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金碎玉　落紅滿徑

秦兆基

拿到天涯這本新出的散文詩集時，首先承受的是書封的視覺沖擊：皮面，玫瑰紅底色上散散落落分布的金色枝葉，枝端茁生著宛如珊瑚珠的細果，烘托出書名《萬物是你》的金字。我思索，在這雍容端莊的氣度之后，隱藏著裝幀者，也是最初讀者怎樣的心境。

品讀這本詩作以后，頓生感悟，理解了設(shè)計者的巧思。天涯奉獻出的不是鏤金琢玉而成的藝術(shù)品，而是有待于你整合，有待于你匠心處置的散金碎玉，有待于你閱讀后參與完成的新的文本;不是繁花滿枝、灼灼如火的圖景，而是三春將盡，落紅滿徑的花地，有待于你幻化，漾出別種詩情。

從這點出發(fā)，《萬物是你》是一部帶有前衛(wèi)性質(zhì)，在創(chuàng)作思想和藝術(shù)手法上帶有實驗性、探索性和預(yù)示性，是一部有著突破意義的詩作，不只是因為它探究了情愛——人的心理奧區(qū)的底蘊。

絮語：別出心裁的文體選擇

《萬物是你》是散文詩，該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屬于其中哪一類則很難論定，長篇敘事散文詩，沒有情節(jié);長篇抒情詩，理不出思緒起伏的軌跡;組章，太長了，也沒能找到把這么多篇章組合起來的線索——只能借懷宇先生翻譯法國符號學(xué)家、文學(xué)理論家、結(jié)構(gòu)主義大師羅蘭·巴特寫《戀人絮語》時，所用的“絮語”一詞以名之。巴特的著作，是部思辨性的思想錄，盡管帶有相當(dāng)?shù)奈膶W(xué)色彩。好在散文詩是越界文體，借用思想錄的表述方式并無不可。

《戀人絮語》，羅蘭·巴特打造出帶有示范性質(zhì)的解構(gòu)主義文本，揭示出“絮語”這種文體的特征——無序，無厘頭，絮絮叨叨，一地雞毛，而思辨則隱藏在其中。《萬物是你》在某種程度上，也顯現(xiàn)了這些。

無序。《萬物是你》，一共230篇，有如散落的一桌牌，或者說，一堆有待整理的一疊卡片、散頁，其中除了少數(shù)標定時間的，諸如“七夕”“秋分”“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除夕”，以及帶有節(jié)令特征，諸如春露、夏雨、秋風(fēng)、冬雪以外，你可以如一個發(fā)牌手一樣，揮灑開去，重新排列組合，構(gòu)成新的文本。

無厘頭。抒情主人公“我”的一顰一笑，或歡愉沉醉，或喜極而泣，或陷入沉迷，并非是由于所愛者傳遞來的信息，而是由于外物或者心生幻境帶來的刺激。前者如種種天象、草木、生靈，后者如夢，白日夢，幻覺，無端的游思。比如在讀書時，“一頁還沒有讀完，組合你姓名的三個字就會自動從書中跳出來，在我眼前晃動”，撩得我“按住”“放開”“默念”。心中組合的三個字，竟然惹出“我”無可名狀的相思。

絮絮叨叨。230則“絮語”，并沒有情節(jié)推移，有如表現(xiàn)愛情的經(jīng)典文學(xué)名著《紅樓夢》《西廂記》《羅密爾與朱麗葉》《少年維特之煩惱》那樣，少男少女從相識、相知、相契，或生死以之，或絕袂而別，悲劇，喜劇，正劇，井然有序地演出。《萬物是你》似乎是在一個平面上轉(zhuǎn)圈子，總是在傾吐著只是屬于“我”的心語，一遍又一遍，不絕如縷，不斷變化著。

一地雞毛，就是瑣碎。本來情是緣于“事”而生，但在《萬物是你》中，“事”卻被“物”所置換，“物”承載和勾連出“我”記憶中留存的前世今生。“我”為什么癡迷于“你”？

“前世，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傳說。千言萬語化作月下簫音、黎明笛聲。”細讀以后，你不難尋繹出瑣細的、散如雞毛背后的“事”，隱隱約約，伏線千里——“我”的所作所為，無常的喜慍，總是牽連著曾經(jīng)有過前情，關(guān)于“你”和“我”的。

無序、無厘頭、絮絮叨叨、一地雞毛，可以視為藝術(shù)作品力求避免缺陷，但又何嘗不能看作是更為真實地折射社會人生絕妙的創(chuàng)制呢？生活中的一切，本來就是那么無序而瑣細;人們的話語，特別是情人的話語，本來那么絮絮叨叨，無厘頭可言;人們的日常行為并非都是受著深層理性支配的。悲歡離合融通的故事，也許只是作家們典型化的結(jié)果。

羅蘭·巴特將“戀愛經(jīng)”細析為種種情境，比如“等待”“我想理解”“贈言”“難以表述的愛情”等等，又對每種情境再劃分，形成更細小的情境，如“等待”，分為等待、劇情、電話、幻覺、他（或她）在等待、官人與娼妓等六項，要人們從構(gòu)成元素及其自由組合中，去理解本體——情愛的意義。相形之下，天涯與之很有些不同，她既避免了按照習(xí)見的“相遇、相知、相愛、熱戀、別離”等五個環(huán)節(jié)來組合素材，又不是用類似元素分解，自由組合的方式來寫作。她是要借助藝術(shù)文本的打造來表述自己的的情愛觀——“純愛”：即“對愛一直保持的熾熱溫度，沉浸于風(fēng)花雪月與人間煙火當(dāng)中，她在付出與獲得，在愛中成長，領(lǐng)悟生命的深邃。”她是用逐日追尋、著錄心海潮汐的方式，讓讀者從看似瑣細平淡的生活和起伏無定的潮汐漲落中，捉摸出“純愛”的整體面貌，品賞這種“純愛”帶來的“大歡喜”，從而萌生的大感悟。

天涯是以種種情愛生活的場面來呈現(xiàn)理念，是詩性的“絮語”，而不是思想錄式的“絮語”。

萬物：是你，也是我

《萬物是你》設(shè)置的是個“二人世界”，僅有“你”和“我”。如果說有他者，不是扮演不同社會角色、有著不同身份的人：親屬、同事、同學(xué)、鄉(xiāng)親、閨蜜、哥兒，而是見證“我”和“你”存在的萬物。

很有意思的是，《萬物是你》中作為一號主人公，“我”千百次憶念、呼喚的“你”，并沒有出現(xiàn)過名字，至多只是“我愛”，“我”也同樣沒有姓名，都是以人稱指代人物。

用人稱指代人物，就是以能指取代所指，以泛指取代專指，從而使得“人物”獲得極大的可能，盡可能多的生存自由。作為人稱代詞的“你”和“我”，比起有著具體名姓的生命個體，盡管同樣是符碼，但是代稱涵蓋著曾經(jīng)存在、現(xiàn)實活動著的存在和將來可能出現(xiàn)的存在，而特指的名姓，背后有著具體的人，粘附著現(xiàn)實世界賦予的一切：背景、身份、教養(yǎng)，身軀、財富、健康，以及由此演繹出的生命史。也許正因為沒有名姓，就不必交代有關(guān)“你”的種種。也許正因為如此，你是誰，你從哪里來，你將向何處去，都可以任憑作者的心意，在馳騁的想象中幻化。

你是誰？是實寫的種種：霞光中的男子、失散于戰(zhàn)亂的愛人、緣定三生的情人、仗劍去國的俠士，剽悍勇敢的獵人，玉樹臨風(fēng)的琴客，風(fēng)流儒雅的書生;是虛擬而又實指的精神存在：普照大地彌散的光，漂泊的云朵、奔騰的江河，蔓生的花朵、一株與我并長的樹，一片與我共生的葉，倦飛思歸的鳥、高翔藍天的雄鷹。形質(zhì)無定，“你”只是一個顯示“純愛”的精神集合體，我的精神偶像。

你從何處來？就是對你前情和生存現(xiàn)狀的回答。你與我，既是竹馬青梅的情侶，曾相依相偎，桃樹下共讀西廂;又是乍見還驚、一見傾心的癡情男女，“你從沒有見過我青春的魅影，沒有見過我那雙明亮的眼睛，紅唇猶如初綻的花瓣”。你在何方？是詩的遠方嗎？在十字路口，在藍皮列車的人群中;在夢的小屋之外，你乘夜而來，在我的柴扉上插上“一枝花，還帶著新鮮的切口”，我也會來到你那里，一起聽雨，默默地品賞你，嘬口你剛煮的咖啡。但是，我總會悵問“你在哪里？”“夜與晝不斷交替，你無處不在，又不見蹤影”。我窮盡心力去找你，但是，我只能“在午夜，走向你的城堡，”“坐在你床前守著你……在你的唇上偷吻”，然后默默離去。怎樣才能找到你，遇見你，走進你，總是無解的心結(jié)。作品從來處，亦即在存在之中。顯現(xiàn)形質(zhì)無定、虛妄而又實在的“你”。

你將向何處去？就是怎樣為這個愛情長劇畫一個句號，勞燕分飛，還是修成正果？因為《萬物是你》是以心理感受取代情節(jié)，以情緒變化調(diào)整節(jié)奏，無心編造故事而又隨意編造出不相連續(xù)而又牽連著的故事，類似日記而又近于獨白。我在傾吐，在絮語，如果作者還想說下去的話，可以成為無盡的長鏈。你是沒有完成的形象，或者說，有待完成的形象。“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情愛”，或者說“純愛”，是無法用故事去演繹的，天涯提供了一個開放的文本，誘引讀者去參與完成。

文本的第二個角色：“我”，則是多了不少煙火氣的人間女子，血肉豐滿，不過又是個百變佳麗。詩作在尋愛的歷程中，從各個維度將其性格從容展開：從愛的獲得方式看，我想俘獲你，甘愿“給予你能給予的一切”，但我又想被你俘獲，讓你“占領(lǐng)我的疆土，夜行千里”。從愛的烈度看，我是這樣地疼你，想成為“你胸口的一粒紅痣，微小，根卻長在心臟”，我要百般地憐惜你，化身為“母親、妻子、情人和女兒”等種種角色。從愛的態(tài)度看，我甘愿“墮落深淵，任地底流火淬煉”，“為了與你重逢，“甘愿“用我的山川換一次愛你的權(quán)利”，為了能與你生死相守，我甘愿“用所有的時間與愛神簽訂一份與你有關(guān)的合約”。從愛的襟懷看，“愛你，卻從不曾想依附你”，“我的愛一直獨立于紅塵之外”，盡管我是如此執(zhí)著地守護這份愛，“但，如果有一天你不再愛我，我會停止傾訴，含著淚微笑著與你告別。”從愛的本質(zhì)屬性看，愛是歷古常新的，“我的愛是一張嶄新的白紙，每天在上面畫一筆”，永遠保持新鮮度。綜合起來看，我是孱弱、賢淑而忠誠的，我總想用頭靠著你的肩膀，對你不離不棄，即使你“淪落為塵”，我也會化為“塵埃里怒放的花”;我又是剛強、大度、有著人格自尊的，我只要求擁有你的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存在，“你的過去我一無所知，愛過誰被誰愛過，你不說我就不去猜測。”我是唯美的，但也清醒地意識到“芳華早已不見蹤跡，年華斷裂為水”的現(xiàn)實，“我不敢老去”，只是為了“太蒼老，怕你認不出我是誰”，錯失了相逢的機會。我既有東方女性溫柔、體貼的妻性、母性，也帶有西方現(xiàn)代女權(quán)主義個性解放的印痕。

如果將“你”“我”共生的二人世界，整合起來看，第一人稱的“我”與第二人稱的“你”實為一體，“你”實際上是“我”的投射或精神異化。作品中，天涯不止一次說：“我愛你，其實是愛另一個自己……努力活著給別人看的自己;那個躲在陰影里，只有夜深人靜時才敢面對的自己。”

萬物——你——我，構(gòu)成一個精神鏈，你在讀“你”與“我”情史的時候，實際上是在讀“我”，進入“我”張揚開的精神世界。詩人天涯在不動聲色中和我們開了一個玩笑。

終極思考：在愛之上

天涯之前已出版過四本散文詩集，和《萬物是你》不同的，那幾本集子，寫情愛的內(nèi)容只占了一部分。她擅長勾描種種情境，顯現(xiàn)出人的感情世界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她是在寫詩體的“情愛論”，還是在愛海中歷經(jīng)劫波的心痕？她對于愛的不倦書寫，對于我們有著怎樣的啟示呢？

“當(dāng)無題變?yōu)橛蓄}，戀歌有了甜柔的清音，帶著暖色，鋪開，一望無際。”“無題”是天涯帶著青春迷惘和愛的渴求唱出的戀歌，“有題”是鬢角灑上微霜歷練人生的時候，意味著詩中將有以前沒有過的蘊含。

也許是作者學(xué)了佛，作品帶有禪意——智者的通脫。“愛就是修行，我期盼在愛的過程中獲得智慧”，“愛是一項偉大工程，由無數(shù)情的章節(jié)組成”。獲得愛，不是沉溺愛河，沒頭沒腦去享受，而是如同禪師漸修，期待有一天醍醐灌頂，得以證道。愛是無形質(zhì)的，但在心的天平上卻是有分量的，“我”不倦地集聚，留待最后揮霍，“我們在一步步走向衰老，但愛在一日日豐厚”。愛是色，色即是空，“每個人握著拳頭而來，攤開雙手而去，空是最后的總結(jié)詞，既然結(jié)局無法逆轉(zhuǎn)，那就讓過程精彩”，用生命演繹出精彩的人生篇章，在活著的時候品賞、咀嚼屬于“我”和“你”的情愛，用情愛去證明自己的存在。

神似乎是拒絕情愛的，離情才能證道，才能得到大解脫。天涯在《一個人的布達拉宮》中寫道：

離神最近的地方，離愛情多遠？

倉央嘉措隱在歷史的光影里，淡淡一笑：離神最近的地方，離愛情最遠。

其實神是最有情的，那位迦毗羅衛(wèi)國的王子是歷練了世俗的情愛之后而生感悟，將大愛化被眾生的。

最早的東方經(jīng)典——古印度吠陀文化的《奧義書》說：“其中每一方就是對方，你就是他。”“當(dāng)一個男人和妻子擁抱時，不知道哪是里，哪是外。哪么，當(dāng)你和理智的靈魂擁抱時，也不知道哪是里，哪是外。”另一本吠陀經(jīng)典《薄伽梵歌》說：“世界非相因而生，唯情欲，舍此，無他故。”

情為何物？情有何功？何以述情？這些經(jīng)典文本的經(jīng)典論述作出最好的回答。

《萬物是你》，天涯是從中受到很好的啟示，還是據(jù)此作出了現(xiàn)代性的闡釋？讓我們共同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