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打”和“strike， hit”的認知詞義對比分析研究

黃 儉

一、 引言

文章的研究對象是HSK 詞匯大綱中與動詞“打”有關的21 個詞語的基本詞義，其理論依據是認知語言學中的轉喻(隱喻)和原則性多義詞分析法。 采用語料統計對比和典型例句分析相結合的方法，通過對動詞“打”類的詞義分析，探討英漢詞語義項演化的過程和漢語學習者在學習詞義時認知擴展過程，旨在能夠對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學習者詞匯學習提供幫助，減少不必要的錯誤。

二、 研究背景及相關議題

認知語言學是認知論在語言學領域的應用，認知論的范疇觀是典型論，哲學觀是經驗現實主義。 在20世紀80 年代，認知語言學興起。 Lakoff 的《女人、火與危險的事物：范疇顯示的心智》一文，開啟了認知語義學研究的新時代，對“over”的分析為詞匯的解釋提供了新的路徑。 陳國華、藍純、覃修桂等人也從認知角度進行了一系列的英漢詞義對比研究，藍純的學生賈冬梅運用認知語義學研究方法，對中國傳統的五行(金、木、水、火、土)進行了對比分析，揭示了中英詞義的差異及背后的文化內涵。

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語言和客觀世界之間存在一個中間層次即“認知”。 Lakoff 和Johnson 認為“經驗”是一切活動的基礎，而經驗基礎為前提的認知推理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推理是指我們理解這個世界的能力。在推理基礎上的隱喻和隱喻映射，則指以相似性為推理依據，是將一種概念(源域)類比投射到另一種概念(目標域)的認知過程，叫作映射，映射是借助經驗和理解對事物相似性認識的過程。

文章使用的語料和例句除一部分來自BBC 語料庫和CCL 語料庫外，其他均來自《新華漢語詞典》(最新修訂版大字本)(2014)，《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第七版)，《漢字解形釋義字典》 (華語教學出版社)，《Oxford Advanced Learner's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ALED)(牛津大學出版社商務印書館第8 版2014 年)，《A New Century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外研社，2009)，《New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NECD)(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由于漢語中的“打”有兩個讀音：[dǎ]和[dá]，其中陽平音[dá]作量詞，用來表示計量，12 個稱1 打，相當于英語中的“dozen”，可以和英語對譯，這里不做詳細分析。 下面就上聲[dǎ]做動詞的用法做詳細對比。

《新華漢語詞典》對“打”列出了兩類用法共27 條釋義，其中前26 條和第27 條均是動詞和動詞詞組的釋義，第26 條是介詞的釋義。 《現代漢語詞典》列出了“打”的介詞和動詞兩類用法共25 條釋義，《漢字解形釋義字典》 列出了“打”的三類用法共26 條釋義，其中動詞1 共5 條義項，動詞2 共18 條義項，介詞3 條義項。《A New Century 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中將“打”分為動詞和介詞兩種，在動詞“打”中，列舉了34 條釋義，282 個詞語和俗語搭配，并對這些詞語和搭配做個相應的解釋。 《New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中，對應漢語“打”意義的單詞主要有四個，分別是“strike， hit， break和smash”。 其中，“strike”和“hit”都從動詞的及物、不及物和名詞三個角度做了解釋。 其中列舉了“strike”的及物動詞31 條釋義，不及物動詞19 條釋義，名詞12 條釋義；“hit”及物動詞12 條釋義，不及物動詞8 條釋義。 牛津高階英漢雙解詞典給出的解釋中，“break”和“smash”的第一義項是打碎，所以文章以“hit”和“strike”為比較對象。

三、 “打”與英語中類“打”的表達strike， hit 的原型詞義

漢語中“打”與英語中類似的表達并非一對一，而是用英語中的“strike， hit， break， smash”四個單詞來表達漢語“打”的意思，通過對字典含義的統計和語料庫的對比發現，不管是漢語還是英語中的“strike， hit”都將“擊、敲擊、撞擊”作為其第一核心義項，以這個動作的特點進行分析，發現它有以下特點：動作的實施者比較具體；造成程度較輕的結果；實施與受事有表面的接觸。 彭宣維也指出可以根據現有經驗知識為“打”這一范疇確立一個基本語義范疇：“人或物對他人或他物通過直接接觸的方式實施作用的過程。”例如：

(1)他翻身下床，沖出門外，發現求救聲是從隔壁206 室傳來的，便用力敲打206 室房門。 (BBC 語料庫)

(2)He struck the table with his fist.

(3)She struck him in the face.

(4)The stone struck her on the forehead.

(5)My parents never used to hit me.

(6)大概是侯主山的腦殼沒有過之江硬，這一鐵鋤打上來，頓時腦袋開花。

四、 漢語中“打”與英語中類“打”的表達“strike， hit”的拓展語義

(一) 相同的語義拓展

隱喻和轉喻是認知語言學的重要觀點，隱喻是基于兩個概念之間的某種相似性。 比如“辯論”就常用“戰爭”的某些概念來表達。 這種把一個范疇的概念投射到另一個范疇，或者從一個認知域(源頭域)投射到另一個認知域(目標域)的過程就是“隱喻”。 而轉喻相當于漢語里面的“指代”，用簡單的事物來指代相關認知域里比較抽象、不容易表達、難以命名的事物或者邊界模糊的概念，事物的相關性是轉喻的前提。 從“擊打”的原型詞義到有攻擊等義項，就是隱喻和轉喻的結果。

(7)越王聞吳國要建水軍，便不顧反對的前去攻打，結果大敗佯裝投降被俘。

(8)The windows sparked as the sun struck the glass.

(9)當別人給你安排了一個會立馬跟奧巴馬見面的機會，你卻說：“唉幺，我約了朋友打球”偷偷跑到隔壁樓看學生們上課。

(10)夫人郁女士也很熱情，給我一支“嘴煙”，我接過“叼”在唇上，她客氣禮貌地要為我“打火”時，才見我把“嘴兒”朝外叼著，她笑著替我將煙“正”了位，點著了。

(11)To strike a match on a wall.

(12)The clock has just struck three.

(13)“誰知是你我鐘樓兩相逢!”“自己打鐘自己聽……”“自己聽來自打鐘……”“你是那鐘兒叮叮咚……”“我是那槌兒咚咚當……”“沒有鐘兒槌不響……”“沒有槌兒不成鐘……”

(14)在古老的打油井上參觀，我們不但了解到以前才有的原始方法，也了解到過去打井工人的悲慘的生活。

由以上例子可以看出，與原型詞義里的打擊義相比，擴展義“攻打，打球，打鐘”都不再是原來的意義。“攻打”相比“擊、打”意，動作的程度更加嚴重，雙方也不直接接觸，但由于動作有造成對象的結果，這是二者的相似之處。 所以打擊意義出現了泛化，由具體接觸的動作擴展到不具體接觸的，動作行為更加抽象，動作對結果影響程度大的領域。 “打鐘/打火/打球”與“擊打”義有接觸的相似性，所以，可以認為是由“具體接觸動作”映射到“相對具體動作”的過程。 同時，打火，火并不是打的對象，而是動作施加后的產物，“打產生了火”。 所以，在“動作+對象+結果(火)”序列中，“事物的相關性”即轉喻是“打火”這個詞產生的可能性，就像“壺開了”可以表示“壺里的水開了”一樣，省去抽象的動作對象，產生了新的表達。

(二)不同的語義擴展

隱喻是詞義擴展的重要手段，漢語“打”和英語“strike， hit”，由于隱喻的不同，形成了各自的擴展詞義。 下面從漢語獨有的擴展詞義和英語獨有的擴展詞義來說明：

1. 漢語獨有的語義擴展

(15)至于造舟車曰打船、打車，網魚者曰打魚，汲水者曰打水。

(16)孫亮仰頭先干了。 松花江水浪打浪，我喝多少你打樣。 老大既然干了，113 們自然不愿意落后于旁人，紛紛一飲而盡。

(17)于書記見氣氛上不來，有些著急，自己又不敢多喝，就說：“老匡，你打個樣兒，掀一個高潮”。

(18)扯皮、推諉、低效率，“請示、匯報、打官腔”是群眾深惡痛絕的“衙門病”。

(19)日前，該劇舉行了媒體看片會，楊冪馮紹峰首集便會出現，但兩人戲份不多，純屬“打醬油”。

(20)這就要求《中國建材》雜志必須深化改革，加強管理，加大向質量效益型轉變的力度和速度。 我們要在提高質量和著意開拓上打主意、動腦筋。

(21)消協并無強制性權力，也不能代表消費者去跟“霸王方”打官司——起碼消協目前尚沒有這種打算和實力。

2. 英語獨有的語義擴展

(22)The tax increases will certainly hit the poor.

(23)Follow this footpath and you will eventually hit the road.

(24)two days later tragedy stuck.

(25) I could not remember where I'd seen him before， and then it suddenly hit me.

(26)The union has voted to strike for a pay increase of 6%.

通過上面的例句，可以看出漢語“打”有“打造，制造，捕獲，收獲”義，如打車，打魚；有“做個示范”的意思，如打個樣兒；有“說出”義，如打官腔，打比方；有“購買”義，如打醬油，還有“處理人際關系”義，如打官司，打交道，這是漢語獨有的。 英語中“hit”有“危害，產生不好結果，遇到困難，突然意識到”等意義，“strike”有“疾病暴發”義，“罷工”等意義。 不管是漢語還是英語，由基本“擊打”意義到擴展義的不同，其實質是由相同源域向相關目標域的投射，只是由于中英文化思維差異，目標域有相同與不同，而且相同處多于不同。 比如，“hit”的11條釋義中，與漢語釋義相同的有6 個，“strike”有15 條釋義，與漢語釋義相同的有9 個。

為了直觀地看出二者的差異，下面以繪制的詞義網絡為例(圖1)進行說明，圖中實線箭頭表示英漢都有的義項，虛線箭頭表示特有的義項，實線橢圓表示其共同的投射目標域，虛線橢圓為漢語特有的目標投射域，而實心方框是英語特有的目標投射域。 文章列舉的詞語后面的數字是HSK 中詞語的級別序號。

圖1 漢語“打”與英語“strike， hit”詞義網絡

通過對比可以發現，漢語“打”與英語“strike， hit”詞義基本義都可投射到動作接觸域和戰爭域，但英語中詞義在擴展過程中有“突然”義，而漢語詞義在擴展過程中由動作接觸域投射到了交換購買域和生產制造域，二者基本詞義相同，擴展詞義產生差異，這是學習難點。

按照崔希亮的說法，事物范疇可粗分為抽象和具體兩類，但細分卻又“無界”，可觸知性是我們衡量事物的刻度，有完全具體、半具體、半抽象、完全抽象四個層面。 下面根據可觸知性的四個層面對“打”的20 條釋義進行歸類分析：

表示完全具體的概念范疇：

1. 擊，敲，攻擊：～擊。 毆～。 ～殺

4. 撥動：～算盤5. 揭，破，鑿開：～破。 ～井。 7. 涂抹，印，畫：～蠟。 ～戳子。

表示一部分具體的動作，即半具體概念范疇：

2. 放出，發出，注入，扎入：～炮。 ～雷。 ～信號。～電報。 3. 做，造：～首飾。 ～家具。 6. 舉，提起：～燈籠。 ～起精神。 15. 玩，玩耍：～球。 17. 表示人體發出某種行為動作：～手勢。 19. 與某些動詞結合，基本上保留原動詞詞義：～掃。 ～擾。

表示相對抽象的動作，即半抽象概念范疇：

8. 寫出，開出：～證明。

9. 捆，扎：～包裹。

10. 合，結合：～伙。 ～成一片。

表完全抽象的概念范疇：

11. 獲取，購取：～水。 ～魚。

12. 除去：～消。 ～杈。

13. 定出，計算：～算。 ～腹稿。

14. 用，采用，使用：～比喻。

16. 截，停，減，退：～住。 ～價兒。

18. 進行某種活動，從事或擔任某種工作：～交道。～短工。

20. 自，從：～哪兒來?

從以上四個層面對“打”的詞義進行分析，可以發現打的本義(核心義項)是具體的動作。 這受古漢語的影響，在古漢語中，“打”歸在“手”部，表示與手有關的動作，動作特點是動作具體，且動作程度不大。 漢語中的“打”，是一個形聲字，從手，丁聲。 左為形，右為聲，最初意義是擊打(說文新附)，手持工具把釘子釘進物體(漢字解形釋義字典)。 因此，在漢語中，“打”由最初表示具體行為動作的“打針、打擊”泛化成相對抽象的對象，如“打架、打獵、打仗”；泛化是打用法變化的第一階段。 在這個階段，動作行為的對象相對抽象，后來，詞義發生擴展，泛指某些動作。 例如，歐陽修《歸田錄》中說的：“至于造舟車曰打船、打車，網魚者曰打魚，汲水者曰打水。”這說明“打”有了“制造、捕撈、獲取”的意義；后來也有“購買租用”的意義，如“打些酒吃、打醬油、打出租車”。

五、 漢語詞根“打”與英語中“打”類詞“一對多”的原因分析

漢語中的“打”的表達，為何會在英語中出現很多詞的 對 應? 比 如， 打 擊——strike， 打 人——hit， 打球——play，打刀——make，打醬油——buy 等。 這實質是中外思維方式的不同所導致的，從思維方式來看，中國人注重“悟性”思維，有“內悟”與“外悟”，講究“修身養性”“絕圣棄智”；西方人則注重“理性”思維，注重理據。 悟性有整體性、模糊性的特點；理性有分析性、確定性的特點。 中外不同思維方式影響下，漢語和英語詞語的意義也表現出很大的差異。 比如，漢語的一個詞具有更多的義項，而且詞語所要表達的事物的程度邊緣更加模糊，就受中國人“悟性”“模糊性”思維方式的特點影響。 “打”可以表示與擊打動作有關的概念范疇，如“打人”屬于基本概念范疇，動作有具體的施加對象“人”；但“打刀”就更加側重于制造刀的動作過程，“打車”“打醬油”又有“購買、租用”之義，屬于抽象的下位概念范疇，這個過程是通過轉喻的方式實現的。 這種相似性的映射，使一個詞根的詞義更加豐富。 因此，漢英就出現了翻譯過程中的“一對多”現象，而這種現象的背后是西方式思維具有分析性、確定性與中國人思維相對具有整體性、模糊性的差異。 因此，英語有更強的形合化趨勢，漢語有較強的意合化傾向，所以英語詞匯意義的準確性明顯高于漢語。 但也不能由此得出英語就比漢語有優勢，其實，“打”所反映的是人類思維影響下的“一詞多義”現象，這種現象普遍存在于不同語言中。 只不過，漢語“打”的一詞多義比英語程度更高，而這種“一詞多義”現象，具有其獨特好處，符合語言的經濟性原則，減少了詞匯總量，減輕了人們的記憶負擔(法國Michel，1897)。 從這個角度出發，我們可以推測Swadesh 關于英語的核心詞列表，對應到漢語中，實現基本語言交流可能不需要過多的詞匯。

六、 結語

根據新HSK6 級詞匯大綱，里面列舉了打扮、打包、打電話、打官司、打工、打擊、打架、打交道、打籃球、打量、打獵、打噴嚏、打擾、打掃、打算、打聽、打印、打仗、打招呼、打折、打針等21 個與“打”有關的詞語。

下面是對這21 個詞語按照級別的排列：

HSK3 級：打電話 打籃球 打掃 打算(4 個)

HSK4 級：打扮 打擾 打折 打針 打印(5 個)

HSK5 級：打工 打交道 打聽 打噴嚏 打招呼(4 個)

HSK6 級：打包 打官司 打擊 打架 打量 打獵 打仗(7 個)

HSK 詞匯大綱詞語或具體或抽象，但都在詞匯的義項由具體到抽象的擴展過程這個序列，大致遵循詞義擴展過程。 只有善于發現隱喻在詞義擴展中的作用，才能在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詞匯教學過程中，有的放矢。 希望文章關于“打”與“strike， hit”對比的文章，能對對外漢語詞匯教學有所幫助，既能避免學生因詞語的對譯引起的詞義錯誤延伸——泛化，又能對比發現學生的詞匯學習難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