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登山,致沉河
登雞足山,我很快又
輕身回到山下。途中遇到了兩個人
上山時遇到了道成肉身的擔當和尚
從山上下來;下山時
遇到了戍邊的陳佐才正往山上攀登
我們三人都雙手不著一物
像三棵移動的松樹。有勁或沒勁
踏著積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腳步聲
這分明是有人托夢給我
讓我知道:一個歸于止靜的人
一個閉口不語的人
他一定有著兩個反向的靈魂
沒完沒了地上下往返于雞足山
像兩個受到懲罰,終生
必須奔跑在絕壁上的罪人
雪 夜
樹梢上的風里有人
嘆息的聲音,有琥珀破碎在水井里
我在屋內提著燈籠畫虎
兩只手握不到一塊兒。同時一匹受驚的馬
正從爐膛內猛然地躍出
需要兩只手合力才能抓死
它燃燒的韁繩。而她的睡夢中
一群白象正行走在牛欄江
重返梁王山的波濤上面
它們將從兩岸帶走私藏的幻想
只給我們留下廢棄的碼頭
我們無端地承受著假象之中
真實之刃的切割。窗外
落過的大雪又開始落下,提前驚醒的
孩童,用雪花壘成自己
然后等著它們融化在水中
山中落雪
我本想今天到另外一座山去
找人談天。但大雪封鎖了
山中的小道,滿地盡是月亮
穿舊了的衣衫
不會有人來訪了
酒已喝光,黑字羞見白精靈
我索性敞開了大門
讓雪花朝著燈光斜飄而來
在火爐邊,落了厚厚的一層
也有雪花落進了火焰
我聽見它們,在化身之前
都會“急,急,急……”地叫上一聲
仿佛從天上帶來了什么
緊急的回音。而我早已
目光收回了心內
臉上跳躍著火焰的影子
月亮面具
方圓幾十公里內,火山灰上
種植著灰桉。葉片上的暮色
扣押著一場雪崩
一個示弱的人,小于人的人,他羞于
在太陽下登高,或為了繼續獲得太陽的凌辱
戴上了月亮面具。刺蓬和亂石間的火山口
已經是遺跡,沒有腐爛的桉樹葉子
重新成為《金剛經》的散頁
點燃幾根原木燒水,他對火焰說
“我終于在火山歸隱了!”
一只鷂子穿過陽光和彩霞,朝著他的
月亮面具,俯沖下來。他對鷂子
說:“你帶來的光令我灼痛!”
那張月亮面具下真實的面孔一直沒有示人
也許它,已把自己當成了某個人的遺容
空 深
山已是高峰,白云
又在山后另起一峰
萬松寺里正在超度懷沙的亡魂
梵唱中似有穿白袍的人影
結隊從黑山峰去往白山峰
湖岸上,石砌的小路又被水淹
被逐出寺門的年輕人法空
蹚著水去到系船的樹下
今天他無心捕魚
他要劃船前往那高山腳下的小鎮
把一簍筐銀魚干賣了,買一部手機
如果還剩些閑錢,他也想
順道迎請一尊
地攤上出售的白瓷觀音
中午的寂靜
中午寂靜。白晝的午夜的寂靜
生活縮減為生存,人縮減為影子,如此寂靜
心頭尚有童子無邪的夢想
眼前卻是用抒情詩頻繁地去書寫死亡時的
悲愴
我在書房中邋遢頹廢的樣子
神似父親暮年蹲在冬天發白的土地上
抬頭亂看的樣子
他的身邊北風發出唧唧唧的聲音
我唯一缺少的就是北風
和它唧唧唧的聲音
如此寂靜。小貓走路的腳步聲
像這本書里的一個人
走了出來,到另一本書里去
在陽宗??磻?/p>
烈日之下,鐵鑄的幾十個人站在陰影中
醒著但進入了睡眠。樹木真實,在減少中
依靠在影子身上。各自立定,稍息
像動亂時期困倦卻又神經質的崗哨
“寂靜為何沖天而起?”
“因為寂靜四分五裂!”
講話的人藏身在石碾子中,他們的對白
有如烏鴉飛行于子夜。街頭的小廟
多次進行翻新,比破舊更接近破壞
也更加敗人胃口。那正在上演的村戲
出場的角色,一個個全是厲鬼
從另一個世道,對著人間揮舞刀槍
惡語訓斥,詛咒,令假寐的人忍不住
頻繁舉起盾牌,或將羞愧的淚水
用來泡茶招待異鄉的客人。我引身而退
站在廟門外,把手里的茶杯不安地放在
石獅子的背上?!盃柕茸鲪弘x開,
吾箭直追背影!”腦后的戲文尚未唱完
鐵弓已“嘣嘣嘣”響了三聲。我閃身躲過
斜靠著石獅子,看一個駝背老嫗
懷里抱著一束荷花,從發光的水泥路上
轉入另一臺村戲的觀眾群中
那兒有高高舉起的獅子頭
那兒有邊界這邊熱烈的歡呼聲
暮色吟
暮色從天空的反面來臨
所以,跟在它后面的波瀾
才會那么暗。騎在月亮上的人
也才會那么暗。我從
竹林走到堆放社戲道具的石屋
只用了一刻鐘,它
已經把田野包裹完好
準備郵寄給暗中的混沌之王
唯一的例外:把鋪開的水稻卷成
圓筒之后,晚風里,像從安魂曲中
蘇醒過來的大蟒,身體閃著幽光
扭結成一根根巨繩,翻滾不息
我找出蛇皮小鼓
喝著米酒,靜靜地敲
仿佛一支部隊從天空入侵
我正好一個人站在分界線上,而且
沒有通知別人,獨自在那兒抵抗
——暮色急于將田野表層
動著的,拱起來的那一部分
釘進妥協的整體。它只是用黑袍
將我罩住,以為我是
一個掉隊的演員,正在等候
下一個草臺戲班的到來
大 鼓
去制鼓作坊,訂制了一面鼓身上有側門的
大鼓。用來裝沉睡的或越界的雜物
前一個世界走到盡頭時,基諾人的祖先
就是藏身于太陽鼓內,從滔天的洪水中逃脫
想從現代性的洪水里脫身,我為之
與隱喻、反諷、變形打交道
沒有找到岔路盡頭的開闊地,但每次
躺進大鼓,想到所有的事物都能將我殺死
總是服下比平常多出一倍的安眠藥,在不安中
下沉到睡眠的海底。等到我從噩夢中
冷汗涔涔地蘇醒過來
這一個世界不在了
下一個世界早已粉刷一新
從來沒有一個停下腳步的世界
因為我要從大鼓中爬出而等一等我
彼 時
彼時:不欺暗室的人
醉心于春宮圖,私種于屋頂的罌粟舉起了小
拳頭
彼時:正值子夜,我你他三者合一
從衣服中脫身。枕邊放著的那本傳奇
已經讀至末尾。它講述的故事樸素,清澈
沒有一個字帶著惡意,但那些跟著故事
繞著宮墻一路小跑的人們
他們都是陪葬人的后代,人人希望
故事結束之前,能挖開理想國的王陵尋找父母
彼時:一位鄰居上樓,步履輕巧
如果不是因為彼世已經無人制造出聲響
我斷然不會聽見,一個擔心被人發現的幽靈
她那雙無聲的布鞋子,踩中了
樓梯上我揉成一團扔掉的舊稿紙
黎 明
月亮退至灰黑的山頂
在等待著天亮。光芒所剩不多
留下供自己用度
鏡子里開始有人醒來,熄滅的火焰
又一次點燃在一鍋清粥下面
群星遁跡,紅柿升空
不一樣的哲學,自有不一樣的信徒獻身于
黑白交替的邊界。暗角消失之時
路燈關閉,廣場上的噴水池里
也才會匯聚這么多裸泳的人
郵箱四周也才出現告密者
排起的長隊。推廣孤例,盜圣物惑眾
命令事件等同于一再纂修的真理
這已經不是夜航者上岸后
推倒燈塔之際唯一的法門。利用夢鄉
訓練鐵血雇傭兵,或者另建一個
隱形的國王,小院中那只報曉的公雞
也能做得滴水不漏,而且還在
自己的血肉里,提前暗藏了毒藥
所以,當迎親的飛機群出現在天上
必有幾十列火車正奔馳在前往同一個葬禮的
途中,也必有宿醉中的父親
將上學的兒子送錯了學校
猛虎的宗教
猛虎的餐桌上,擺上來
虎頭,虎心,虎膽,虎爪,和一雙虎的大眼
大瓶虎骨酒微微泛紅,估計浸泡多年
其實,猛虎以其用這一席人類日常的酒宴
款待我,我更想飽餐一頓
它們的佳肴:蒼龍,玄武,鳳凰,仙鶴
貔貅,以及太陽燭照這樣的圣獸
甚至它們應該將我放上餐桌
讓我將自己一掃而光
“它們采用了人的立場,擺下這一桌
人性的宴席,意欲何為?”坐在黃昏的山頂
猛虎的餐桌上,松濤震耳,落日傷心
我喃喃自語??匆娔菞l虎脊一樣
有著優雅弧線的下山路,幾米之外就是斷頭
一頭彩云之虎,正從下面升躍上來
讀劇筆記
第一幕:被火車遺棄在山中小站
俊逸的年輕道士貼身藏了
妄議真理的一封密函
第二幕:城市郊區的上空烏云滾滾
向下垂落一根血紅的牛皮繩子
上面掛著道士鼓滿冷風的道袍
第三幕:為了講一個更大的故事,舞臺上
太湖石堆成方陣,隱喻道觀里的骨頭
幾個嬰兒在中間爬行著,哭喊著
第四幕:明月正懸于舞臺黑幕
它是天地間唯一的留白,圓滿,蒼涼
小 鎮
江岸上的兩座小鎮。上游的那座
靠近雪山,四面都有白光照射
人們把木船拆散了,用船板制造棺槨
下游的那座,離大海不遠
波濤連著屋頂。制造棺槨的木頭
人們用來制造船只。兩座小鎮相距不知幾千里
雪山小鎮的人們總是順江而下
去大海小鎮收購舊船,大海小鎮的人們
則守在江心,打撈江面上漂來的棺槨
那同一批木頭,兩個小鎮的人們一代代
反復使用,至今沒有一塊丟失或腐朽
寂照庵
冬天的兩棵柏樹之間
太陽出現,蠟燭的光縮減至記憶中
而當白雪和月光
從空虛的外部同時降臨,一位光頭女子
從那兒走過,懷里端著一筐落葉
她的腳步輕如云朵
但還是有“咯吱咯吱”的聲音傳出
就像另外有位沉重的人也在經過那里