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嘉鑫的詩

李嘉鑫

1、致中文系

你是早春出生的猛虎

皮毛里抖動著氣力和膽魄

奔騰在星空下的闊野 御六氣以遨無窮

竹箭與飛土射向你

你搖了搖耳朵 遁入山林

于是人們只能在《詩經》里尋找你的行蹤

漢賦里的萬千氣象是你

把人間籠罩

滾滾紅塵 從此化作一道子虛烏有的輕煙

你斜躺在長椅上 假裝生命垂危

一道劍光從天邊馳過

——你不見了

長椅上留下你的破爛衣服

歪歪扭扭 依稀寫著漢唐和李杜

高臺和秋風 落日與離別

三十功名與八千里路

一去不復返的黃鶴噫

化作了蹁躚蝴蝶的梁祝

寶玉和黛玉 從東坡走入山谷

我在你的足跡里 學會了痛哭

你喝醉了酒 躺在樹林里

月光照亮你不再年輕的身體

卻照不透你 百代千秋未曾老去的靈魂

——可如今已是暮秋

2、論虛無

旅行者死了，以擁抱大地的姿態

大地是堅實的實體

與之對立的天空，是一面鏡子

將這種堅實放大、投射

在時間的邊緣，投射出另一面鏡子

在兩面鏡子之間，旅行者正從午睡中蘇醒

旅行者死了，以孩童熟睡的姿態

草木森森，蟬鳴凄凄

死亡就是死亡本身

在時間中凝結成意志的陣痛

與旅行者無關，與大地無關，與天空無關

死去的旅行者，快樂而虛無

日頭從天空滑向了大地

在森森草木與凄凄蟬鳴之間

旅行者唱著一支古老的歌

走向鏡子與鏡子之間

3、在昆明的一百個日日夜夜

鯨魚沒有帆和槳

寂寂于海中

換氣時陽光照著她

直到她睡著

航船沒有尾和須

船上有一張網

獅子馳騁在鯨魚的背上

網里是一個垂釣的老人

鯨魚與航船相逢之時

黎明沉沒于沙中

換氣 垂釣

浮生一日 為什么我們總是在海里？

黎明沉沒了一百次

但鯨魚與航船 從未相逢

誰不必換氣 誰就寂寂地穿行于海底

誰不愿垂釣 誰便寂寂地沉睡于網中

大海曾有濤聲 日夜曾經相逢

4、一個礦工的家譜

（一）

我在地下五千米沉淪著愛恨

鐵鍬砍進 我祖先的尸骨

蒼生的眼淚燙著我的臉

漆黑的礦洞里我放聲大笑著

背著我的祖先 把他們變賣

為了我的兒女 他們要的未來！

我在閃爍的礦燈下看著我的兒女

快樂 自信 聰明 勇敢

養活他們

需要一個地下五千米的礦工父親

還有他被變賣的列祖列宗

（二）

我記得你

最后一次相見時 明月在你

年輕的肩頭

你怎么到了這里？

肌肉松弛 牙齒殘缺

哦 你也老了

明月不見蹤影

我在煤與石中不能言語

你在血和淚中不能言語

一鍬一鍬 砍進我的心里

礦燈點照著 祖孫的相逢

明月走遠了

你要把我背去哪里？

（三）

挖出一個時代的幸福

挖出一個時代的悲苦

在生與死的兩岸間

他昂然挺立

舉起鐵鍬 劈開活人的生路

破舊模糊的碑

鐵鍬是墓志銘

父親死了

死去是為了活著

5、李白

你是

用詩歌欺騙生活的詮釋者

又或是，用生活為詩歌賦神的立法者

將你送至人間的

是一個荒誕的夢，一顆墜入大地的明星

一陣狂風，一個望月的少女

這就是你，完整的你

在你的詩與我的眼睛之間，隔著一個鍍金的黑夜

我看到古老的昨天，那些被我誤讀著的一切

從一座山到一夜風雪

一間草屋到一個春天

統統，被誤讀，乃至于誣陷

只有你，道說著潛藏在平庸之下的真言

面對生活，面對著半生的得意，半生的顛沛

你說，來罷

于是千山萬水，千言萬語

為你暫停，被你剝皮、去骨、揉碎、揚灰

于幾片平仄之間，終存其神

我于名山大川中，遍尋不得

你當年醉殺奸人的長劍

只余下一輪明月

一如你邀其飲酒的那夜

那一夜

你跨著金色的駿馬馳過暮色里的終南

王者的召喚，呼之欲出的功業，以及那雙長

靴的玩笑

從此整個盛唐，被你照亮、賦成一首絕響

6、二十一世紀的一個夜晚

兩個男人的吵鬧

把月光敲碎成寸寸白雪

飄落滄海 飄落九泉

棲息 回憶吵鬧

天上的白鹿

飛掠長云

追逐吵鬧沉寂的剎那

遠方的牛羊

扶老攜幼

走向無數沉睡的肉身

7、午夜十四行

獵獵風聲中 我聽見午夜的沉默

沉默

凝視著昨天的死亡

太沉默了 所以吵鬧

吵鬧是一具棺木

昨天在棺木里安息

死亡不是荒唐

死亡無須聲張

熱愛什么 就把什么遺忘

風聲和午夜的沉默一同熄滅

死亡在喧囂中謝幕了表演

明天變成了今天

在午夜 你不曾偶遇生靈

雄鷹盤旋 牧群無可躲藏

8、致阿廖沙

光與星光塞滿了你的背囊

我坐在雪橇的末端吟詠著苦悶與凄涼

路過諸神，我們前進

途經黑夜，我們逃亡

“如果我把眼睛弄傷，能否替我看一看月亮？”

你坐在雪橇的前端哈哈一笑

拉開背囊，鋪灑下人間的希望

經停著風雪，我們來的太遲

你說，山高路遠，來日方長。

至于危險，那只是一闕詩與一闕詩之間的橋梁

我們何以知道，能夠抵達遠方？

你笑而不語，勇氣碰撞著滿地的流星

摩擦出黎明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