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最初的時候,這條江還沒有被冠以“漾濞”的名字,村莊的人們直接就叫它“江”,彝語讀音“剔比厄”。把一條江稱之為“江”,就像是父母親叫自己的孩子“兒子”或是“閨女”那樣。
江在山下,村莊在山上。從村莊下到江邊,走得快的人半個小時,背著背子或是趕著牛的人要五十分鐘到一個小時。這樣的一段路算不上遠。夏天,我們常常把牛趕到江邊放牧,然后,每天幾個小時在這江邊以及江水里玩耍。
江邊的沙岸上蘆葦茂盛,江灣里柳樹成排。我們把牛趕到江岸上的蘆葦灘里,或者是半山腰上,之后,一頭扎進水里。江水清澈,江面平緩寬闊,站在江的這邊看對岸的人完全看不清,只大體看得出男女。若是大聲呼喊,喊聲在到達對岸之前已被風和江聲帶走了大半,去到對岸時,想必只剩下了模糊的尾音。
我們在江邊的一天時間是這樣度過的:大多數時候,以一叢蘆葦、一棵柳樹、一個老樹樁或者是一塊大石頭為標志,劃定一段水域,喊“預備——起”,從起點跳下水,然后比誰最先游到指定的終點。每天重復這樣的游戲,大家對經常劃定的那段水域都很熟悉,能熟練繞開水里的大石以及倒在水底的柳樹樁,比賽的冠軍也往往就在那固定的一兩個人中間較量,甚至,在固定的那幾個人中間,每次比賽的名次大體也是固定的,但大家仍然要一次一次地跳下水,一次一次地重新驗證。
有時候也會出意外。比如打波的時候腳不小心碰到了石頭,或是被水里的樹樁掛到,又或者,被水底無法預料的碎玻璃瓶劃傷。最危險的是漲過大水之后,水道和水流都發生了變化,有些原本平緩的地方有了暗漩,暗漩在表面不容易看出,下了水一旦碰上,極容易出危險。
而更多的時候,比賽是順利的,可預期的。一群光鴨子,排成排站在起點上,做好入水的準備。隨著“裁判”一聲“預備——起”,撲通入水,幾分鐘后,在作為終點的柳樹或者蘆葦叢旁陸續上岸。
這種比賽有時候也單獨在高手之間較量。這種較量往往劃定的水域更長,水情更復雜,風險也更大,若是被大人們看見,那是絕對要挨罵的。比賽的過程中,參賽高手各自的支持者們在岸上為其吶喊助威,加油鼓勁,喊聲過江。不用說,在這種高手較量中勝出的“王者”,其風光也絕非一般孩子可比。
終于,在水里玩累了,大家爬到沙岸上,躺在沙地里曬太陽,稱為曬沙。太陽下的沙地特別燙,直接躺上去往往受不住。曬沙最好的辦法是先刨一個長形的淺坑,人躺進去,用手一點點把沙蓋到身上,最后兩只手再插進沙里,只露出頭來。躺在沙里也還有活動,那就是講故事或者猜謎語,這時候,會講故事和會猜謎語的人又有了另一番風光。大約是因為躺下來的緣故,這時候天總是特別高,云在天上不斷變幻成馬,青蛙,魚,船,兔子,羊群,沉思的老爺爺。身邊茂密的蘆葦被風吹得沙沙響,視線里,不遠處的那棵紅椿樹高上了云天。
快樂的時光總是溜得特別快,很快又是日影西斜。在穿上衣服之前,最后再到江里沖一回,然后上岸,穿衣穿鞋,開始“阿黃”“阿黑”“小白”地大聲呼喚各自的牛,把牛找齊,在夕陽中一路上坡趕回家去。
也有不那么快樂的時候。江邊的沙壩地里,小貴家種了一大片莊稼,小貴爹在山腳搭了一個窩棚守沙壩。放牛的孩子若是不小心讓牛吃了莊稼,遇上小貴爹還好,把牛趕開,再囑咐幾句讓你把牛看好。若是不巧碰上小貴媽來,事就大了,她除了當場狠罵你一頓,回去還會一直罵到門上去,讓家里賠她糧食,這放牛的孩子于是便少不得挨大人一頓罵甚至是一頓打。為此,游水曬沙的中間,我們許多時候也要去看自家的牛,千萬不敢讓牛吃沙壩地里的莊稼,尤其不敢讓小貴媽碰上。
其實,不放牛也還有一件事可以去江邊,那就是撈海草。海草可以喂豬,只要說是去江里撈海草,我奶奶往往也能同意我去。江里的海草多得永遠也撈不盡,柔柔地、一片一片地飄擺在清清的江水里,甚至游水的時候,不小心還會被這些海草絆住腳。我們是這樣撈海草的:一到了江邊,先把海草撈上岸來曬著,玩的中間,記得再把海草翻曬幾次,經過幾個小時的時間,海草上面的水氣已漸漸晾干。晾干了水的海草,一開始背上的時候不覺得重,尤其是在江邊的那一小段平路上,我們背著籃子,輕快地說笑。只是,一等上了坡,那籃子便慢慢重起來了,一路走,籃子里的海草像是被人偷偷又浸了水,越來越沉,開始的時候走一段歇一回,慢慢地,歇的次數越來越多。天色漸漸暗下來,背上的海草背得人腳抖手軟,村莊在望,卻仿佛遙不可及。心里暗想著,以后再也不去江里撈海草了。可是,等到第二天,有同伴來約的時候,把不住又去了。
秋天江上起霧的早晨,是翻爬沙蟲的好時節。寬闊的江岸上,半潮的沙石間,隨便翻起一塊石頭就有爬沙蟲鉆在底下。也弄不清為什么,沒有石頭的全沙里往往沒有爬沙蟲,而非得要是石頭下面的沙里才有,并且,西瓜大到臉盆大的中等石頭下面最多。小的爬沙蟲顏色淺褐,越大的顏色越深。長足個的爬沙蟲大如手指,顏色灰黑,頭甲剛硬,鉗角尖銳,兩排鉗足行動迅速而有力,若是經驗不夠老到的人往往會被它頭上的鉗角夾到手。而慣于翻爬沙蟲的熟手,背一個窄口的小竹簍,天亮即到江邊,一上午能翻一滿簍。
剛翻回來的爬沙蟲需要在水里養幾天,用油煎吃的時候才沒有泥味。煎爬沙蟲是一道美味,喝酒的人尤其喜歡拿來下酒。另外,吃爬沙蟲還可以治孩子夜尿,這事說不清原理,但確實有效。村莊的人們還會把爬沙蟲腌成酢,記得是將爬沙蟲在開水里焯過,洗凈晾干,拌上鹽,拌上細包谷面,在土罐里一層層壓實,封口腌起來。腌魚酢的方法大體也是這樣,只不過魚應該不能在開水里焯過。
這爬沙蟲的去來一直是一件神秘的事。秋天,江上起霧的時候,爬沙蟲就出現在江岸潮濕的沙石間,并且,今天翻過的地方,明天同樣還有,可謂是翻之不盡。過一個季節,進入冬天,爬沙蟲就神秘消失了,沒有留下任何可尋的痕跡,直到第二年的秋天霧起,它們又重新出現在江岸的沙石間。另外,爬沙蟲也不是各處都有,有人考證說,這爬沙蟲只在漾濞江流域才有,在別的地方沒有發現這種生物生存的痕跡。這事或許不能絕對,但爬沙蟲不是哪里都有這是肯定的。
除了有爬沙蟲,這江岸上還有許多東西,這當中有許多是從我們不知道的上游沖下來的。記得有一回,我嫂子的妹妹阿四在江邊撿到一只大紅色厚底粗高跟拖鞋,顏色紅得跟剛殺出來的豬血似的,鞋子倒是還好,就是只有一只。四姐人又妖精,有時候套了那只拖鞋出來,另外一只腳光著,走路的時候一步高一步矮地,像個人造的瘸子。
我長大后才知道,四姐在江岸上撿到紅拖鞋的那個年代叫八十年代。那個年代流行穿喇叭褲、花襯衣,流行燙爆炸頭,還流行穿那種紅得像豬血似的厚底粗高跟拖鞋。一個時代的流行元素,被江水沖著,沖到了我們村莊下面的江岸上。但那時候我們不知道。那時候,我們只知道我們的村莊。
歷史課本教給我們,古代世界最初的文明都在大江大河的流域誕生,并由此不斷擴大繁衍。以此告訴我們,江河除了孕育文明,還能不斷傳播文明。
那只20世紀80代流行的、沖到我們村莊下面江岸上的紅色拖鞋,大約算得上是一種旁證。
2
沿江下來,一路的江岸上有許多沙壩地。屬于我們村莊的沙壩地有兩塊,兩塊沙壩地之間上下相隔大約五里。
我們常游水的那一段大沙壩是小貴家的,耕種的面積大約二三十畝,周圍旮旯還有一些沒有耕種的部分,全部長滿茂密的蘆葦。這沙壩地里大季種玉米,春末種,秋末收;小季種紅花,收完玉米便跟著翻地種下,年后,綠油油的沙壩地里開出無數橙紅色的紅花,遠看去,就像無數橙紅色的星星落在那碧綠的紅花地里。
似乎,這沙壩地里也種過甘蔗,以及別的什么作物,但印象中最多的還是種玉米和紅花。聽老人說過,這沙壩地是集體時候就開始種的。后來變成小貴家的,不知道是集體把沙壩地分給了小貴家,還是這沙壩地被集體遺棄,然后讓小貴爹給撿了起來。這個問題我一直沒弄清。
小貴爹守沙壩的窩鋪在地頭上,緊倚著山腳,人字形的窩鋪矮矮地,也就門口還可站人,進到里面得彎著腰。窩鋪里一張兩頭用木墩墊起來的矮鋪,中間一個火塘,火塘靠里放著布袋和鍋灶什么,布袋黑漆漆的,不用說,里面放的是小貴爹的口糧——包谷面或者包谷糝。如果這窩鋪里還有一點油,那得放在不能一眼看見的地方,怕丟——村莊里每一個守地的人都是這樣的。
小貴爹名叫四十五,不用說,這名字一定是依著他出生時家里某位老人的壽歲起的。在村莊里有一種傳統,就是家里某個孩子出生時,常依著家里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壽歲給孩子起名,若是太爺太奶、太公太婆還在,自然先依著更長的。我一位小表兄叫七二,我侄兒叫八一,兩個人都是依著我奶奶在他們出生時的壽歲起的名。這樣給孩子起名,有兩頭祈福、祈愿吉祥的用意,祝福老人健康長壽,祈愿孩子健康成長。
小貴爹是個沉默和善的人,走路的時候總是半弓著腰,弄不清他的腰那時是真的已經弓了,還是因為天長日久成了習慣。模糊記得有一兩回,遇上他在窩鋪里攪了一鍋沒有油的面糊糊,我們這些孩子來了,他便舀了讓我們吃,碗不夠,就讓兩三個人端一碗,一人扒兩口。小貴爹做事認真,卻動作緩慢,與小貴媽的麻利與火爆形成一種很大的反差,為此總是被小貴媽責罵,而他總是沉默不語,或者就是含糊不清地嘀咕幾句。家里孩子又多,小貴他們姊妹六個,生活不容易。大約也就是因為孩子多,小貴家才來種了這片沙壩地。那時候,這片沙壩地對于小貴爹、小貴一家的意義是收獲糧食和紅花。紅花是一種中藥,拿到集市上可以賣錢。
那些年,小貴爹窩鋪里的生活是貧瘠的,他在這窩鋪里大多數時候的飯食,想來便是那沒有油的面糊糊,或者是疙瘩飯。好在面前這江里可以打魚,小貴爹在江邊多年,是打魚的好手,許多時候打了魚,就會帶回在村莊的家里來。
在小貴爹的沙壩往上,隔一條被雨季的山洪水沖出來的小干河,還連著一片更小一些的沙壩,大約十多畝,是我一位大爹家種的,同樣一年種兩季,同樣地在上面種玉米和紅花。大爹的窩鋪也在地頭,大爹的窩鋪里除了床、火塘、炊具以外,還有一桿獵槍。大爹除了會打魚,還會打獵。我那時候已經能感覺到,我大爹的窩鋪以及我大爹整個人的穿著、格調都比小貴爹要明亮許多,那種感覺現在回想起來,小貴爹是一個沉默和勞苦的勞動者,而我大爹守這沙壩地像是在度假。
江岸上那棵高上云天的紅椿樹就在小干河的河頭,一棵樹連著一段干河溝,把兩片沙壩地分開,形成一種自然的地界。雨季下大雨的時候,上面山箐里下來的洪水涌滿在平日干涸的小河道里,待到了紅椿樹下時,像掃把那樣忽然散開,之后,很快匯入了江里。
紅椿樹還是一個水位標高。“江水都漲到紅椿樹腳了。”等江水漲到紅椿樹腳,茫茫洪水早已淹沒了大半沙壩地,江面寬闊無際,江聲轟轟隆隆,整個世界只剩下了一片江聲。那無際的洪水,仿佛神話里的創世之初,天地一片混沌茫茫。
等洪水終于退去,被洪水漫過的原本深綠的玉米地被重新還原成一片沙壩,那些原本快要收獲的玉米,只在沙壩邊緣靠山腳的地方留下窄窄的一溜,仿佛打仗打剩下的稀稀拉拉的可憐隊伍。一季的收獲所剩寥寥。洪水走過的江岸上散落著被洪水帶來的舊輪胎、舊膠鞋、破臉盆、碎玻璃瓶子,甚至折了腿的舊床架。岸邊的柳樹根上以及蘆葦根上纏繞著沖下來的絲狀縷狀的雜物。那棵高高的紅椿樹,裸露出的嶙峋的根更深更緊地抓住腳下的土地。
即便如此,等到雨季過去,季節到了秋末,這沙壩地仍然要被重新犁起來,一一撿去石頭和雜物,一如既往地種下紅花。仿佛是上天對人們受傷后的一種安撫,經歷過洪水的劫難,來年春天的沙壩地上,紅花總是長得特別好,花朵開得特別多,就像是誰把滿天的星星都撒到了這沙壩地里。
村莊的另一片沙壩地要往下一些,也是十多畝,與小貴家的沙壩地隔著大約五里。這片沙壩地是我親爹守著的。我們那地方,把家里兄妹的岳父母或公婆稱作“親爹”“親媽”,這種稱呼一般也延伸到堂兄妹、表兄妹的配偶的父母。
我親爹是我嫂子的爹。記事以來,我親爹就已經一個人長住在江邊了。我親爹的窩鋪不在沙壩地頭,而是在隔著山腳公路上面的半山腳上。我親爹的窩鋪與小貴爹以及我大爹的窩鋪意義不同。小貴爹和我大爹的窩鋪是用來看地,雖然常住,但意義上是臨時的。我親爹的窩鋪是他的“家”,意義上是長久的。印象里,那窩鋪搭得比較高,門口站個人,頭上還空著一大截,里面的空間也要大得多。站在親爹窩鋪的門口,面前的一彎江水一覽無遺。
我親爹種沙壩也與小貴爹和我大爹不同,我親爹種沙壩只供他自己一個人生活。那沙壩每年下種時,總是我哥哥嫂子去給他犁、種,收的時候也是我哥哥嫂子去幫著收。我親爹就仿佛是一個逸士,每天在窩鋪門口織織魚網,隔三差五觀察著水情下幾網,魚打得多的時候到不遠的集市上賣給飯店。他最苦的活也就是有時候砍兩背柴到集市上換一斤酒。
——那些年,沙壩就是沙壩,一年兩季種下玉米和紅花,該鋤的時候辛苦地鋤,該收的時候辛苦并且高興地收。沙壩的意義就是種植和收獲。小貴爹、我大爹以及我親爹那時候都沒想到過,這沙壩地有一天會變出另外一種意想不到的收成。
記得先是小貴爹走了,大約也就是六十左右吧,兒多父母苦,沒過過什么好日子。后來,我親爹也走了。我親爹搬回到了村莊,本來分給他的二哥不愿意養他,他早幾年都在江邊,沒為兒子一家做過什么,孫兒孫女們對爺爺也沒什么感情。親爹回到村里后的大約十年時光,他的生活全都在我們家頭上,米、面、油、鹽,甚至柴,都很自然地從我們家里拿。我大爹高壽,如今八十多了,我過年時回家見著他,精氣神還在。
大爹家早年種的那片沙壩地,種了幾年后好像是棄種了。沙壩地離村莊較遠,需要常年看守不說,還因為雨季漲水的威脅而常常沒有保障。我親爹種的那片,等親爹搬回村里后大體也沒有再種。江邊只有小貴家那片沙壩還一直種著,這當中的緣由,或許是小貴家真的需要那片沙壩地,又或者,小貴爹只是為了躲小貴媽的清靜,就愿意守著那片沙壩地也未可知。小貴家六個姊妹,兩個姐姐出嫁,家里后來把那片沙壩地分給了四個兒子。
是因為下游瀾滄江上小灣電站的建設,這些江邊的沙壩地,變成了電站水庫的淹沒區。小貴家的沙壩地,忽然換來了大筆的移民賠償。大爹家的沙壩地在電站設計方來實地測量的時候因為已經棄種,好像沒有被確認,大爹家后來列入移民搬遷是因為他們家承包河田。我親爹的沙壩地當時也沒有具體確認,親爹是分給二哥的,二哥那時不愿贍養父親,也不知道那沙壩能值幾個錢,對那沙壩地也便沒有認真爭取所有權。2000年左右,省水利設計院初來實地測量那會兒,說是要在下游建設的所謂電站,對于村莊的人們還遙遠得像個傳說。我嫂子這邊雖然一直負擔著我親爹,但她是嫁出來的女兒,不適合去認父親的地,怕哥哥們有意見。那片沙壩地在我親爹之后被村子里另一戶人家種了一小片,那戶人家的那片沙壩也列入了移民搬遷補償。
真是世事難料。小貴他們兄弟四個,個個得了移民賠償,蓋了洋房。小貴他大嫂對人說:“你看我們這,就跟天上掉下來似的哈。”小貴他二嫂對他二哥兇時,小貴他二哥對媳婦說:“你以為你能啊,蓋個洋房,這全靠的是我老爹!”
一條江,就這樣改變了村莊里許多人的命運。它以一種不被預料的方式,將村莊從中間一分,把村莊的人們分成了兩個部分:有洋房的人家和沒有洋房的人家。
3
我們達村一位現今五十出頭的大哥還一直記得江上的朝陽橋竣工的日子:1972年2月19日。“那一天,幾乎兩岸的人們都來看大橋竣工典禮,我們漾濞的,對面巍山的,人山人海。晚上還放了電影,那時候,大多數人都還不知道電影是怎么回事。——那年我還小,記得在上二年級。”
1972年,那時還沒有我。我出生是在大橋建成四年之后。待我稍有記憶時,這橋建成已快十年了。我后來,曾看到我母親有一張照片,正是1972年在江邊照的,和我三姑一起。那年母親只有28歲。照片上,高個子的三姑穿著看上去簇新整齊的彝族傳統服裝,笑臉燦然,母親穿一件的確良襯衣,手拿語錄本,頭戴黃軍帽,臉上也微笑著。記得那張照片下腳的時間里還寫了月份,我這時已不記得了,但能猜想大約應該就是大橋竣工后的某一個時間。
關于大橋所在位置的行政區屬,北邊是漾濞縣雞街鄉(大橋建成時間應該是公社,南邊也如此)達村密喜把社。“密喜把”是我的村莊的名字。南邊是巍山縣馬鞍山鄉河南村阿系古社。橋北邊往上兩三百米就是小貴家沙壩地。
這是一座高大的鋼架結構式吊橋,那時候在我的眼里,這橋足可以用課文上寫南京長江大橋的那個成語來形容:雄偉壯觀。大橋的兩端各豎一對高大的水泥橋墩,看上去就像一個大寫的“H”,只是每組橋墩間各有上下兩根橫梁,比“H”多出了一橫。橫梁面寬約一米。每邊橋墩的上橫梁正面均書“朝陽橋”——我一直也沒弄清楚過,起這橋名的人起意的時候是把這“朝”字讀cháo還是讀zhāo,我們這里的人則把它讀為cháo,而更多的時候,人們直接就把這橋叫“橋”或者“大橋”“江橋”。上橫梁的背面及下橫梁的兩面寫著像天安門上那樣的紅漆大標語。用以支撐起大橋主體的兩股大鋼繩在壓過橋墩頂部后分開成多股,之后斜下,以牢固的鋼混水泥固定到近20米外的山體中。從鋼繩所固定位置以下山壁,用水泥平整成墻面,頂端飛出窄窄的平檐。墻上用石灰刷白后,用豎體寫著毛澤東詩詞。大橋橋面的構造先是在鋼架橫梁上橫向鋪一層厚木板,再在橫板上縱向鋪兩道約一米寬的厚木板為行車道。拉著滿車木料的大解放和大東風走在橋上的時候,整座橋就在一片“嘎吱”聲中搖晃不停。
橋過去是街。人們把這街叫作“江橋街”,把這地方叫作“江橋”。我小時候對于這橋的美好向往以及記憶,更多地想必是源于對橋那端七天一街的集市的美好向往和記憶。那時候,我還遠遠不能想到,這大橋有一天會在這江面上消失。
是2006年左右,小灣電站早已經在下游的瀾滄江上開工建設。朝陽橋因為在庫區水位以下而將要被拆除的事實已不可更改,屆時,連同橋那邊的江橋街也要沒入庫區。而兩岸的人們不能沒有橋來通行。按照設計,到時候這里將建起一座新的大橋。恰好,這個時候,大理州政協來征集文史資料,我于是想到了這座老橋。我以一種難以言說的復雜心情,為朝陽橋寫下了一篇較為詳細的記錄文字。在這篇文字里,我把關于這座橋的一些數據資料作了收集和整理:朝陽橋動工于1970年,當時規模宏大的森工企業漾江林業局為開發林區的需要,由局工程師自行設計建造,工程在當時耗資75萬元,歷時兩年多建成。橋身全長126米,寬5.7米,橋墩高18米,橋體共有43根橫梁,每一根鋼架橫梁高32厘米,寬27厘米。
那時候,我四表兄還在橋這邊開鋪子做生意,這些數據,有許多是他因為我的請求親自量、親自數了告訴我的。
也是因為寫這篇資料的需要,我第一次認真地弄清了橋頭兩端山壁上所書的毛澤東詩詞。北面書的是《長征》:“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橋橫鐵索寒。更喜岷山千里雪,三軍過后盡開顏。”南面墻上書的是《為李進同志題廬山仙人洞照》:“暮色蒼茫看勁松,亂云飛渡仍從容。天生一個仙人洞,無限風光在險峰。”兩首詩詞皆以毛澤東字體書寫。小時候識得的字不多,也不知道這兩首詩詞,一年一年走在橋上,對山壁上那龍飛鳳舞的字竟從來沒有認真讀懂過。
這橋是有人守著的。那個守橋的年輕人,我一直還記得他。
那間磚瓦結構的守橋房在橋的南頭。我對這房子的印象是美的:青磚砌的墻,綠色的“目”字門,綠色的木窗框,屋頂是四面檐,也就是除了一般的前后“人”字檐外,左右兩側還各有一個比前后檐更窄一些的 “人”字檐。我就覺得,這房子的青磚墻,比村莊里的那些土墻美。這房子的四面檐的屋頂,比村莊里那些只有前后兩面檐的屋頂美。最美的是這房子的門和窗。村莊里的房屋都沒有玻璃窗,何況這玻璃窗的窗框還漆著好看的綠色,村莊里的房子,只有一些老屋子上有那種厚重的木推拉窗。還有那綠色的門,中間兩道杠,像一個“目”字。村莊里的房屋,門大多都是平板,并且也少有漆色的,尤其是綠色。
那個守橋的年輕人名叫王永吉,長相清秀,皮膚白凈,上身常穿一件綠軍裝,夏天時則常穿白襯衣。村莊里的人們把從外面來的說漢話的人統稱為“拉本”,就是“漢人”的意思,并把說漢話稱為說拉本。我那時的印象里,王永吉就是優雅的“拉本”,直到我后來得知,王永吉是南澗縣人,也會說土話,只是他們的土話和我們不同,我也仍然固執地把王永吉看成“拉本”。印象中,王永吉性情和善,守橋多年,與村莊的人們大都熟悉了,村莊里的人們去趕江橋街,王永吉常和大家打招呼,請大家到屋里喝水。又因王永吉性情好,大姐姐們還愛跟他開玩笑。王永吉后來娶的媳婦是阿系古村的一位漂亮姑娘,他也由此,真正在這地方扎下了根。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漾江林業局的采伐逐漸結束,原設的林場逐漸撤離,大橋也由此不再被漾江林業局固定維護。這以后,不知道王永吉被單位另外安排了什么工作。失去維護的朝陽橋,殘破的橋板得不到更換,大橋快速損壞,至1992年,大橋的橋板已徹底損毀,無法通行。至此,因橋建成而消失多年的竹排又重新出現在橋下的江面上。趕街的人們渡竹排過江,一人來回一塊,一只牲口來回兩塊。
大橋后來曾多次不同程度修復。其間,曾有私人出資修橋,在橋上鋪上簡易邊皮板供人通行,收取過往人畜的過橋費。簡易邊皮板鋪的橋面縫隙較大,且木板又沒有被固定,有很大的安全隱患。1995年,雞街鄉與馬鞍山鄉兩鄉共同協商出資,為大橋鋼繩全部上了一次黃油。1998年,兩鄉再次協商出資修復大橋,這次修復共耗資12萬元,新修復的大橋除了供人畜通行,還可通過小型車輛,大橋的通行由此又持續了數年。
2007年8月,新朝陽橋動工。新橋在原橋往下約10米處,是一座水泥橋,由國家林業局西南林堪設計院設計,設計建造資金為1270萬元。根據大理州移民開發局的統籌安排,新橋建造資金劃拔巍山縣,由巍山縣主持建造。在新橋的開工典禮上,巍山縣移民開發局發了一個紀念水杯,上書“巍山縣朝陽橋開工典禮”。自建縣以來,漾濞、巍山兩縣以漾濞江為自然分界,原朝陽橋由漾江林業局建造,兩縣對這橋一直不存在權屬問題。之前修復大橋,也是所在兩鄉共同出資。而在那紀念杯上,這橋變成了“巍山縣朝陽橋”。
新大橋在庫區水位上來之前如期完工,朝陽吊橋被拆除。大約是在朝陽吊橋被正式拆除前兩三年,我聽到一個消息說,王永吉去世了。
大約是2009年中,我曾有一次繞經大倉回老家,車子從新橋上走過。老朝陽吊橋已經不在。橋南那間守橋的房子自然也已經不在了。
4
自然,在修造朝陽橋之前,漾江林業局先是把公路修到了江邊。漾江林業局局機關所在位置屬于巍山縣馬鞍山鄉,離巍山大倉鎮約十公里,到江橋約三十五公里。
過了橋,公路一直沿江向下約七八公里,在這里,雞街鄉境內的主河流雞街河匯入漾濞江,故被稱為河門口。河門口沙岸寬闊,河上沒有橋,公路過了河,從左側一路倚山溯河而上,又七八公里,到現今的雞街鄉政府所在地。當時的老區公所則在老雞街社,從現鄉政府再往里一公里半。過了老雞街,公路繼續向西向里,穿過緊鄰雞街的永平縣龍街鄉青和早村、田心村。在這段公路下面,同樣有一條河一路相隨,這河為雞街河的主支流,在老雞街社下面磨坊口匯入從西北而來的雞街河。這河在途經各段的名稱不一,在匯入雞街河之前最后流經的是雞街村的畢么社,所以在這一段被稱為“畢么河”。我未曾具體考證,但我猜想,這公路在那時就已一路經過龍街通向了永平。
在公路從江橋出發、離雞街河門口一公里的地方有一個臨江的小村子,名叫吐路么,屬于我們同鄉的菜白村。一條從我們達村高山下來的清澈小河穿過小小的村莊,在腳下流入漾濞江,河被叫作吐路么河。在這里,公路向上分出一條,在穿過村莊的路段,公路在小河西岸,過了村莊,公路過河,并溯河倚著山腳一路向上、向西北,綿延伸向大山腹地。
所有這些伸向大山的公路,后來被人們一律稱為林區公路——這些公路測量水平專業,修挖質量高,絕大多數路段在數十年后仍然完好無恙,成為鄉村公路的主干道。朝陽橋的建造以及這些蜿蜒于大山的公路,充分證明了一個事實:那時的漾江林業局,是一個人才濟濟的地方。
沿著公路主干道,漾江林業局一路設置了養護道班。江橋街所在之處為六道班。可以想見,當時江橋街集市的興起,正是因為六道班在這里的設置以及江橋的修造,在這之前,這地方并沒有集市。我曾聽母親講過早時候村人們趕集,要過江到馬鞍山鄉青云村的蛇街。蛇街離江橋還有十多公里路,從江邊一路上坡。因那時候集市少,四面來趕集的人們大多路遠,所以蛇街是一個晚集,當地的人們大多吃了早晚飯才慢慢來趕集,而四面去趕集的人們,傍晚離開集市,一大夜才能回到家。
七道班設在吐路么社,道班房就蓋在公路下側臨河的地方。為此,吐路么社后來又常被人們叫作“七道班”。從七道班溯吐路么河一路往上約十公里,河東岸有一個和七道班一般大小、只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莊,名叫上吐路么,屬于我們達村。公路從上吐路村莊腳下緩緩向西北繞過村莊,一路繞到村莊身后,繼而一路向上,延伸向高山腹地。在這些蜿蜒曲折爬在大山的公路上,一路分布著漾江林業局的采伐林場。當中的一林場在上吐路么的村后,是個風埡口,林場舊址的下面就是村莊最高處的人家。在我有記憶的時候,一林場已沒有痕跡,只留下一個地名。二林場在上吐路么腳下,依山臨河,與村莊隔河相對。
在很多年里,二林場對于遠近村莊的人們來說一直是一個美好的地方。林場的房子大多都是四面檐的漂亮的兩層磚瓦樓房,屋頂上有著刷著綠色漆的實木天花板,那些磚墻以及天花板都是村莊的房屋所沒有的。林場里有水泥鋪的籃球場,水泥鋪的走道,有種著漂亮花草的花臺,有子弟學校,有商店,里面賣著各種漂亮和好吃的東西。最最吸引人們的是林場里一段時間就會放一場電影。林場有電影的時候,鄰近村莊的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們總要跑去看電影,半大的少年在看完電影返回的途中,跑斷了腳上唯一的涼鞋。
那時候,林場人是山區的人們艷羨的對象,林場的孩子們穿著和電影里面的孩子一樣漂亮的衣服。林場子弟學校的老師會教許多東西,學校里還有年輕漂亮的女老師,而村里的小學從來沒有女老師。上吐路么因為在林場旁邊,或許是為了協調和地方的關系,林場允許上吐路么的孩子在子弟學校上學,這個待遇,成為附近村莊的孩子們不可企及的美好向往。
林場的生活,對于山上的人們來說,是不可企及的另一種世界。上吐路么原本是大山深處一個偏僻的小村莊,但是因為二林場的到來,偏僻的小村莊轉身變成了那時時尚的前沿。這里的姑娘原本大多長得漂亮,如今在二林場旁邊耳濡目染,很快學會了各種新潮的打扮,在趕集和做客的場合,常常成為人們目光追蹤的焦點。
那些年,綠色的解放牌大卡車每天在盤山公路上來來往往,進山的時候,車上帶著林場的人們需要的東西,有時帶來局里的電影隊。出山的時候,粗大的木料高高裝滿車廂,上面用鋼繩牢牢剎住。那時候,村莊的人們常常搭拉料車進城——所謂進城,也就是去大倉,偶爾也有去到巍山縣城或下關的,但極少。摘橄欖的季節,姑娘們摘幾袋橄欖,在路邊搭了車,人和橄欖袋子一起坐在高高的木料車上,一路唱著山歌,顛簸搖晃著向大倉而去,我五六歲的時候第一次去大倉,就是表姐去賣橄欖帶我去的。而更多時候,即便不賣什么東西,姑娘們想進城看看了,揣上一塊錢就在路邊搭車,木料車不要人車錢,去到大倉,住旅館兩毛五一晚,一碗餌絲兩毛五,晚飯吃一碗,第二天早上吃一碗,逛一轉大倉的街市,再搭上進山拉料的空車回來。
——當然,所有這些,對于我來說都是極為模糊的記憶,當中絕大多數是我后來聽大人們說的。到我第一次真正到二林場時,二林場已然繁華不再,只留下兩三個最后守場的人。我去二林場是和母親去賣麻栗殼。我那時候不到十歲,每天和母親天不亮出門上山撿麻栗殼,然后到二林場去賣。收麻栗殼的人借了二林場的房子在那里收。麻栗殼五分錢一斤,緊緊的一麻袋麻栗殼有八九十斤,能賣四塊多錢。我主要是幫忙母親撿,背的時候只能背動一小籃子。
那時候,二林場的整個樣子都還在,只是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繁華和熱鬧氣息。傍晚來這里交麻栗殼的人們匆匆兌換了一天辛苦的汗水,然后在暮色中趕回家去。那對收麻栗殼的年輕夫妻,丈夫是我們達村的,妻子是另一個村的。——那個年輕的妻子,她長得真好看,穿著的確良襯衣,那么白那么清秀,就像我想象中以前二林場的女教師。
曾經的三林場要從上吐路么背后的一林所在地再往里走十來公里。我第一次到三林場是跟著村里的哥哥姐姐們去挖草藥防風,那時候,三林場已只剩下幾方斷壁殘垣。倒是許多年后,偶然聽得一段關于三林場的往事:那時候,林場的人們自己種菜,園子里種的洋花菜,附近村莊放牛的孩子好奇,于是乘工人們不見去偷這種沒有見過的菜,路上因為嫌重,把上面的菜花全都掰掉,帶回一抱帶葉子的洋花菜桿。
從三林場再往里更遠,有個八林班。聽名字,是一個采伐小組的臨時采伐地。八林班再往上就是風吹埡口,山在這里走到了最高處,山頂上大風盡日,呼呼刮盡緲遠的時光。
駐得最長的是二林場。在后來陸續撤離上吐路么后,二林場曾轉在雞街河門口西岸山坡上待了幾年,改叫二工區,可以想見,都是為了整個局里的采伐工作需要服務。二工區在河門口大約有五六年,同樣地,商店、學校等部門都還跟著。河門口所在地屬于吐路么社,這期間,林場允許吐路么社的孩子在子弟學校上學。五六年后,二工區整體撤離。隔數年,二工區所在位置恢復成了一片草坡,已看不出任何房屋的痕跡,只有在公路岔進當時工區的路口處修下的一個水井池子還留著。水井池子在一叢雜樹下,水仍如舊時出著,井池中淤滿了軟泥,池子外壁的水泥和石頭的縫隙里長滿深綠的青苔。
關于四林場,我有一次唯一的記憶。四林場在老雞街進去不遠,位置所在應該屬于雞街村的畢么社。那是我上小學二年級那年,“六一”節被評為“三好學生”,鄉里學校要表彰,老師就帶著我去了。我那時候七歲,去到那里,和我們達村的一位在那里上初中的親戚姐姐吃飯。那天晚上,聽說四場小學要開“六一”晚會,鄉里學校的老師、學生許多都去看,那位姐姐就帶我去了。晚會在林場子弟學校的操場上舉行,整個操場上燈火通明,看晚會的人們擠滿了操場的四面。那天的晚會,令我記憶最深的是一曲舞蹈《娃哈哈》,看上去和我一樣大的一群女生穿著紅色的裙子,臉上畫著紅紅的妝,在老師的帶領下,邊唱邊跳,我看著她們,真的羨慕極了——在我們村莊的茅草屋教室的復式小學里,唯一的男老師從來沒有教過跳舞,我也從來沒有穿過裙子。這是我第一次看晚會。那些跳《娃哈哈》的同學,不知道她們后來都走向了何方,而她們在我的記憶里,永遠定格成了那晚穿著裙子、畫著紅妝的樣子。那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是那位姐姐背我回來的,路上,我在她的背上睡著了。
縱觀那段歷史,在整個20世紀70年代至80年代,漾江林業局的林場駐到哪里,哪里就成為當地經濟文化的中心,乃至一種時尚潮流的前沿,這種效應,甚至遠遠超出了當地區、鄉機關的影響力和帶動力。林場的“拉本”們帶來的那種城市文明的氣息,讓山區的人們深深向往,并且努力模仿。就連七道班那樣一個小小的道班,也會成為吐路么整個村莊乃至周圍一小片地方的人們愿意向它集中的地方。當時的漾江林業局機關所在地,被人們簡稱為“漾林”,附近地方的人們生了病,最高的治療級別就是上漾林醫院。
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漾江林業局的采伐漸入尾聲。我曾向人問過,那些林場是于1989年完成最后撤離的。并且,最后撤離的應該就是在河門口的二工區,這二工區在當時除了從二林場撤下來的工人,還應該包括了從四林場撤出來的部分。
關于漾江林業局的采伐,關于他們在那個年代給大山帶來的文明以及數十年甚至上百年都難以修復的濫殤,當中的功過是非,涉及時代以及社會的諸多方面因素,無以輕易定論。只有一個明確的事實是:那個時代,在云南各地(我不清楚是不是全國各地)都有許多這樣的林場,在漾濞境內、漾濞縣城附近兩三公里的地方就有云臺山林業局,采伐地涉及漾濞、永平、云龍。同樣地,云臺山那時也是地方上的人們無限羨慕和向往的地方,據說那時候云臺山林業局在漾濞一中上高中的學生,兩三公里的路,局里每周還專門派班車接送,羨慕得四面山區來的學生們眼睛都綠了。
我后來多年才知道,漾江林業局、云臺山林業局這些森工單位,單位建制為縣團級,有醫院、學校、電影隊等一應機構。單位雖在地方,但不受地方行政管制。那時局里的干部職工們來自全國各地,是在那個年代“響應時代的號召和祖國的召喚”而來的。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各地的采伐陸續結束之后,林場逐漸面臨困境,陷入艱難支撐的局面。1999年到2000年左右,這些林場劃歸到地方,建制改為科級,成為地方天保部門(前二十年砍樹,后數十年育林,這算是一種歷史的回環,卻也更像是一場歷史的懲罰或者說啟示)。漾江林業局局機關搬到大倉鎮鎮政府所在地。幾年后,馬鞍山鄉政府從原來臨漾濞江一面的田口村搬遷至漾江林業局舊址。
我最后一次去二林場,是我在鄉上工作以后,去上吐路么下鄉。這時候,原本二林場的所在,房子已然破的破,拆的拆,有一小部分被上吐路么當地的一戶人家買了下來,經過修繕,變成了民居。這戶人家有一只黑狗,進去的時候對著我們一通狂吠。整個二林場場區一片清蕭。
同樣,位于吐路么社的七道班道班房也在多年前賣給了當地的村民。
往事杳然,時光遠遁。一段無以評說的歷史,留下最后清寂的背影。
5
公路從漾林出來,順著一條長峽谷一路向外向西,約三十五公里,一直來到漾江邊。在到達朝陽橋頭之前,公路在青云山伸到江邊的山腳上繞了一個馬丘彎。六道班的道班房就在馬丘彎的頂部,一排帶窗子的好看的平房,大約應該有六間。房子后墻背街,面向江流,門外的空地邊上種一排桐油,一些房間的玻璃窗臺上常放著盆栽的花。
整個江橋集市就在道班房的兩側展開,許多用邊皮板搭建的簡易商鋪分立在街的上下兩側,把街道擠成窄窄的一溜。在這些邊皮板房里開著飯店,賣著日用百貨,地方小吃卷粉和油粉,后來還開著冰棒室,錄像室,以及臺球室。曾經有幾年,還有過一間修表的小店。整個街面上,飯店和百貨鋪的店主絕大多數都是大倉人,包括那間賣卷粉和油粉的小店也是,另有少數幾家是當地馬鞍山鄉人。唯有那間修表的小店,是我們雞街鄉菜白村的一位小伙子開的,小伙子個子瘦高,皮膚白凈,往這街上一站,還真像是大倉“拉本”。
江橋街逢星期天趕集。每逢集日,街上的各種店鋪一律擠滿了買東西的人。除了那些固定的店鋪,又有許多走街的大倉人來賣服裝、冰棒、雜貨。大貨車一早從大倉出發,等四面村寨的人們吃過早飯趕到集市上,走街的大倉商販們早已到了。賣服裝的固定地在道班房斜對面山腳下沒有店鋪的地方排開,兩個木馬上面支一塊床板,大人孩子的衣服、鞋子就在上面擺開。在許多年里,那些攤子上面的服裝、鞋子,一直引領著江橋集市周邊各個村寨的著裝潮流。賣冰棒的背著冰棒箱子在街上來回走,里面的冰棒紅紅綠綠地,小的兩分錢一支,大的三分錢一支。雜貨郎挑著擔子,搖著手鼓,頭上戴個草帽,擔子里挑著各種雜貨,挑頭上掛著一大把剪成小段的各種顏色的毛線,五分錢一根。
四面村莊來賣農副產品和山貨的籃子、挑子在店鋪和那些服裝攤子的兩頭一路延伸開去。在集市的最外頭賣的是豬雞牛羊。一個集市熱鬧與否,只要看看這天集市的兩頭延伸到多長便知道。
這個江邊的集市,曾經帶給我許多幸福美好的記憶。
第一次在這集市上大倉人開的飯店里吃餌絲是哥哥帶我吃的,餌絲三角錢一碗,上面放有 肉,蔥花,挑上一點油辣子。在這集市上開店的大倉人,與周邊村寨里常來趕集的人們大多熟悉,老板娘一邊跟我哥哥打著招呼,一邊做事,態度熱情,動作麻利。如今,數十年過去,我仍記得那時吃那碗餌絲的香美滋味。那一碗最初的餌絲,永遠在我的記憶里留著餌絲白、蔥花綠的清新樣子,以及幸福滋味。
我最早的頭飾是在這集市上的貨郎挑子上買的兩根毛線,一根紅,一根綠,一根毛線五分錢,兩根毛線一角錢。為了買這兩根毛線,那個集市,我省了一碗油粉錢。回到家里,用那兩根毛線扎上頭發,我美了許久。我后來買過的小鋼夾、小別針等一些頭飾也都來自這個幸福的集市。
我的第一條滌綸褲,第一雙酒紅色帶一點跟的漂亮滌綸鞋,也一一都是在這集市上買的。山村人家大多艱辛,一個孩子,一年中能被大人帶著趕集市的次數不算多。每次難得地跟著大人來趕集,一路歡欣地下山,來到江邊,在心里,一點點靠近集市上的那些幸福和美好。
我第一次照相也是在這集市上。那時候有一個照相的年輕男子,不記得是馬鞍山的還是大倉的,幾乎每個集市日都會來這街上,要照相的人們在街邊的山坡上或是在江邊選個風景請他拍了,下一個集市日,便可拿到照片。記得那時的照片是按尺寸大小收錢的,照片上也可以給你彩上色,就是人工彩色那種,彩了色的照片價格又更貴一些。我那年應該是八歲,平日很少帶我趕集的母親那天特意給我梳洗打扮了一番,給我穿上了最好看的衣裳。我一路心情雀躍,到了集市上,才知道母親原來是要給我照相。我們在橋南頭的山坡上選了一個地方,我站在那里,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我。不知怎么,我極不自然,對著那個照相機的鏡頭怎么也不會笑。那幅約三寸見方的黑白照片,如今還被母親保存在箱子里,照片上我的神情,就像小學課本上即將英勇就義的劉胡蘭。
我擁有的第一支鋼筆,是在這集市上的“基建隊”里買的。那是在我上五年級畢業班的時候。大約在這之前兩三年的時候,集市上道班房所在的坡頭下建起了一院好房子,房子的主體為“﹃”形直角,院子的一面靠著道班下面的坡,公路從街頭岔下去,通到“基建隊”門口。這個院子被稱為“基建隊”,里面其實是個大商店,賣著各種各樣的東西。這個“基建隊”建成后,它的房子是整個江橋集市上最好的房子,里面賣的東西是整個集市上最好、最高檔的百貨。自從有了這個“基建隊”,人們趕集買東西時,“我這是基建隊里買的”成為了一種商品質量以及檔次的象征。“基建隊”雖不在街面上,卻因為里面所賣的商品,每個集市日都被買東西的人們擠得滿滿當當。直到如今,我仍記得我在基建隊買的那支“英雄”鋼筆的價格是一塊七角九,這是我的第一支鋼筆,是那時我所有買過的文具中最貴、最好的文具。那支鋼筆,我一直用到初中。那個“基建隊”,關于它的所屬問題,我不曾具體問過,應該是屬于漾江林業局吧,我猜想是因為這是林業局的基建隊建設并經營的商店,所以被叫作“基建隊”。
這江邊的集市雖是一條窄窄的街,在這集市上趕集的人們卻涵蓋了兩州四縣的眾多村寨和集鎮。我們漾濞的、巍山的不用說了,還有鄰縣永平的,鄰州保山昌寧的。昌寧羊街人趕著牲口來這集市上賣茶葉,據說要半夜從家里出發,中午來到集市上,傍晚回去,再半夜到家。人們把昌寧人賣的散茶葉統稱為“羊街茶”,“羊街茶”因為價格適中,適宜村莊人們的大眾消費,買的人多,故而引得羊街人一次次不辭遠路來趕這集市。永平龍街的回族人在這集市上開了第一家回族飯店。不知道哪里來的外地牙醫在這集市上開了第一家鑲金牙的店門。
20世紀90年代初的時候,有一戶大倉人借了一間道班房,在集市上開起了第一間冰棒坊,這集市上于是第一次有了雪糕和冰激凌。冰棒坊生意火爆,主人家被人們稱為“冰棒家”。“冰棒家”姓高,大哥特別能干,帶著弟弟妹妹們在這里做生意。大哥做木材生意,妹妹們經營冰棒坊,幾個妹妹都長得漂亮,被人稱作“冰棒西施”。一個弟弟沒有事做,大哥于是又在街對面的山坡腳上蓋了一間邊皮板房開錄像室,讓弟弟管著。那些年,“冰棒家”的生意,占了江橋集市上的三分之一條街。
也是在這個時間,我們達村一位從鄰鄉醫院退休的叔叔在道班房斜對面的街坡上開了第一間診所。四面村寨的人們于是大多就近來這里看病就醫,三五間簡易的病房里常常住滿了打針輸液的病人。
20世紀90年代初的數年間,是江橋集市最熱鬧“繁華”的時代。這時候,漾江林業局的采伐漸近尾聲,而從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因外部市場上的木材交易而引發的亂砍濫伐卻進入了最深最嚴重的階段。這一時期,木材交易替代江橋集市最初的生產生活用品交易而成為了江橋集市新的主體和主題。在這集市上,每天都有數不清的木材從四面八方的山寨里馱到或是用車拉到這里來交易。因為木材交易,集市上就連空天也是人來人往,極大地帶動了集市上各種店鋪的生意。最火爆的時候,不足一千米長的街市上,邊皮板錄像室開到了三家,臺球室數家,飯店、百貨鋪天天生意紅火,各種店鋪的數量達到歷史最多。各種明的暗的生意每天在這集市上你來我往。這是江橋的“鼎盛時代”,這個時期的江橋集市,被人稱為“小香港”。
在這一時期,從江橋到大倉的公路上,每天都有各種拉木料車和貨車來來往往。而直到這時候,從雞街鄉上到漾濞縣城還沒有固定車次來回,雞街境內的人們去縣城或是去州府下關上學的、辦事的,都要從江橋搭貨車到大倉,然后轉客車前往,回來的時候也是如此。我在外面上學的那些年,每次都是這樣出發和回來的。
為了努力制止亂砍濫伐,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起,雞街鄉政府在橋北端設了木材檢查站,由鄉林業站換崗駐人,對非法木材交易形成了一定威懾,卻無法完全避免貓和老鼠的游戲情景。因為對面市場的誘惑,許多木材照樣偷偷過了江,過了江那就是另一塊地面,超出了檢查站的管轄范圍。
圍繞著當時的木材檢查站,橋北端也建起了一片房子,好多戶人家,開飯店的開飯店,賣百貨的賣百貨,形成了一小片新的集市。
我關于這江橋集市的最后的美好記憶是:這江橋集市雖是一個魚龍混雜的市儈地方,但是這集市上的人們對于上學這件事、對于在外上學的人還是有著一種尊重。那時候,四面村莊里在外上學的人還少,我在省城昆明上中專,假期間每去集市上,常引來集市上的人們友善的注目,就連不太認識的店鋪老板也會打招呼,問我在昆明好不好玩,書讀得怎樣等等。
20世紀90年代末,隨著四面山上木材的徹底砍伐殆盡,木材交易終于漸漸沒落,江橋集市日漸冷清下來,“冰棒家”早已遷回了大倉,聽說他們靠著在江橋集市上賺得的大桶金銀,在大倉開了更大的店鋪。親戚叔叔的診所因為巍山方面的干涉而搬到了橋北這邊,叔叔也因年紀漸大回到村里老家,診所由叔叔衛校畢業的女兒接了手。江橋集市上的各種店鋪日漸凋弊,許多大倉人都把店鋪兌給了當地河南村阿系古社的人。集市上曾經日夜紅火的錄像室已銷聲匿跡。臨街上一兩張殘存的臺球桌前冷冷清清。
時光流變,時移事遷。多年后的江橋集市,和朝陽橋一起成為小灣電站的規劃庫區,原本集市上留下的不多的幾戶人家被列為移民,補償搬遷到集市上面一兩公里的山坡上。新改線的一段公路穿過移民點,之后轉彎,斜向新橋橋頭。橋北端這邊我們達村的幾戶,全部補償遷回村莊,當中唯一相雜的一戶馬鞍山鄉青云村的人家遷回了青云。
也就是2009年中那次我經大倉回老家,車子走過新朝陽橋的時候,我努力地看向那片曾經的集市。集市上私人家的邊皮板房多數已被拆走,剩下的幾間東倒西歪。馬丘彎頂部的那排道班房還沒有最后拆去,這集市上最初蓋起的房子,它在這里一直堅守到了最后。曾經的街面上,只見一片模糊的狼藉。
這昔日江邊的熱鬧集市,終于在流水的時光中最后散場了。
6
在從江橋到河門口約八公里的距離內,共有三條河流注入了漾濞江。
先是歪角河在基建隊院子的后面流入江里,也可以說,基建隊就建在一江一河與青云山腳圍成的三角地帶。“歪角河”是這河的漢名,讀方言音,“歪”在這里讀第三聲,“角”讀“guó”,“河”讀“huǒ”,整個名字讀起來成了“崴國火”。同樣,歪角河也是與公路一起從漾林出發的,河與路一路并行,一路出峽谷來到了這里。路來到這里,接到橋頭;河來到這里,流入了漾江。歪角河在當地的彝語名字叫“路處厄”,“路處”,有小河汊、小水流的意思,與江對應,“厄”就是水。
從歪角河流入漾江口往回溯約一公里半,在河的南岸有一間水磨坊,這間磨坊屬于阿系古社。阿系古村莊在高處,與我的村莊正正隔江相對,位置比我的村莊還高些,當我們上到村莊后面兩公里多的皇家莊房地時,看過去感覺才與阿系古村莊相平齊。磨坊邊上有一戶單獨的人家,屬于阿系古社,就是這戶人家在這里守著水磨坊。這間水磨坊,是那時候離我的村莊最近的水磨坊,村莊的人們常常把糧食背到這里來研磨。
依稀記得曾有一次,我跟著母親來這磨坊拉磨。磨坊老叔叔是個個子很高的和善的六十多歲老頭,在我們等著面磨好的時間里,老叔叔掃了一撮磨盤轉動中飛到磨槽外面的玉米面,在一個盆里和了,摶成粑粑,然后燒到火塘的一角灶灰里。灶火上架著銅罐,銅罐里燒著水,母親和老叔叔說著話。過一陣,漸漸聞見那粑粑的香味,老叔叔把粑粑從灶灰里刨出來,那粑粑的兩面已經燒得焦黃,一股香氣撲鼻而來。老叔叔邊左右抖著那粑粑,邊掰下一塊來給我,我燙不住,也學那老叔叔把粑粑在手里左右來回抖,直到能拿住了,才迫不及待地掰下來吃。母親和老叔叔也吃著粑粑,繼續聊著話題,直到母親背去的玉米都磨好,母親背著面口袋,我跟在身邊,涉過歪角河,在暮色中回家來。
后來又有一次是和嫂子一起。那時候,我嫂子和我哥哥已訂了婚,但還沒有過門。村莊的姑娘,但凡訂了婚,就要常去夫家幫著做些事,包括幫忙做農活,辦事時幫著去家里做飯,以及打掃衛生等等。那天嫂子要去磨房背面——有時候,磨坊里排隊的人多,糧食不能當天磨出來,人們就把口袋放下,說好哪天能磨好,再來背面。磨坊主是誠信的人,袋子里的糧食一點也不會少——說剛好帶我去河里洗衣衫。我的村莊,守著一條在山下日夜流淌的江,卻一直以來是一個干旱的村莊,到了枯水時節,村莊里唯一的老井供村莊的人們吃水都難,更沒有余地洗衣衫。那是初冬時節,河岸的沙灘上,蘆葦開始開出了一支一支潔白的蘆花。嫂子讓我換了衣衫,自己也去蘆葦地里換了,把換下來的衣衫在河里洗。河水清澈,淡綠的青苔在石下柔柔地飄,嫂子把洗好的衣衫晾在蘆葦叢上,衣衫在陽光和風中很快晾干了。河對面的水磨坊里傳來轟轟的轉磨聲,磨坊的茅草屋頂,看上去就像一朵大蘑菇。
印象中,大多數的時候,歪角河河水清澈。我后來在外求學的多年,曾一次又一次溯著這河出發,蜿蜒的公路,公路下蜿蜒的河,搭乘的貨車一路起伏顛簸,一雙手努力撫著車箱板或是篷桿,心里默默告別身后遠去的家人和熟悉的景物。而當學期結束,我又一次順著這公路、這河回來,河水一路流淌,窄窄的河岸上田疇寧靜,牛羊安然。終于,遠遠地看見了那間灰蘑菇似的水磨坊,我于是又回到了我的鄉愁,回到了我的村莊。
與歪角河從漾林出來,一路往西流入漾江相對,發源于我們漾濞龍潭鄉境內的雞街河從龍潭富廠山下出來,一路往東,流經雞街鄉所轄四個村中的新寨、雞街、菜白三個村,在離吐路么往西約一公里半的地方流入漾濞江。雞街河自身又有畢么河、許么邑河等眾多支流,雞街鄉政府機關所在地即位于許么邑河流入雞街河的三角地帶,屬于雞街村雞街社,政府機關距河只有五百米遠。雞街河總長與歪角河大體相當,但歪角河流出的峽谷狹長,沿河的田疇相對較少,雞街河流經的河谷寬闊,兩岸稻田眾多,雞街鄉所轄的每個村——當然也包括了我們達村,都在河邊分有河田。
雞街鄉所處位于漾濞全境的最南端。雞街河流入漾濞江的河門口海拔1174米,是漾濞全境海拔最低的地方。雞街河谷氣候炎熱,最適宜水稻種植。每一年的水稻栽插,住在雞街鄉政府附近的雞街社村民黃應福總是第一個在全縣首開秧門。自然,雞街河谷的水稻也在全縣最早收獲,每年農歷七月半,人們就能吃上新米。然而,由于河谷寬闊,更由于流域地區植被的大量破壞,雞街河常發洪災,沿河許多地方的稻田常常今年造,明年沖,甚至許多時候,眼看著一季稻谷就要收獲了,一場洪水下來,一片即將收獲的稻田轉眼又被夷為一片沙岸。這條河流,它滋養著兩岸村莊人們的悠長歲月,卻又常常無情地帶走人們一年辛勞的希冀與汗水。
雞街河流入漾濞江的河門口,沙岸寬闊如練兵場。有幾年,沙岸靠西面山腳的一片也曾被吐路么社的幾戶人家開墾成稻田,后來終于又被洪水沖去。河門口從來沒有過橋,公路一直涉河而過。在公路涉河處往上約三百多米是一個大拐彎,河水在那里直抵山腳,之后,斜斜向外拐出來。從拐彎處往上那段,河兩岸的稻田屬于我們密喜把村——從這一點來說,這雞街河可以說也流經了我們達村。大約是包產到戶前的最后一年,母親曾帶著我來這田里栽秧,我們自帶著行李和鍋灶。稻田周圍的山腳下,搭著一個一個的“人”字窩棚,因為村莊離得遠,為了省去來回的時間和勞累,大家都在這里做飯吃,晚上就住在各自的窩棚里,一直到一趟活干完了才回去。記憶里,那一壩即將栽插的蓄滿了水的稻田在陽光下一彎一彎閃亮,田邊溝渠里的流水咕嚕咕嚕地響,我們在渠邊洗衣洗菜,炊煙在一座座窩棚的面前裊裊升起,順著山坡,一點點飄向高處。田下的河水里青苔濃密,平緩的水灣里有一片一片擺著尾巴的小蝌蚪,還有一片一片未孵出小蝌蚪的黑黑的青蛙卵。大人們分工干活,在最后栽插之前,女人們一趟趟上山拿葉子(也就是采葉子)捂田,男人們用耙架把田再一次耙平,牛蹄下水花飛濺,牛歌隨著河水流淌。
這些河田在之后聯產承包時分到了戶,分給了村里的七八戶人家。我們家分得的是山田,于是那年之后,我們再沒有去河田里勞作過。那年母親和村人們一起栽下的田也許是收獲了吧。而在許多年景里,這些河田仍然一年一年受著洪水的威脅,一年一年栽插下去,卻永遠不知道秋天的時候能不能收獲。漸漸地,幾戶人家已經棄種了,也有的人家把田無償地借給吐路么人來種,還有人家讓給對面江邊的巍山縣龍街鄉底固社的親戚來種。河水拐彎處靠山腳的地方有一間茅草屋,聽說那戶底固人家的老父親常住在這茅屋里守田。
河田對面,隔著公路的山坡上就是之前的二工區。我在鄉上工作的多年里,常來來回回在這公路上走過,從公路上,看見對面河邊的田已越來越少,漸漸地只剩了薄薄的三五丘,春天的時候,三五丘田里開著零星的紅花。拐彎處那間茅屋漸年衰朽,聽說,那位之前在這里守田的底固老叔叔已經去世了。
這些河田,后來也成為小灣電站的庫區,不管稻田還在不在,一律按聯產承包時的戶籍和畝籍,各家各戶得了補償。
沿著雞街河,早前一路上也有好幾座水磨坊。河門口靠西面山腳的地方舊時也有一間,屬于吐路么社,由吐路么社的一位老叔叔守著。那時候人們拉磨,若是沒有現錢,記得也能用糧食來交付,每百斤糧食交幾斤作為磨錢。這磨坊因為離我們村莊較遠,除非歪角河的磨坊在大修或是實在擠不開的時候,村人們大多不會來這磨坊磨面。另外,人們選擇磨坊,也還要看一方石磨拉出來的面細不細,損耗大不大,磨坊主友不友善等諸多因素。一間好的熱鬧的磨坊,總是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的。
再說說第三條河:吐路么河。吐路么河小,河從北面我們達村境內的高山上下來,河上段的村莊上吐路么屬于我們達村,下面的吐路么歸菜白村。吐路么社十多戶人家,分布在小河的兩側。與雞街河相比,這小河對兩岸的威脅要小得多,河岸的稻田里一年一年收獲著稻谷,曾經在許多年里羨煞了我們達村看老天下雨種雷響田的山上人。
吐路么河流過村莊的那一段,河的兩岸種了許多芭蕉。岸上的蘆葦在冬天開著潔白的花。岸上還有一株高大的攀枝花樹,在蘆花開盡之后,開出一樹火紅的花朵。
吐路么河下了村,很快在蘆葦叢中流入了漾濞江。往下幾步,江在村莊下面打了一個手臂彎,遠看去,清江如帶,沙岸如銀。
7
在一次省水利設計院來勘測小灣庫區,我才第一次知道,漾濞江在正式的地圖上被稱為“黑潓江”。后來,在我有意識逐漸接觸的許多文字資料上,這個問題被一次次證明。如此,我也才想到,“漾濞江”,這原是我們對于這條江的充滿著歷史、地理以及文化情感的一個稱謂。
在配合省水利設計院的彭工程師對庫區進行勘測的過程中,作為一個最核心的主題詞,彭工程師和他的助手把這條江叫作“黑潓江”,而我和我們鄉土地所的兩位工作人員固執地把這江叫作“漾濞江”。我記得后來,彭工程師和他的助手不時地也開始說出“漾濞江”三個字來。五個人在一起工作,我們三個人,他們兩個人,我們的影響力要更大一些,更何況,在我們所有勘測的沿江流域,所涉及的每一個人物對象都無一例外地把這江稱為“漾濞江”。我猜想,在彭工程師和他的助手來到這里之前,他們已經知道這條江在當地被人們稱為“漾濞江”,但也僅僅只是知道這一點而已,對于他們來說,關于這條江的這個地方性稱謂還只是一個客觀的概念。而當他們來到了這里,從進入雞街工作開始,在差不多一個月的時間里,關于這條江的名字,在他們的意識當中被當地的人們無數次地灌輸以“漾濞江”三個字。當他們最后完成勘測工作離開的時候,“漾濞江”三個字在他們的意識里,想來已不再僅僅是一個客觀的地理稱謂,而是變成了一條與他們在邊遠山區的某一小段時間相連的、在上面連綴著當地的山、水、人、物甚至風雨晴暖等具體內容的有著具體流動形態的江流。而與此同時,在我的內心里,對于“黑潓江”三個字,也開始慢慢有了一種陌生的親切感,知道了這兩個名字,她們原來是一體的。在這之后,當我在一些場合對人說起這條江的時候,有時也會根據情形,說出“黑潓江”三個字來。
當然,也就是僅此而已。在更多的時候,我,以及在這條江的流域世代生息的人們,仍然像稱呼自己的母親那樣,一如繼往地把這條江稱為“漾濞江”。我們像知道外婆家的路那樣,知道這江從同屬大理州的劍川的劍湖流出來,流經了洱源縣,從北到南流經漾濞大地。在出漾濞縣境之后,這江進入了緊鄰的保山市昌寧縣。當然,我們還知道這江最后匯入了瀾滄江。然而多年來,除了從內心出發去感受這條江之外,我一直不曾在某一幅地圖上細細地看過這條江流,不曾以除了置身其中以外的另外一種角度,細細審視過這條江流的所來和所向。
是在我終于想著要寫寫這條江的時候,家里正好有一幅云南省測繪工程院2011年5月編制的1:1800000的云南省旅游交通圖。于是我,第一次在一幅地圖上細細地看了這條江,這條自己數十年的人生都一直與她相伴的江。在上面,我看見這江彎曲的流向,看見那條細細的藍線從劍川縣的劍湖畫出來,畫過劍川的甸南鎮、沙溪鎮,洱源的喬后鎮、煉鐵鄉,直到進入漾濞縣境之前,這條藍線都被標注為“黑潓江”。在從北到南流經漾濞全境的部分,藍線上的標注變為“漾濞江”。之后,從出漾濞一直到流入瀾滄江的一段,這藍線才重又被標注為“黑潓江”。——我忽然對面前的這幅地圖有了一種親切感。在外界,有許多人把這條江整個稱為“黑潓江”,把這條江的流域整個稱為“黑潓江流域”,而這幅地圖,它在上面把這江流經漾濞的長長一段標注為“漾濞江”,這一標注,它更多了一種對一個地域的歷史、文化以及民族情感的尊重。
在這幅地圖上,我還注意到了這條江的源頭。我們之前一直說是來自劍川的劍湖,算是一種官方認可。在地圖上,我才發現,劍湖又來自另外一條河流:麗江境內的九河。“九河”是我對這條河的命名,因為我看到在這條河的源頭上,有一個名叫“九河”的鄉鎮,我于是以我們雞街鄉、雞街河那樣的推理為之命名。至于九河的更細微的源頭,地圖上沒有顯示和標注。
江從劍湖出來,甸南鎮、沙溪鎮,洱源的喬后鎮、煉鐵鄉,全都依江而居。進入漾濞,漾濞的漾江鎮、平坡鎮、縣城所在的蒼山西鎮以及瓦廠鄉四個鄉鎮的政府機關也都臨江而建,順濞鄉、雞街鄉兩個鄉則各自以棲于漾濞江的重要支流順濞河和雞街河之側的形態靠近漾濞江。
出了雞街,漾濞江流入相鄰的保山昌寧縣,地圖上標注這一段沿岸的地名有比此——這是一個村,緊鄰我們雞街鄉菜白村龍鳳社;羊街——這地方產茶,當年江橋集市興盛的時候,有許多羊街人不辭遠路趕著牲口來江橋街上賣茶葉,成為集市四面村寨里所消費的茶葉的主要來源;珠街——這是一個鄉鎮,以滇西的人們習慣以十二屬相為地區命名,并且在這一區域內就有我們漾濞的雞街,永平、巍山各有一個龍街,巍山緊鄰龍街有牛街,相鄰的永平和昌寧各有一個羊街等等地名來看,這昌寧的珠街,想必原本是為“豬街”,“珠街”應是同音雅化。
漾濞江從劍川一路出來,一直到漾濞縣城的近百公里,再加縣城到平坡鎮的十多公里,流向一直為西北向東南。在平坡集鎮腳下,漾濞江接收了從洱海出來的西洱河,之后一個拐彎,一路向南。從平坡出來不久,在漾濞江的南岸,巍山縣有很長一段縣境與漾濞隔江相對,一路有紫金鄉,馬鞍山鄉,原來的龍街鄉(后來因鄉鎮撤并歸為五印鄉)。過了漾濞往下,巍山在沿江附近的鄉鎮還有牛街鄉,青華鄉。
從古以來,人們逐水而居的意念從來沒有變過。漾濞江從劍湖發出(或者說從麗江出發),一路流經洱源,漾濞,巍山,昌寧,南澗,在一條江的兩岸,密布著眾多的集鎮,以及無以計數的村莊。這些村莊以及集鎮,與這條江所有大大小小的支流一起,共同構成了一條江久遠的歷史,滋養出了“流域”這個詞語的厚重以及深邃。
應該說是從當年在鄉上的時候開始,我慢慢注意到了一個事情:在江的兩岸居住的彝族人,有許多“左”姓,并且,靠江越近的地方,“左”姓就越為集中。在漾濞這邊,包括瓦廠鄉的瓦廠村,我們雞街鄉的達村和菜白村都有許多“左”姓,尤其是雞街達村我的老家密喜把社、菜白村沿江的吐路么社、本竹社、卡馬咋社、龍鳳社又更為集中。在江的對面,與我的老家村莊密喜把隔江相對的阿系古社,雞街河門口對面原屬龍街鄉現為五印鄉的底固等,“左”姓也明顯集中。下到昌寧的珠街,也有許多彝族,聽說也還有一些“左”姓。隔江稍遠,姓氏主要有常姓、茶姓(漾濞當地人們一向默認“常”“茶”同為一姓),習姓,楊姓,李姓等,在漾濞、巍山兩地沿江地區的分布“海拔”也都大體對應,并且也全都是彝族,有著相同或相近的語言、生產生活以及文化習俗。在我的村莊里,老人們曾傳著古話,說我們是南詔的后裔,至于我們姓氏的漢化具體是始于什么時代、什么原因,則已無從考察。在我之前所接觸的范圍內,似乎對這一問題也不曾見到過相關的考察和論證。
漾濞設縣較晚。漾濞南部我的家鄉一帶,早時一直歸蒙化府(現巍山縣)所屬。1912年漾濞設縣,縣治為從當時蒙化府和永昌府(今保山市)各劃一部分,形成現在的漾濞,縣境國土面積為1957平方公里。1985年,漾濞經國務院批準,成立彝族自治縣。
從精神到地理,這條名叫漾濞的江,她所涵蓋的意義,都遠遠不止于是一條自然的江河。
編輯手記:
作家左中美筆下的漾濞江,更多是那段流經自己故鄉的那一段,它除了是自然意義上的江,還是一條精神意義上的江,是眾多自己所熟識的人與物命運交匯的一條江。作家寫自己的記憶時,往往是以一種離鄉者的角度來重新回到故鄉,回到與這條江有關的那些故鄉的人,一些人在消失,一些物在消失,很多生命與物的消失與江有著緊密的聯系。作家在這里提供的是面對故鄉的至少一種方式,那些美好的記憶,那些美的因子如漾濞江一般淌入心底,那些與丑相對的被過濾,那些隨著時間的推進,而不斷向好的故鄉呈現在了人們面前。那是一種過往與現在之間美好的呼應,那些過往更多是作為一個童年視角的我在回看,而此刻的漾濞江與故鄉是成年的我在看,兩種看的視角在這篇散文中交錯,也讓故鄉和作為故鄉一個重要部分的漾濞江變得豐富起來,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活的故鄉,以及一條流淌不息的漾濞江。
左中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不見秋天》《時光素箋》《拐角,遇見》《安寧大地》4部個人散文集。多年來,在《民族文學》《文藝報》《散文》《美文》《散文選刊》等報刊發表散文作品逾百萬字。作品入選《2014年度中國精短散文》《2017年度中國精短散文》《2017年度中國隨筆精選》等多種選本,文章入選多地初、高中語文試卷閱讀題。曾獲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文學獎、第六屆“中華寶石文學獎”、第七屆云南文藝創作基金獎、云南省2017年度優秀作家獎、作品入選2020年度“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被評為大理州首屆優秀文學藝術獎等。2017年10月,被命名為大理州“白州文化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