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春富
2020年8月,電影《烏海》入圍第68屆圣塞巴斯蒂安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值得一提的是,這個團隊中有一個非常亮眼的女攝影師。在電影界,女人干攝影是一件稀罕事,更別說扛斯坦尼康(攝影機穩定器,在拍攝移動鏡頭時可防止畫面抖動)的攝影師,國內也不過六七十人,而鄧璐就是其中之一。其實,在早前鄧璐就因一條名為“這姐太豪橫了”的短視頻上了熱搜。視頻中,鄧璐扛著沉重的攝影裝備,在雪山高原、中超球場等艱苦環境下動作敏捷地拍攝,驚艷了許多網友,并獲得愛稱“身穿斯坦尼康的女鋼鐵俠”。
鄧璐1989年出生于北京海淀區,姥爺和父親都是電影攝影師,母親在劇組做服裝師。只看這些,會讓人以為鄧璐學攝影是家學淵源,其實,關于攝影,她家中有一條規矩:傳男不傳女。鄧璐從小就覺得扛攝影機的姥爺特別帥,但姥爺寧可把攝影設備放在表哥家落灰,也不愿外孫女多碰一下。父親甚至希望她長大后遠離劇組,做一份按部就班的工作。
讀完書后,有美術基礎的鄧璐去了一家出版社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排版摳圖。做了一段時間,她覺得這工作乏味透頂。不顧父親的否定和不理解,鄧璐毅然辭職,興高采烈地投奔遠在新疆劇組的母親。鄧璐小時候常在劇組玩,還當過群眾演員。劇組之于她,就像一個復雜又熟悉的江湖,光是人們不同地域的口音就讓她覺得有趣極了。
鄧璐先是在劇組做服裝助理,說是助理,其實就是扛服裝的搬運工,一點技術含量都沒有。時間長一點以后,她開始有意無意地在劇組尋摸和攝影有關的工作,劇照師、剪輯師、場記,她都干過。不少劇務人員認為,女孩觸碰攝影器材是一件晦氣的事情,鄧璐偏偏不信這個邪。她用自己的相機為演員拍劇照,得到認可后,她開始拍攝花絮,剪成紀錄片。鄧璐有美術底子,又愿意跟在劇組攝影師后面一點一點討教,很快在紀錄片中展示出精湛的攝影才能,并被導演看中,提升為攝影助理。
在鄧璐一步步學習如何做個專業攝影師的過程中,她看中了攝制組的一個“大家伙”——斯坦尼康。作為一種攝影機穩定器,斯坦尼康拍出的鏡頭最接近人眼視角,視覺沖擊力強且富有動感,是電影中不可取代的鏡頭之王。21歲那年,鄧璐花了兩萬元積蓄,買下第一臺屬于自己的斯坦尼康。
然而,背斯坦尼康并不輕松。使用斯坦尼康時,鄧璐必須先穿輔助背心,再套上減震臂、平衡組件,她的上身被固定住,不能彎曲,身體被鎖在這個沉重的機械甲殼里,從手臂到腰椎,大約需要承受八十斤的重量。為了用好這個機器,攝影師需要練習專門的步伐,除了時刻保持碎步,兩腳不同時著地以外,還有進階的彈簧步。鄧璐說:“它會成為你的舞伴,但如果是剛練習的一個禮拜,它就是一個在跟你打架的人。”
為了長時間撐起這臺笨重的機器,鄧璐必須瘋狂增肌。沒有拍攝的時候,鄧璐一天要在健身房練上7到8小時,有氧訓練和力量訓練輪換著來,中間穿插游泳作為休息。她的手臂練得很壯實,雖然她并不很喜歡這么“強壯”的自己,但她還是自我鼓勵:“我得這樣做。我一定會成功的,我一定會成為一個攝影師。”
劇組是片弱肉強食的叢林,即便有了實力做入場券,也可能因為種種原因被拒之門外。對鄧璐來說,性別就是她在攝影師行業里的最大障礙,她常常因此招來別人異樣的眼光,甚至遭到數不清的拒絕。
一次,有部電影急找拍長鏡頭的斯坦尼康攝影師,鄧璐被推薦過去,拍攝時引來全劇組的圍觀。順利拍完后,劇組聚餐,導演對她說,這次是臨時需要攝影師,又必須當天拍完,在片場看到鄧璐的瞬間,他急得都快崩潰了,他這輩子沒見過女的干這行。但是拍完之后,鄧璐讓他改變了看法。導演說:“姑娘,我敬你一杯酒。”
為了在這片“叢林”中生存,鄧璐不得不抹掉性別特征。她拍一場雨中的戲,恰逢生理期,雨水順著脖子灌進衣服,全身都濕透了,包括衛生巾。尤其背上斯坦尼康后,鄧璐腰背酸痛,腦袋發暈,但她忍下了,她怕別人認為女人就是事情多。有一次,拍攝進行到半程,一位打光師將反光板架在鄧璐腳邊的位置,她后退時不經意踩住了,打光師沒發現,將反光板猛地一抽,鄧璐腳一滑,失去了平衡。她迅速往前跪倒,護住價值上百萬元的斯坦尼康,“嘭”一聲悶響,她的膝蓋重重砸在木地板上,立即有了兩塊烏青。被扶起后,她卻忍痛馬上恢復到原來的工作狀態。
除了大大小小的瘀青,鄧璐的手臂和大腿上還有大片淺紅色的濕疹,這是長年穿輔助背心和不規律作息落下的毛病。劇組工作常常黑白顛倒,一開機就得持續好幾個小時甚至一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所有裝備中途不能脫下。遇上一米八以上的演員,身高一米六五的鄧璐還得用上增高柱,用腰腹力量支撐機器。
一次,她正在拍攝,突然刮起大風,樓頂上的招牌掉下來,拍到她臉上。沒能及時控制住身體,往地上滾去。這一摔,衣服上糊滿了泥土和血,臀部的韌帶也拉傷了。“你知道嗎?被刮倒后,頭也磕地上了,眩暈得站不起來。我躺在那里休息了一會兒,發現天好藍啊,云好白啊,那天的天氣真舒服。”這段回憶,是鄧璐笑著說出來的。她一直如此,心甘情愿地經歷著為想做的事而付出的努力與犧牲。
2015年,鄧璐擔任中國足球超級聯賽(中超聯賽)的電視攝像,她是中超聯賽史上第一位女性攝像師。她英姿颯爽、雷厲風行的表現讓人刮目相看。2019年,鄧璐參與拍攝導演陳凱歌的新作《我和我的祖國》,陳凱歌對她說:“鄧璐,你穿了個鐵馬甲,但你像個女詩人,拍的鏡頭像詩一樣。”
閑暇時,鄧璐喜歡在社交媒體上發自己拍的小視頻。上一秒是力量型女漢子,下一秒卻用嬌弱的語氣賣萌。鄧璐有很多毛絨玩偶,把床和沙發塞得滿滿當當。拍攝不順利的時候,她會在T恤的肩處縫上一只小凱蒂貓,扭頭看見它時心情就會變好。她還特意去網上淘了一卷熒光粉色膠帶,給斯坦尼康前前后后裹了一圈,裹完大笑,說:“我早就想這么干了。”
事實上,鄧璐除了對自己狠,對其他人都很溫和。劇組里有人犯了錯,鄧璐的處罰方式是“彈腦門”,她作勢輕輕一彈,說:“下次記住了啊。”一次拍攝結束后,導演喊:“無關人員請全部退出場外。”沒有人應,全場依然嘈雜。鄧璐突然舉起右手大喊:“好。”她笑著向上蹦了幾下,揮舞著雙手,“聽見了嗎?聽見的人說句話吧。”其他人注意到她的動作,都被逗笑了。電影《大象席地而坐》殺青那天,大家都很激動,鄧璐一把將比自己高出一截的男導演胡波抱了起來。
2020年5月,《大象席地而坐》自獲得金馬獎之后,又喜獲金像獎。作品花絮傳到網上,鄧璐背著斯坦尼康攝影的豪放作風引起觀眾的關注。有網友收集了她各種拍攝場景,制作成74秒的短視頻,引起大量轉發。人們紛紛點贊,稱她為“身穿斯坦尼康的女鋼鐵俠”。可是鄧璐本人并不愿意別人用“女漢子”形容自己,盡管這是她曾經對自己的定位,但現在她對這個詞的理解改變了,她想做個招人喜歡的女孩。也許這和她的職業現狀有關系,鄧璐說:“我要做的是女攝影師,如果你問我會不會介意別人刻意強調我的性別,我不介意。”
如今,拍電影成了鄧璐人生規劃里下一個命題。她想等到哪天積攢了足夠的想法,變得更成熟的時候,能成為一名導演,拍一部屬于自己的電影。她說:“我想拍像《天使愛美麗》那種能給人帶來幸福感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