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斗山



1950年6月,毛主席、黨中央在開國不久、百廢待興的艱難時刻,高瞻遠矚,運籌帷幄,為解放邊疆、保衛邊疆、建設邊疆,決定從建設少數民族工作的干部隊伍入手,在北京成立中央民族學院(今中央民族大學的前身)。這是一個具有重要現實意義和深遠歷史意義的戰略決策。由周恩來總理親自主持的政務院會議,賦予中央民族學院三項任務:一是為國內各少數民族實行區域自治以及發展政治、經濟、文化建設培養高級和中級的干部;二是研究中國少數民族問題以及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歷史文化、社會經濟,發揚并介紹各民族的優良歷史文化;三是組織和領導關于少數民族文字方面的編輯和翻譯工作。
在中央民族學院籌建70周年之際,我作為中央民族學院的第一批本科學生,作為新中國少數民族教育事業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心潮澎湃,不禁回憶起我與中央民族學院、與西藏和藏族人民結下的不解之緣。
1929年1月,我出生于安徽省桐城縣老梅鄉古埂村(今桐城市新渡鎮香山村)一個普通農戶,我自幼喪母,由祖母和姐姐撫育養大。從童年記事起,全家就因為戰亂時時擔驚受怕,過著朝不保夕的農耕生活。家里生活拮據,本無力供我上學,僅因我讀書稟賦的靈光一現,先是意外被私塾先生免費收學,其后又幸運地被老梅鎮國立小學的章校長破格錄取,我這才有機會讀書;在顛沛流離中,我勉強讀完中學,適逢桐城解放,我經過培訓后參加革命工作,仍持之不懈地堅持學習,終于在1950年夏天考取了當時設在蕪湖市的安徽大學中文系。
作為農家子弟,我入學后雖然享受著國家的助學金,但在經濟上仍十分窘迫。1950年年末的一天,我在校園公告欄里看到一則中央民族學院組建招生的海報,中央民族學院免學費、免費提供食宿、發放被服及津貼費的優厚條件,對我極具吸引力,便立即報名參選。經過嚴格篩選,我終于如愿以償,拿到了由中共華東局教育部頒發的《中央民族學院錄取通知書》,我記得上面還標注有:“學制不定,隨時根據國家需要到邊疆地區工作。”
當時安徽大學共有王安康、毛健和我三人被錄取。時任安徽大學軍代表與我們逐個談話。這位軍代表政治理論水平很高,我是從他的談話中第一次接受黨的民族政策教育,印象深刻(可惜我忘了他的姓名)。軍代表說我之所以能夠入選,一是出身于勞動人民家庭,政治可靠;二是他查閱了我報考安徽大學時政治科目的試卷,認為我的政治理論水平不錯。希望我到中央民族學院后努力學習,為國家的少數民族事業作出積極貢獻。
因囊中羞澀,我沒有回桐城與父兄告別。在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的次日,便從蕪湖乘火車去南京,方可畏、劉云山同學到車站為我送行。那時長江上還沒有橋梁,從江南北上的人們需從南京擺渡過江到浦口,再換乘津浦線列車。
當年火車速度較慢,車上乘客也不多,長時間乘車很枯燥。我在去茶爐打開水時,恰好遇到一位戴著南京大學校徽的俊朗青年,便主動與之打招呼并攀談起來。從交談中得知,他叫王堯,是南京大學歷史系的學生,也是去北京的中央民族學院報到。我一聽高興不已,趕緊出示我的錄取通知書,說明我也是去中央民族學院報到的。就這樣,我倆坐到了一起,一路上無話不談,相伴到了北京,成為同班同學。這段列車奇遇,使我和王堯先生成為終生不渝的摯友。
我們報到的地點是國子監,中央民族學院第一批學生只有藏語班的30人,分別來自安徽大學、南京大學、復旦大學、山東大學、蘭州大學、湖南大學、廣西大學,以及由北京大學東語系合并過來的4人,還有從北京市特招的幾名優異高中畢業生,其中有6名女生。此外,學院還有三個干訓班的二百多位干部學員,他們的培養目標是成為中央民族學院和少數民族地區的領導干部。
1951年5月28日,藏語班在中央民族學院成立之前便正式開課。黨和政府十分重視我們這個班,配備了高規格的領導干部和師資力量:國家民委派來的紅軍老干部胡佳賓同志擔任學院秘書長,主要負責領導這個班;班主任由著名的回民支隊政委白振河同志擔任;一批著名社會學家、民族學家、語言學家、人類學家為我們授課,其中有吳文藻、潘光旦、費孝通、季羨林、于道泉、馬學良、林耀華、李有義等大師。于道泉先生教授藏語,輔導老師是格桑居勉、土登尼瑪、洛桑曲珍三位先生。
藏語班的生活條件在當時可謂十分優越,國家免費提供全部被裝鞋襪和生活用品,伙食是縣團級的中灶標準,每月15萬5千元(舊幣,下同),另外每人每月還發3萬元的津貼費。我作為貧苦農家子弟,非常珍惜和感恩這種幸福。
1951年6月11日,中央民族學院開學典禮在國子監小禮堂隆重舉行,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朱德、政務院副總理董必武在烏蘭夫院長、劉春書記的陪同下蒞臨開學典禮,并作了重要講話。藏語班女生黃布凡、李佩杰代表學院教職員工,分別向朱德副主席、董必武副總理敬獻鮮花。朱德副主席、董必武副總理的重要講話,給了全院師生極大的鼓舞和鞭策。
原計劃藏語班突擊學習半年后,我們就要進藏工作。由于中央政府和西藏地方政府簽訂了《關于和平解放西藏的協議》,解放軍已把紅旗插到喜瑪拉雅山,中央決定我們這個班暫不進藏,繼續完成本科學業。
藏語班在國子監學習三個月后,搬到北長街的原班禪駐京辦事處,白天就在大院里的核桃樹樹蔭下上課。在此期間,有個別同學不太安心學習,如王天錫同學就抱怨說:這里沒有校園、沒有教室、沒有圖書館,是“三無大學”,要求由其個人償還國家培養費用后退學。胡佳賓同志針對這一苗頭,及時加強思想教育工作。他向同學們闡述解放西藏和學習藏語的重大意義,語重心長地說:國家需要大量會使用藏語的“母雞”,你們就是“培養母雞的母雞”。他還講道:“你們的班主任白振河,是指揮幾千人馬的團級干部,現在只領導你們30人,他抱怨說是降級成了排長。我對他說,這30人可是國家的寶貝,將來每個人的作用都不小于團長。你白振河帶領著30個團長,是升級了還是降級了呀?”白主任也根據自己的思想轉變過程現身說法,啟發開導王天錫等同學,使大家進一步明確了學習藏語的意義和作用,更加積極主動地投入學習。王天錫同學后來成為全班的學習尖子,被同學們尊稱為“專家”。
經過一年的基礎藏語學習后,學院安排全班到西康省的藏區實習,由來自干訓班的云南藏族戰斗英雄斯朗尼瑪(漢名楊炎侯)同志任隊長,于道泉教授任副隊長。實習隊出發前夜,佟錦華同學的姐姐特地從天津送來一部萊斯照相機,并連夜教會佟錦華操作使用,藏語班的許多珍貴歷史照片,都出自佟錦華的這部相機。
1952年7月18日,實習隊師生30余人從北京出發,經由武漢、重慶、成都,轉乘汽車到康定,再由康定騎馬進入實習地點康定木雅區的貢嘎山。在乘車前往康定的翻山途中,其中一輛汽車因機械故障導致后溜,幸虧斯朗尼瑪隊長機敏勇敢,迅速跳下車來搬起一塊大石塊塞在后輪下,使汽車在懸崖邊停住,避免了車毀人亡的慘劇。那一晚,驚魂未定的師生們只能到出事地點附近的一戶藏族人家借宿。
我們的實習地貢嘎寺,坐落于川西名山貢嘎山的半山腰,海拔3800多米,師生們非常珍惜來之不易的實習機會,以飽滿的熱情向貢嘎上師嘎瑪堪布學習藏文經典。按照西康藏族自治區領導的要求,由當地選調了50名學員,與實習隊一起組成了“西康藏族自治區民族學校語文班”,共同學習藏語,一班即我們北京實習隊,二班是當地學員。我想,這應是當時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大學教區。
盡管條件極為艱苦,我們都能克服各種困難,積極樂觀地學習和生活,還主動走訪藏民人家,除了練習藏語口語,還開展形式多樣助民勞動,宣講黨的政策和科普知識,開展文娛體育活動,營造藏漢一家親的良好氛圍。
同學們從北京帶來了籃球,但苦于沒有運動場地,于是我們一些“好戰分子”便用寺廟唯一的鐵鎬輪番奮戰,加上牛角、土筐等工具,硬是在海拔3800多米的山坡上開鑿出一塊平地,貢嘎寺的管家提供了一些木料,按我們提出的樣式制作了籃球架,再砍個樹枝彎成藍圈,全國海拔最高的半塊籃球場就這樣建成了。課余時間,一班和二班經常在此進行比賽,引得周邊藏族群眾和貢嘎寺的喇嘛前來圍觀,熱鬧一時。
貢嘎寺每到年底要舉辦大法會,周邊的藏民都扶老攜幼前來參加禮佛活動,我們利用這個時機,用藏語的德格方言,編排了《兄妹開荒》《夫妻識字》等小劇目為藏民演出,既練習了藏語,又把漢族文化帶給了藏族群眾,促進了藏漢文化的交流。
在實習期間,貢嘎山一草一木和藏族同胞的純樸感情,深深地感染著我們,觸動了我們寫作的靈感和激情,我與好友王堯合寫了《康藏高原的早晨》,抒發對大自然的熱愛以及對藏族同胞的感激之情,試著投稿《中國青年報》,居然被采用刊登。受此鼓舞,我們又合寫了《夜宿藏民家》《牧場上的愛情》《扎堆老人的心事》等文章,接連在報刊發表,拉開了我倆從事藏族文學寫作與研究的序幕。


1953年5月,經過近一年的實習和鍛煉,我們滿載而歸,返回北京繼續專業學習。
1954年春,北京市第一次選舉人民代表,北京市各界群眾踴躍投票。白振河主任給王堯和我布置任務,要求我倆寫一篇反映中央民族學院師生員工積極選舉人民代表的報道。我們寫出初稿后,由費孝通副校長親自審核修訂,交由《光明日報》發表。
1954年夏,經過中央民族學院三年學習,加上在原學校的一年學業,我們修完了本科課程。經嚴格考試,全班30名同學都獲得了藏語專業本科畢業證書,這是新中國高等院校第一次頒發藏語專業本科畢業文憑,非常值得紀念。全班同學除了2人被抽調中央部委工作外,28人全部留校,其中22人充實到教學一線,4人進入語言學研究生班,2人繼續隨學院聘請的貢嘎活佛學習古藏文文法。我被分配到預科部,負責教授藏族同學學習漢語,開始了我的教師生涯,真正成了“培養母雞的母雞”。
與藏語班的同學相比,我的藏語水平不算好,所以在授課時我就有意多使用漢語講課,盡量要求藏族學生理解和使用漢語,反而產生較好的效果。當時缺少漢語培訓教材,我就到魏公村新華書店買了一本蘇聯名著《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頭天晚上我先讀一段原著,并將大意譯成藏語,第二天晚自習時先把要學的內容用藏語講一遍,讓學生們知道故事情節,再教授漢語,使同學們帶著興趣去學,漢語水平提高較快。不過也有讓我尷尬的時候,就是下課以后同學們圍著我,一定要打聽“冬妮亞后來怎么樣了”?我還沒看到后面的故事情節,當然也不能瞎編,只好說“你們好好學,學到后面自然就會知道了”。由于我所帶班級學生的漢語成績好,引起學院及預科部領導的關注,其他老師只帶一個班,我后來卻帶了兩個班,每周24節課,工作量非常大。我為了不辜負領導的信任,只能以勤補拙,加班加點地工作,認真備課和批改作業,工作緊張卻很充實。

藏族同學純樸、熱情、善良,對老師特別尊重和虔誠,我在教學過程中,同他們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感情和友誼。1957年初夏,我得了傳染性重感冒,被學校醫院隔離治療。學生們得知我患病,全班到醫院看望我,被于佳祥主任(后曾任校醫院院長)阻攔,于主任和同學們說:“開老師得的是傳染病,必須隔離,不能探視。”同學們紛紛說:“我們不怕傳染,我們要看開老師。”于主任說:“讓你們進入隔離區,我就會挨處分。”同學們沒能從門口進入隔離區并不甘心,于是他們就搭起了幾組人梯,踩著肩膀爬上高墻,紛紛跳入隔離院內,女生們也和男生一樣翻墻入院。同學們見我持續高燒、精神不振,女生們先哭了,隨后男生們也哭了起來,我被感動得落下熱淚。這個班的學生年齡不等,有些人甚至還比我年長,隔離室內哭聲一片,個個成了淚人。于主任感慨地說:“藏族同學太樸實可愛了,你們師生的感情這樣深,我從來沒見過。”
被藏族同學們的真情所感動,我未等病愈,也偷偷跑出隔離室,投入到教學中。課堂上,一位同學看到我的病沒全好,就把自己的椅子搬到講臺上,堅持讓老師坐下來講。我說:“我從來都是站著講課,坐下來不會講了。”堅持站立著給學生講完課。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感人至深,終身難忘。
1957年6月28日,毛澤東和周恩來、朱德等黨和國家領導人在中南海親切接見中央民族學院全體師生。師生們整齊列隊走進新華門,在懷仁堂外草坪上排列整齊,等待那激動人心的時刻。毛主席、周總理、朱德副主席等領導人巡視師生們后,就坐前排中央的椅子上與大家合影留念。拍照完畢,毛主席用他那濃重的湖南鄉音大聲說:“費孝通別走,到我那里坐會兒;我有好多朋友,有左派朋友,有右派朋友,費孝通是我的右派朋友。”毛主席知道費孝通被劃成右派,特意當著其他領導人和學院師生的面,說費孝通是他的朋友,給了費孝通副院長極大的保護。時隔不久,全院師生都拿到了一張與毛主席等領導人的合影照片,激動之情難以言表。我以受到毛主席親切接見為題,要求班上同學每人寫一篇作文在晚自習時交流,許多同學在朗讀自己的作文時,都激動得泣不成聲。
在西康實習期間,我通過與藏民的學習交流,搜集了一些藏族民間故事和歌謠。其后的教學過程,也是師生們教學相長的過程,我鼓勵同學們結合漢語學習,講述各自家鄉的民間故事,大家紛紛把不同藏區的民間文藝介紹給我和同學們。藏族民間藝術內容豐富,形式多樣,特色明顯,風趣幽雅,具有較高的文學藝術性,我從藏族學生那里了解、采擷到許多珍貴的藏族文化寶藏。我有意識地把這些民謠和故事加以整理,由個人或與王堯、莊晶等聯名編譯,陸續投給報刊雜志發表,向內地讀者宣傳豐富多彩的藏族民間文學藝術。其中1957年3月與王堯合作編譯、由通俗出版社出版的《珍珠——西藏民歌選集》,是新中國出版的第一本藏族民歌集,首次把藏族民歌介紹給漢族讀者。1959年9月西藏民主改革之后,我應上海文藝出版社約稿,編譯整理出版了藏族民歌集《西藏新生曲》,反映了西藏廣大翻身農奴熱愛毛主席、熱愛共產黨、熱愛祖國、歡慶翻身解放的真情實感。我將同學們講述的藏族機智人物阿古登巴的故事,譯成漢文陸續投寄給青海省文聯期刊《青海湖》發表,1963年青海人民出版社將其匯編成《阿古登巴的故事》出版,這是新中國出版的第一部反映中國少數民族機智人物故事的圖書,為繁榮中華民族文藝百花園添加了一朵絢麗小花。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后,我因為身體原因,逐步離開了教學一線,從事少數民族文藝理論研究,也取得了一些成果。
70年來,藏語班的同學們,沒有辜負毛主席和黨中央的殷切希望,在各自的工作崗位上,為發展少數民族教育事業、大力培養藏族干部、促進民族團結、繁榮藏學研究,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做出了積極的貢獻。王堯教授就是我們這批同學的杰出代表,他主編多部藏學叢刊,撰寫十余部藏學專著,是國際藏學界最高獎項——“珠峰獎”大獎的首位獲得者,在國際上享有盛譽;胡坦教授也是在國際藏學界舉足輕重的著名學者,著述頗豐,后來也獲得了珠峰獎大獎;謝后芳、周季文、黃布凡、羅秉芬教授等也分別榮獲珠峰獎的二、三等獎。
新中國首個藏語班的歷史功績,是為祖國培養了大批藏語人才,使得更多不同民族的優秀青年經過藏語專業的學習脫穎而出,有的走上重要領導崗位,有的成為藏學專家學者,有的耕耘在科學教育的前沿,他們都是黨和國家在藏區各項事業中可以信賴倚重的骨干力量。
七十年櫛風沐雨,七十年篳路藍縷。老夫年逾九旬,撫今追昔,感慨萬千:沒有共產黨建立的新中國,我這個貧困農家子弟不可能上大學;沒有中央民族學院,我更不可能在首都的大學里學習并任教。我有幸自己的人生年華,能為國家的少數民族教育事業、為促進中華民族大團結、為藏族人民做了一些有益工作,自以為沒有辜負領導們的殷切期望,沒有辜負中央民族學院的培養教育,欣然自得,無愧此生!
如今,我們藏語班的30名同學大多已經作古,我早年許多優秀藏族學生如阿沛仁青、杜泰等同志也相繼去世,但他們為新中國少數民族教育事業以及藏區社會進步事業所建立的豐功偉績,像貢嘎山一樣巍峨聳立,與世長存。(作者附注:因時間久遠,細節記憶或有差誤。本文借鑒參考了藏語班同學羅秉芬、黃布凡、胡坦、沈瑞芝教授有關回憶資料;選用了已故佟錦華教授當年拍攝的珍貴照片;黃廷柱同志幫助我作了許多文字整編工作。一并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