīng)典之作。

人生總難預料，有失去，卻又得到，有幸福，卻又遇不幸。2011年，靜遠體檢發(fā)現(xiàn)身患頑疾，如惡夢一樣的意外打擊，幾乎讓他失去面對現(xiàn)實的勇氣。幸好有鄉(xiāng)音，有親密愛人的陪伴和鼓勵，才燃起他戰(zhàn)勝自己和戰(zhàn)勝病魔的希望和力量。

在與疾病抗爭的每個日日夜夜里，都演繹著他和愛人的知音故事。鄉(xiāng)音是靜遠的讀者和崇拜者，也是靜遠創(chuàng)作的幫助者和支持者，他們相親相愛、相濡以沫！彼此間成為互相依靠的精神力量。愛人間的一顰一笑、舉手投足，都飽含著愛意情絲！靜遠寫文章，鄉(xiāng)音來整理，靜遠想吃肉，鄉(xiāng)音就下廚，靜遠去散步，鄉(xiāng)音就放下所有的事兒同去，靜遠去參加筆會或采風，鄉(xiāng)音也請假一同前往。形影相隨，相依相偎，一張張幸福依靠的照片便是甜美愛情的一個個見證。靜遠幸福地享受著不一樣的人生。同時，他也把對鄉(xiāng)音刻骨銘心的愛表現(xiàn)在所有的言行里，就是在生命的最后幾天，處于混沌狀態(tài)的他還下意識地拍著愛人的后背安慰著說沒事兒的，那是他從靈魂里發(fā)出的聲音吧？他真的不愿心愛的人為他擔心和難過！

靜遠病重治療期間，鄉(xiāng)音更是全心全意，她只相信自己，再忙也要親自陪伴靜遠一次次去北京手術、化療，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體貼溫存的話語，讓靜遠的心一直裝滿著愛和真情。也正是他們的愛情創(chuàng)造了奇跡，七年的抗癌之路，是愛情給了靜遠對生命的樂觀豁達的渴望，才會爭取到生命的延長。靜遠在最后的日子里也一直堅持創(chuàng)作，主題多是寫給愛人、感悟人生的，讀后感人至深，令人感動更肅然起敬！不只為靜遠的才華和意志力，也為二人最平凡最偉大的愛情！

在靜遠離去的最后時刻，鄉(xiāng)音把最深的愛表現(xiàn)在送別愛人的每個細節(jié)里。

（下轉63頁）

（上接59頁）她一刻不離地陪在愛人身邊，因為她知道親愛的靜遠需要她;她連續(xù)幾個小時，一個姿勢抱著靜遠讓他更舒服地休息，直到他靜靜地離去，因為她知道她的愛人靜遠怕冷;她讓姐姐及時做飯送到醫(yī)院來，一口口喂他吃下人間的最后一餐飯，因為她知道親密的愛人靜遠怕餓;她要給他辦一個風光的葬禮，因為她知道親密的愛人靜遠愛面子！她悲天蹌地地哭喊，她相信靜遠能聽得見親密愛人鄉(xiāng)音的聲音。《追憶似水年華》是靜遠買回來還沒來得及看的文集，鄉(xiāng)音細心地為他帶上。她希望愛人獨去的路上，不僅有她撕心裂肺的哀慟，也有他最愛的陪伴。

鄉(xiāng)音最后這樣寫給自己的愛人：

魔前一叩三千年，回首凡塵不做仙，只因你墜落凡間。佛前一悟五千年，看破虛妄心不變，只等你再續(xù)前緣。紅塵一遭七千年，笑看風云塵世間，只愛你才華漫天。黃泉一去九千年，奈何橋頭忘前緣，只盼你此生無怨。輪回一踏已無緣，千百輪回夢中見，只恨你空許諾言。浮生如夢難相忘，因緣際會何處尋，輪回千轉。前世今生碎憶在，此生再會，已無期……靜遠啊，我的愛人！！！為你拼盡全力，皆枉然！！！只盼來生緣，你我再相見！！！

如今，靜遠已走遠，我的眼前還常常是鄉(xiāng)音那撕心裂肺的呼喚——王靜遠啊！王靜遠！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