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YouTube 版權糾紛案看德國打擊侵權假冒社會共治體系及啟示

劉濤

摘 要：在YouTube 網站與GEMA（德國音樂作品演出權與機械復制權協會）的版權糾紛案中，GEMA全權代表音樂版權人權利，與YouTube網站進行了長達7年的艱苦談判，最終達成協議，有力地維護了版權人的利益。該案充分展現了以GEMA為代表的德國社會自治組織在知識產權保護中的重要作用，也是德國打擊侵權假冒社會共治體系的一個縮影。在知識產權保護領域，德國有著完備的立法體系，發達的社會自治組織，便捷的司法訴訟途徑，嚴格的展會維權方式，形成打擊侵權假冒社會共治體系，實踐中運行效果良好，值得我國學習借鑒。

關鍵詞：YouTube案 德國 打擊侵權假冒 社會共治

一、曠日持久的糾紛—— YouTube網站與GEMA版權糾紛案簡介

2009年，全球著名視頻網站YouTube與GEMA因為音樂著作權付費問題發生糾紛（以下簡稱YouTube案）。YouTube的德國用戶在網站內搜索音樂視頻時，部分視頻無法正常播放，原因是YouTube與GEMA未能達成版權授權協議，導致許多重要唱片公司旗下音樂人的音樂視頻，以及電影配音中包含這種音樂的視頻在德國遭到封殺，影響終端用戶使用。此后，YouTube網站與 GEMA的授權談判持續了7年，直到2016年雙方才艱難達成協議，這場曠日持久的音樂版權糾紛終于畫上了句號。GEMA表示，簽約讓該機構的7萬名歌曲作者和音樂家在YouTube網站經營中，能夠得到“公正的報酬”。[1]值得注意的是，整個案件中與YouTube進行談判的是GEMA，而非單個的歌曲作者。這種談判方式集合了權利人的力量，提高了的議價能力，有利于強化知識產權保護。這反映出德國在知識產權保護體系中的一個重要特點：社會共治體系非常完善，尤其是自治組織在其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總體上看，德國既有完備的多層次知識產權立法，也有便捷的民事訴訟和刑事追訴途徑，如果侵權會面臨非常嚴峻的后果。更為重要的是，德國還培育有大量的社會自治組織，代表權利人維護權利，維護知識產權生態環境良好。YouTube案只是德國知識產權保護體系的一個縮影，略可管中窺豹。要理解德國知識產權保護體系，必須全面了解其完善的打擊侵權假冒社會共治體系。

二、維權的主體——GEMA及其他社會自治組織

在推行“小政府，大市場”的德國，行業協會等社會自治組織在某種程度上承擔了政府部門的部分職責，在提供咨詢、給出專業建議、與行政機關和司法機關銜接等方面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GEMA就是其中一個典型。在德國，音樂詞曲作者等權利人將音樂版權轉移給GEMA，委托其集中行使作品復制、傳播、公開表演等權利。GEMA向在線音樂平臺、KTV等音樂使用者進行授權許可，收取版權費，并將收益分配給權利人。如果與使用人產生版權糾紛，GEMA會代表詞曲作者與侵權人進行談判，為權利人爭取最大化利益。GEMA具有三個突出特點：一是壟斷性。版權有很多類別，但每一特定類別版權僅有一家管理組織，不存在競爭。類似的集體權利管理組織在德國還有10多家，GEMA是其中歷史最悠久和影響力最大的一家。這種壟斷總體上運行效果較好，但實踐中也不乏因為收費分配問題，GEMA與權利人產生糾紛，乃至訴諸法院的情況。二是版權收費有明確標準。收費標準通過網站向社會公布，接受權利人和使用人監督。GEMA也會區分不同使用主體、演出性質、觀眾規模等區別收費。例如對商業演出收費較高，對公益音樂會收費較低，對私人聚會則不收費。三是屬于非營利組織。GEMA的宗旨是維護音樂版權人利益，不謀取私利。2018年，GEMA共收取版權使用費超過8億歐元（遠高于中國音像著作權集體管理協會同期的2.76億元人民幣 ）。[2]其中，分配給著作權人超過7億歐元，資助支出4000余萬歐元，包括提供給疾病、年老或家庭收入低于一定標準的會員，以及用于嚴肅音樂、流行音樂等青年人才培養以及成員養老保險等，其余用于協會運營成本。

在德國，類似GEMA這樣的社會自治組織還有很多，例如德國電子商務和快遞行業協會、德國電影版權協會等，這些協會與GEMA具有共同特點，都是非盈利組織，都會對會員提供培訓、咨詢等各類服務。同時，他們又各有特點、獨具特色。例如，德國電子商務和快遞行業協會充當政府和商家之間的溝通媒介，收集、整合會員訴求并反映給政府，把政府的規劃、理念傳遞給企業;為會員提供廣泛的法律咨詢服務，對合格會員進行信用認證等等。又如，德國電影版權協會的特點在于能夠為會員訴訟活動提供強大的法律支持。對于侵權刑事案件，協會要事先收集并向檢察官提供侵權行為的基礎資料，包括侵權人的地址、電話等，協助檢察官從數據庫中調取被侵權產品信息。檢察官搜查、扣押時，一般也會邀請協會工作人員到場，代表權利人辨認侵權產品，方便檢察官依法查封扣押，準確認定侵權行為和侵權品數量。刑事案件開庭時，協會還會按照法庭要求派員出庭作證，提供證言，指控犯罪。

為了平衡知識產權權利人和消費者之間的利益關系，德國還建立了功能完善的消費者協會，代表消費者利益與權利人博弈，在平衡權利人和消費者利益中發揮重要作用。消費者協會的會員不是普通消費者，而是由其他各個行業協會組成。消費者協會也是非盈利組織，其收入來源由三部分組成，即聯邦政府、市政府撥款和自營收入。針對企業的違法行為，協會可以代表消費者開出罰單，要求支付損害賠償，也可以在其網站曝光違法行為，乃至提起訴訟。對于消費者因為涉嫌侵權而收到的警告信，可以向消費者協會請求法律專業咨詢，指導其在7日內給權利人回信。

三、維權的基礎——德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

在YouTube案中，GEMA應當依據哪些法律進行維權？這涉及到德國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問題。如今，德國已形成了體系嚴密、保護嚴格的知識產權法律體系，具體包含三個層次。首先是民法，雖然德國民法典并未詳細規定知識產權內容，但民法的精神和原則仍然適用于知識產權領域，知識產權法律以民法典為基礎，形成對工業產權、著作權等方面的保護。其次是知識產權專門立法，《德國商標法》《德國外觀設計法》《德國專利法》和《德國實用新型法》等都在19世紀后期完成立法，1896年還首創了世界上第一部《反不正當競爭法》，其立法模式為歐洲各國、日本、韓國乃至我國立法所廣泛借鑒。在德國，專利法上的“專利”僅指發明專利，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是獨立的知識產權種類，都有專門的法律。根據德國現行法律，專利、實用新型和外觀設計的保護期限與大部分歐洲國家相同，分別是自申請日起20年、10年和25年。德國商標法保護范圍很廣，包括符合條件的未注冊商標、企業標志、知名商標、原產地名稱等。德國著作權法保護也較為嚴格，保護期限至作者死后70年。反不正當競爭和反壟斷分別立法，保護模式也不相同。反不正當競爭主要依靠經營者、行業協會的私力救濟，反壟斷則由聯邦政府卡特爾辦公室負責執法。德國的商業秘密保護與反不正當競爭分開，制定有獨立的《商業秘密法》。最后是歐盟法律和簽署的國際公約。作為歐盟成員，《歐洲專利公約》、歐盟關于商標、外觀設計專利和發明專利等方面的條例同樣適用于德國。作為國際經濟大國，德國締結或加入的國際知識產權公約也為其所遵守，包括《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伯爾尼公約》《商標國際注冊馬德里協定》等等。上述三個層面的法律、法規和條約、公約等，共同構成德國完整的知識產權法律框架。近年來，隨著侵權案件數量攀升，為有效打擊侵權假冒行為，德國相繼修訂了《商標法》《專利法》《著作權法》等法律，體現了嚴厲懲處侵權的立法態度，以適應日益變化的互聯網時代知識產權保護需要。

四、其他維權選擇——德國知識產權糾紛解決體系

在YouTube 案中，GEMA和權利人選擇了與YouTube 網站進行商業談判。如果GEMA認為YouTube網站未經許可使用了音樂作品，侵犯了知識產權，也可以通過其他途徑解決糾紛，例如發出警告信或者提起民事訴訟。總體而言，除了商業協商外，德國知識產權維權有以下途徑：

（一）維權途徑之一，發出警告信和提起民事訴訟

在德國，權利人如果認為自己的知識產權被侵犯，一般會先行與侵權人交涉，發出警告信，要求對方停止侵權、承擔律師費并賠償侵權損失。侵權人收到警告信后會選擇與權利人協商，多數會立即停止侵權行為并作出賠償。若侵權人未予理睬，權利人可能會再次發出警告信，而90%的知識產權糾紛都能在警告信階段得以解決。若發出警告信仍未能達成協議，權利人可以選擇起訴。警告信不是起訴的必經程序，權利人可以不發警告信而直接提起民事訴訟。

除了侵權行為，對不正當競爭行為，經營者也可以通過警告信和民事起訴方式維護合法權利。關于不正當競爭，德國法律對發出警告信和起訴的主體有所限制，只能是同行業競爭者或者相關企業協會，不能是普通消費者，商家也不能跨領域起訴。

在德國，專業法官參與知識產權審理是一個顯著特點。德國法院有專門法庭審理不正當競爭案件，一般由1名法官加2名商業人士組成。商業人士不是法律專業，一般由商會推薦，幫助法官解決專業問題。德國設有專利法院，專門審理專利行政案件。專利法院任命有法律法官和技術法官，雙方擁有相同的權利義務。技術法官不是法律專業，但必須具有技術學歷背景和相關工作經歷。[3]德國法院系統也在推動建立專門的商業秘密法庭。

（二）維權途徑之二，追究侵權人刑事責任

對于侵犯知識產權行為，如果侵權人主觀上出于故意，則可能涉嫌犯罪，需要承擔刑事責任。雖然德國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沒有數額要求，但并非對一切侵權行為都必須啟動刑事追訴程序。檢察官接到權利人申請后，既要審查侵權行為是否成立，也要評估侵權行為的性質、損害程度和主觀惡性，綜合判斷是否有必要啟動刑事程序。對于輕微侵權行為，檢察官可能會建議權利人通過民事途徑維權。一旦啟動刑事追訴，檢察官可以指令警察、海關扣押侵權產品、收集相關證據，采取搜查、扣押、逮捕等司法強制手段。權利人可以省去大量時間、經濟成本，從這方面看較民事途徑具有優勢。

（三）維權途徑之三，嚴格的展會知識產權保護體系

德國是世界上重要的展會舉辦國，每年舉辦很多頗具影響力的國際展會。在展會知識產權糾紛中，企業除了提起民事訴訟外，更多的采用以下三種方式：一是向法院申請臨時禁令。所謂臨時禁令，是德國法律對權利人提供的一種臨時性的救濟措施。由于提起法律訴訟的周期較長，而展會時間較短，便捷的臨時禁令成為重要的維權方式。如果權利人認為其知識產權受到侵害 ，并且非常緊急，必須立即采取措施，可以向法院申請臨時禁令。[4]法院接到申請后，可以行使自由裁量權，簽發臨時禁令，決定扣押展出產品，要求侵權人停止侵權，并承擔相關訴訟費用。由于德國臨時禁令的簽發門檻較低，臨時禁令審查程序時間很短，證明標準較低，臨時禁令應用廣泛。二是向海關申請邊境扣押。德國企業如果預測外國侵權產品可能會通過海關進入歐盟境內，參加展覽或者銷售，可以預先向海關申請邊境查驗、扣押，有效期為一年。海關扣押案件范圍較廣，包括專利、商標、外觀設計和實用新型等各類侵犯知識產權案件都可以適用，但需要權利人提供銀行擔保。在一年期限內，相關信息會被保存在海關內部電子系統中，包括對侵權嫌疑人和侵權嫌疑產品的描述，以及侵權嫌疑產品預計中的運輸路線等。在展會期間，海關會加強檢查，如果有足夠的理由懷疑屬于侵權商品，可予扣押，并通知權利人。三是啟動刑事程序。展會中，權利人可以向檢察官舉報，檢察官確認存在侵權嫌疑后，可以命令警察、海關查封、扣押侵權產品，起訴侵權人，沒收、銷毀侵權產品。

五、對我國知識產權保護和打擊侵權假冒工作的啟示

在YouTube 案中，GEMA充分發揮了其作為知識產權集體管理組織的作用，將德國知識產權行業協會的獨特優勢發揮得淋漓盡致，為權利人爭取了合法權益。放眼德國社會，行業協會發展非常充分，類似GEMA、德國電影協會等各類自治組織充分發展，構成打擊侵權假冒社會共治體系中的重要一環，發揮著不可替代的積極作用，值得我國學習借鑒，多措并舉，加強社會共治體系建設：

（一）大力促進行業協會發展

在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案件辦理中，要充分發揮行業協會在收集侵權信息、舉報侵權線索、權利義務告知、代為表達訴求、辨認侵權產品、出具侵權證明等方面的作用，提高辦案效率，強化保護力度。要始終堅持行業協會非盈利組織性質，將依法維護會員利益、規范行業秩序擺在首位，而不能追求私利。要促進各類協會的發展，例如代表權利人利益的行業協會和代表消費者利益的消費者協會，實現利益平衡，維護公平正義。

（二）不斷提升檢察辦案能力水平

檢察機關要完善與行業協會的聯系機制，充分利用行業協會的人才優勢、專業優勢和溝通紐帶作用，不斷提高辦案質量和效果。對重大疑難案件，可以從行業協會聘請知識產權專家協助，聽取專家意見，邀請出庭作證，更好地發揮指控犯罪的主導作用。檢察機關要確定專門或者相對固定檢察官辦理侵犯知識產權犯罪案件，招錄培養一批具有技術、法律雙重知識結構的專業人才，有條件的地區積極探索侵犯知識產權案件集中管轄。

（三）建立健全多元化糾紛解決機制

既要充分發揮權利人的主觀能動性，鼓勵被侵權人積極與侵權人交涉、提起民事訴訟，維護自身合法權益，又要充分發揮行業協會在整合資源、提高談判籌碼和力度方面的作用，還要加大對侵犯知識產權和侵權假冒犯罪的打擊力度，依法嚴厲懲處。在展會知識產權保護中，要降低訴前禁令的申請難度，加快展會訴前禁令審理節奏，適當降低證明標準。探索司法機關在重要展會設立辦事機構，現場受理訴前禁令，處理知識產權糾紛。

注釋：

[1]參見《YouTube同意支付版稅 與德國音樂版權機構握手言和》，騰訊科技網https：//xw.qq.com/tech/2016110

201616200，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6月20日。

[2]參見《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2018年報》，中國音樂著作權協會網http：//www.mcsc.com.cn/infom-4-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20年6月28日。

[3]在德國，要被任用為技術法官，必須在德國或者歐盟境內的大學或相關科研機構畢業，并通過了技術或自然科學相關方面的國家級或學院級考試，且至少在自然科學或技術領域有5年以上的工作經歷。

[4]參見[德]漢斯·戈達：《德國展會知識產權不當行使的防御之術》，《電子知識產權》201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